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凉郊外,吐蕃大营。
大唐中使、宦官宋凤朝的尸体,面部洁净、衣冠齐整地躺在松木棺椁中。
吐蕃人从平凉城里押来的凶肆伙计,熟练地在棺木各处铺上木炭,又细细地将石灰、草木灰、粉洒满木炭的孔洞,合棺后,再用一种陇山附近特有的白膏泥封糊棺椁的每条细缝,方算收殓完毕,躬腰告退。
身穿白色法衣的吐蕃佛师毗卢遮那,转起黄铜经筒,对着棺椁喃喃吟诵。
而离他不远的大帐中,吐蕃大论(首相)尚结赞,盯着站在面前的两位唐人。
位高权重的吐蕃老人,试图通过他们的目光,探寻他们的心思。
浑瑊的下属袁同直,和宋凤朝的副手俱文珍,一位藩镇是藩镇节帅的幕僚,一位是君王的内侍宦官,他们两日前在盟坛上那种自负上国华仪的端然典雅,早已荡然无存。
前途不明的俘虏们,往往心中更充塞了未知的恐惧。从上宾到阶下囚的闪电般的转变,令路泌与俱文珍这样未曾经受过多少铁血训练的寻常文宦,很难撑住自己的精神气度。
他们被凶狠粗悍的吐蕃兵卒从囚圈牲口般的唐俘营帐中拽出来,一路受着推搡,又见到了宋凤朝的棺木,虽然未曾遭到毒打和捆绑,但来到尚结赞跟前时,他们的意志已濒临溃泄的边缘。
他们用残存的一线心神在揣测,自己人生路的尽头,就是今日了。
尚结赞的面上,却既无狠戾,也无轻蔑,甚至都看不到几分胜利猎手的自得之情。
以尚结赞如今的身份与心脑,他决然不会像普通将卒那样,耽于折辱俘虏的低级乐趣。
平凉劫盟,毕竟还只是个开始。浑瑊未除,削减了几分胜利的成色,好在吐蕃的合作者是那般聪明,事先亦作了浑瑊脱逃的准备。尚结赞猜想,东方那些与自己交易的人,应该已继续按照计划行事了吧。
那么,他尚结赞,也继续助那位才智过人的殿下,一臂之力。
“袁判官,俱中使,就在盟会之日,我们大蕃的勇士,攻陷了华亭、汧阳等地。在这些地方,年轻的尚能生育的唐人女子,尽数被吾军带往大蕃。而年轻的唐人男子,若不反抗,也可同往,若反抗,则会与老弱的男女一样,被吾军砍断手脚、挖出眼珠,弃于荒野。”
尚结赞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到挂于屏风上的素缣地图前,指着一处地点又道:“这里便是汧阳,去岁你们的老将李晟,在此设伏,斩杀我大蕃精兵两千人。前日盟会上,你们崔尚书带来的两千禁军都死在盟坛之下,这,用你们唐人的话讲,就叫以直抱怨,对不对?”
俱文珍仍是低头不语,袁同直的面色,却渐渐还了阳气,一种沁染了愤怒的阳气。他听到尚结赞轻描淡写地提到蕃军对大唐百姓削肢凿目的虐杀时,感到一股血腥直冲喉头,不知不觉中握紧了双拳。
一旁吐蕃卫士机警地察觉了这个唐人的身姿异样,噌地上前,反剪住袁同直的臂膀。
尚结赞听到动静,回过头,白眉微扬,对袁同直道:“袁判官一脸动容之色,可是在心疼大唐百姓与那些禁军将校?本论何尝不知,他们确实可怜。”
尚结赞又坐下来,缓缓道:“本论当年第一次出使大唐,也就是袁判官你这般年纪。本论住在长安的四方会馆中,有一位馆吏颇健谈热心,不但教本论唐语,还与本论说起一本叫《道德经》的汉书。本论后来唐语精通了些,便将这《道德经》研读起来。其中有一句话:和大怨,必有余怨,安可以为善?是以圣人执左契,而不责于人。”
袁同直冷笑一声,打断道:“你这句话记得当真分明,是了,唐蕃百年世仇,如此大怨,岂是旦夕能和解的!就算从前真的和盟过,也还是余怨深存。”
尚结赞道:“我大蕃不是你们中原人书里那些假惺惺的圣人,我们只晓得,出了契,就要守!我大蕃也非西域那些边鄙小国,对于大国不得不委曲求全,我们对于你们的背契之举,就要责、就要怨,就要用所有计策和攻伐,来让你们知晓背契的代价!不过……”
尚结赞高昂的情绪忽地又偃息下来,顿了顿,恢复了平静的口吻,向两位唐使道:“不过我大蕃,也远非你们所看待的化外酋虏。今年春初,吾军人困马乏之际,你们的另一位名将马燧正率军抵达黄河边,我遣使求和,马郡王便没有渡过黄河袭击我们,听说他回到长安后,还在你们的天子跟前力主和议。马郡王对我大蕃有善意,今日本论就还一还这个旧情,放袁判官和俱中使回长安,并由你们扶着宋中使的灵柩东行。”
袁同直和俱文珍,本已作了殉身的打算,听到这急转直下的决定,未免露出难以置信的眼神。
尚结赞却又盯着袁同直问道:“袁判官看来对本论的敌意,烧得不那么旺了,本论也有一事和你打听。那日盟会,在佛幄之中,我们的五公主,与你们说了些什么?”
袁同直心头凛然一动。他在佛幄前由吐蕃骑兵俘获后,也被扔到了盟坛边活下来的大唐官员的人群里。他记得,那位吐蕃公主骑在马上,眼神扫过他的脸,冷冰冰的,没有任何暗示。
“公主什么都没说,她拔剑要杀浑公。”袁同直漠然道。
“哦?”尚结赞似乎觉得有趣地笑了笑,挥挥手道,“两位唐使启程吧,沿着泾河,此去百里便是泾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