面如死灰的王叔文,见到这两位熟悉的胡人朋友,脑子又恢复了运转。可他立刻就发现,阿眉的神情不对。他自然惊讶她与萨罕原来竟有如此身手,也惊惧他们出手的不留余地,更想知道他二人究竟是什么来历。
但,在这些一连串的问号之上,王叔文最敏锐地感觉到的,乃是阿眉的巨大变化。
阿眉看着地上的两具尸体,又盯着王叔文。她的目光涣散,也并不像一个活人。
回溯到几个时辰之前,十月初三日这天的午后,阿眉从京兆尹府送完酒食回来。她对主簿落下的唐刀生疑,因为那分明就是早间光顾安远酒肆的武将皇甫珩的刀。她记得那有疤痕的珍珠鱼皮刀鞘。
但她忽然又懒得琢磨。归期渐近,她心中有重要的期许。
东西二市的开市鼓早已响过。她在晴日的朔风中立了一会儿,面色悠然地向西市走去。
就像长安城最常见的丽人那样,阿眉将西市的各种铺子逛了一遍。她想,我的年纪,本该也就是个喜爱好看物件的、无忧无虑的少年女郎啊。
两位精心描摹着鹅黄和靥妆的女子在阿眉驻足的首饰坊前停了下来,指点着掌柜和伙计新摆出的点缀着玛瑙的黄金步摇,议论道:“这只怕要万钱一对,真是娇娥两片云、戴却数乡税。若咱们生在服紫服绯的贵家就好哩。”
阿眉暗道:“生于贵家又有什么好了。”但她即刻打起精神,走进铺子,去看自己早已看中的银簪子。
伙计殷勤上前:“娘子眼光不俗,这是南诏来的首饰,小肆敢说,偌大长安,东西二市,别家寻不见。物美却价廉,比黄金琉璃的可低上许多。”
阿眉不搭话,掏出荷包,将铜钱递给伙计。伙计一边拿缣帕包簪子,一边腹诽,这胡姬生得一副好容貌,看打扮也是酒肆出来的,怎地如此冷淡。他又觉得奇怪,以他的经验,胡姬多喜欢攒钱买中原的首饰,眼前这胡姬却买蛮夷之地的便宜货。
不过,看她那眼睛长在脑门的高傲样子,多数经常开罪客人,得不到什么赏钱,所以也买不起好物件吧。伙计想到这里,心头一阵尖酸的快意。
这时,掌柜走过来。他不像伙计那般小肚量,而是另有一番生意经。这种手头拮据的胡女他见得多了,却从未怠慢。山高水长,谁知道这些女子哪天成了豪门姬妾,说不准能来他铺子里一掷千金呢,因此他喜欢在和她们交易的时候,有的没的聊几句,捏些人情出来。于是他谦和地向阿眉笑笑,搭讪道:“娘子是粟特人?喜欢南诏的货物?”
阿眉“嗯”了一声。
掌柜道:“听为吾家送货的南诏人讲,最近那边国丧,好像是那南诏王的义弟战死了,还死在了西蕃人那里。”
阿眉本已揣上簪子要走,听到掌柜这句话,如五雷轰顶,呆了片刻,上前一把揪住掌柜前襟,大声问道:“这王弟,可是叫蒙寻?”
掌柜和伙计被她突然爆发的模样惊到,买卖人最怕惹事,掌柜忙含含混混道:“叫什么我可不知道,听说是南诏宰相的亲儿子,送往西蕃做质子的。”
安远酒肆,萨罕正在誊写私簿,见阿眉如一支利箭般冲了进来,周身长久以来披着的伪装似全部卸下,他便知事情不好。
他只是没想到,她这么快就知道了。他以为起码,能混过今晚。
“寻郎是不是战死了?”阿眉开门见山。
萨罕不语。沉默即是答案。
阿眉整个人瘫软在胡榻上。
她晕了过去。在迷雾般的昏境中,她看到在逻些城外的草原上,南诏质子蒙寻向她走来,满脸沮丧的痛苦。
她安慰他:“我本是粟特胡妃之女,赞普不送我去各部落和亲,已是大恩。我习了本事,去长安至多三五年,不过杀几个人,赞普便能答应我们的成婚。届时我随你一同回南诏,太平过一生。”
蒙寻年轻英气的面庞上仍愁容不减,他将阿眉搂入怀中,望着高原上空掠过的苍鹰,缓缓道:“我为赞普去打唐军,若能立得军功,定能换你早一年回到逻些。”
“你不要去,我们都要尽量活着,才有希望。”阿眉想制止她的寻郎,但终究没有开口。
蒙寻是南诏国相的幼子,老南诏王阁罗凤认了他做皇孙,让他成为储君异牟寻的义弟,因此他的身份算得尊贵,可是他幼童之年就被送到了吐蕃王城做质子。王庭中的奴隶们虽然称他一句“世子”,但谁都知道,他不过是弱者臣服的标志。赞普的王子公主们都欺负他,除了阿眉。
他最终还是跨上了战马,跨上了敌人的战马,去打敌人的敌人。然后,就战死了,死了。
阿眉渐渐清醒过来,她仍伏在胡榻上,像一团泥,手里却还捏着银簪。本来,她连与蒙寻重逢的场景都想好了,她要戴着这支银簪,就如普通的南诏女子。
萨罕望着这团泥,也瞥到了那支银簪。他在思量要不要去夺下来,以防阿眉想不开自尽。
可是榻上的这团泥动了一下。阿眉的脸仰起来。她眼里没有一滴泪。
“若今夜杀得毗伽公主与回纥使者,明日我是否就可离开长安?”她问萨罕,声音里没有一点温度。
萨罕点头:“赞普的意思,本就如此。”想了想又道:“我与你一同去。”
毗伽公主是回纥可汗最宠爱的女儿,嫁给了唐朝宗室、敦煌王李承寀。大唐与吐蕃爆发激烈的战争期间,与回纥却通过和亲、借兵等行动成了暂时的密切盟友。建中四年,唐德宗又答应将咸安公主送往回纥和亲,毗伽公主于是带着回纥使团、来长安迎亲。
吐蕃人要自己在长安的暗桩,杀死毗伽公主和回纥长使。不管怎样,回纥的权贵死在长安,于唐回之盟都不会是好事。
这不是吐蕃暗桩第一次在长安杀人。
但萨罕和阿眉不曾料到,他们潜伏在含光门与朱雀门之间时,泾原军忽然从南向北攻入了皇城,大内各处,包括整个鸿胪客馆外,全是荷刀执茅的军士。
他二人只得避乱反向而走,躲入了荐福寺。
此刻,萨罕已经顾不得阿眉在想什么。当年,他的性命是赞普救下的,二十几年来,他一直做着吐蕃人忠实的暗桩。他方才见到王叔文走进荐福寺时,着实有些意外,及至听到那怀中小儿哭叫“吾乃第三天子”,他比高个子武侯更快地明白了缘由。
他果断结果了两个武侯的性命,而第三个目标,就是王叔文。
王叔文见到了他和阿眉的身手,本就活不成。怀中的皇孙暴露在唐帝国的敌人——吐蕃人面前,更是决定了他的死路。萨罕的内心对于这个一直善待他们的唐人朋友,并没有恻隐之心。
一个合格的暗桩,不需要七情六欲。
萨罕的手已经摸到了腰间的匕首,他的瞳仁里陡地映出阿眉的影子。
阿眉拦在王叔文和李淳面前:“放他们走。”
她说:“我可以在长安多待几年,多杀几个人,但是王侍读和这个小儿,放他们走罢。”
萨罕觉得阿眉果不其然疯了:“杀多少人都比不得将这太子的长子献给赞普,你让开。”
他们用吐蕃语的对话,王叔文听不懂。但就算是傻子,也看得出萨罕眼中的杀意。
王叔文在这一刻完全放弃了求生的念头。他觉得这是天命,他作为人臣,已为护佑皇裔拼尽全力。他苦笑了一下,甚至想到后世的史书,会怎样记录他这个东宫侍读死前的忠义之举。
但他哪里料到,只听“噗嗤”一声,胡女阿眉的尖刀毫不犹豫地刺入了萨罕的左心窝。
这下变故骤起,不仅王叔文,连他怀里的李淳也惊讶得圆瞪着双目,停止了哭闹。
萨罕张大了嘴巴,难以置信地盯着阿眉。他前半生是战场勇士,后半生是唐都暗桩,他不知手刃了多少人,自然知道阿眉这一刀,准确地刺中了自己的要害。他不明白阿眉为何要取他的性命,这杂胡小公主的情郎,是死在唐军的陌刀之下,她原该更怨恨唐人才是,怎地反倒为了救李家的子嗣,戕害自己的同族伙伴。
阿眉看着萨罕,看他努力想质问什么,却终于倒在地上。她面无表情,但没有表情不等于她没有目的。萨罕理解错了她的目的,她不是要救李淳,而是要救王叔文。假使萨罕的杀意是针对李淳的,也许阿眉还不会如此果决地出刀。
她这个杀人工具般的杂胡公主,母亲在赞普的后宫身份低微,又死得早,好容易有个同病相怜又两情相悦的意中人,也死了。这世上,除了母亲,除了蒙寻,唯一还活着的给过她温暖情谊的人,就剩了王叔文。此刻,她的种族,她的立场,都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王叔文得活着,否则她觉得自己的人生就只证明了老天爷的刻薄寡恩。
她将王叔文扶起来,淡淡地问:“王侍读要去哪里?”
王叔文努力平复自己:“怀德坊南三里。”
阿眉道:“我护着王侍读去,只是得等天大亮,你我扮作夫妻同行,想必也没人注意。眼下请王侍读随我换个地方躲藏。”
她一边说,一边蹲下身去,拔下两个武侯脑袋上的铁镖,装入腰袋里,然后将地上三人的尸身拖进灌木丛,从怀中摸出不知什么东西,点燃后扔了进去。
顷刻间,小雁塔边的树木剧烈燃烧起来,火光映红了小雁塔高高的塔顶。
阿眉拉上王叔文,头也不回地奔出寺去。
多年以后,当唐宪宗赐死王叔文的诏书来到渝州时,王叔文平静地听完宣诏。他想起廿年前荐福寺小雁塔边的生死存续时刻,想起唐宪宗还是小殿下时拱在自己胸膛前的小脑瓜。
以及熊熊火光映照下,阿眉那似乎看透一切的绝望。
北边皇城的兵戈喧嚣声,仍隐约传来。东方则从鱼肚白渐渐变成榴红色,直至一轮红日跃出天际。
这个黎明时分,姚令言坐在空旷的含元殿上,身旁是蜀王李溯的尸体。他的长子姚濬刚刚志得意满地告诉他,眼下,从皇城到大明宫,都已经是泾原军的天下。军士们甚至冲入了内廷,但泾原之师素以军纪严明著称,子弟们只是围住了内廷各殿,并没有发生闯入殿中冒犯宫人的事情发生。
姚令言盯着姚濬那不停翕动的嘴唇,心中苦笑:好一个军纪严明,因为朝廷的赏赐晚到了几天,就发动兵变,逼走天子,加害宗亲,这样的军队还自称军纪严明。
昨夜,这位中年节帅的记忆,有很长一段空白。他只记得,他与群臣及太子,正听德宗抱怨严峻的削藩与平叛局势时,左骁卫将军忽然遣属下急报,原本驻扎在京郊的泾原军,冲破明德门和各坊坊门,直向丹凤门扑来。
太子李诵大声斥道:“其他禁军呢,是摆设吗!”
那个左骁卫军士茫然地望着他。
又一个禁卫军士来禀报:“泾原军一路高喊,为国赴难,千里而来,朝廷不给军粮和御寒衣物,因此要取琼林、大盈二库中的财物。”
“朕不是早就下令给了吗!王翃呢?把他传来,朕要剐了他。”德宗又惊又怒,缓了缓神才想起姚令言,向他喝问:“尔军领到朕的赏赐没有?”
姚令言已经完全懵了,他不知怎样回答。还是大学士陆贽头脑清醒,他急促地向德宗道:“臣斗胆请圣上与太子速往玄武门,臣等自留在此地,与姚帅一同安抚泾师。”
蜀王李溯也附和道:“臣愿留下,泾师一直是勤王之师,此番怕是有什么误会,臣身为宗室一员,自当协助姚帅。”
这时,内侍霍仙鸣闯了进来,伏在地上,霍仙鸣道:“陛下,老奴已集结了宫内各殿的内侍在宣政殿,粉身碎骨也要护得陛下龙体金身。”
姚令言继续努力地想,是了,后来德宗、太子、宰相李勉在宦官们的簇拥下往玄武门撤去,德宗还带走了陆贽,但留下蜀王李溯。
蜀王李溯刚要与姚令言奔出含元殿,姚濬冲了进来,大叫“父亲,我们成事了”,然后二话不说,一剑刺向李溯。
姚令言记忆的最后一个画面,是李溯踉跄几步,以又怒又讽的语气道:“姚帅,你生了个好儿子啊!”
对于长安城中任何一方力量来讲,漫长的十月初三日,终于结束了。而对于姚令言来说,一切才刚刚开始。这场泾原军作为主力的蓄谋的兵变中,他身为一军统帅,竟然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使他在后来史家的书写中,几乎成为一个笑话。
他的儿子姚濬正处于一步登天的兴奋中,将姚令言扶了起来,抱住他的还在颤抖的双肩:“父亲,你莫怕,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李唐的气数尽了,尽了。”
旦夕之间便掀起巨变的洋洋得意,使姚濬几乎舌结。但他到底让姚令言明白了兵变始末:朱泚暗中结交了姚濬和王翃,王翃将德宗的劳军犒赏调了包,代之以粗粝俭薄之物送到泾师之中,姚濬则利用姚令言与皇甫珩不在军中的机会,煽动怒火中烧的泾师将卒冲进长安城,与朱泚多年暗布京中的亲信会合,攻入丹凤门。
姚令言忍住一掌掴去的冲动,盯着这个如猴儿般上蹿下跳的儿子,问道:“珩儿可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