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耶耶!”
绫绮殿中,小郡主韦莘一直乖乖地坐在案席边,看到外祖父终于驾到,她高兴得蹦起来,眉花眼笑、奶声奶气地唤了一声。
三四岁的小娃娃嗓音本该稚嫩,小郡主因得了那一场喉疾,虽叫郑注郑郎中救了回来,眼下尚未痊愈,声音还是哑哑的,仿佛那出生没多久的小猞猁的低嘶一般。
但德宗见了宝贝外孙女,不管她还能否声如银铃,都是说不出的欢喜。
小郡主今日穿了一件五晕罗锦的夹衫,系着青芜色的裙子,外罩胭脂红银泥帔子,皆是俏丽的颜色,越发衬得这位肤如新雪的天家金闺,象画上的小仙童一般娇艳可爱。
德宗如天下所有平凡而慈祥的外祖那般,满面堆笑,微微俯身,打量着小郡主。
“阿莘,这帔子,可是你母亲的?”
韦莘点点头,又回头看向太子妃萧氏。
萧妃忙恭迎上前,屈身行礼后禀道:“回陛下,这银泥红帔,的确是唐安公主在世时所戴。公主于梁州过身后,最初几日,阿莘须抓着这帔子才能被哄睡着,妾便自作主张,未将帔子送去公主棺椁中。回京后命人裁改了,给阿莘日常戴着。”
德宗称心满意地“唔”了一声,向太子李诵道:“萧妃贤德心善,对阿莘当真视如己出,你妹妹泉下有知,也当放心了。”
那日萧妃情急之下,私自带小郡主出宫接受郑注的诊治,回宫后就卸了钗环,去蓬莱殿前跪着向韦贤妃请罪。
太子李诵的生母王淑妃,一直缠绵病榻,眼下统领六宫的,是韦贤妃。韦贤妃的祖父,乃中宗之女、定安公主的驸马。今上还在东宫时,良娣封号的韦贤妃,性格淑敏。如今看到萧妃身为东宫嫡妻,对故王良娣的两个儿子悉心照料,对唐安公主的女儿也这般上心,韦妃十分欣赏这个儿媳,便以“事应从权”的理由,向天子一边禀报,一边求情。
唐安是德宗最疼爱的公主,盛年早逝,只留了韦莘这幼女。韦莘无恙,在德宗看来,已是老天终究还有一念之仁,他哪里还会去怪罪儿媳不尊宫禁。
他甚至还暗自感叹,若那延光公主有她女儿三分的明理性子,外朝何至于总有那些伤损宗室颜面的轶闻。
今日,看到太子夫妇带着李淳、李绾和韦莘,一派和美安乐的情形,德宗在心平气顺的同时,又不免转向仍是孤零零一人坐着的普王李谊。
“谟儿,你的府中也要进新人了,朕回头让韦贤妃送些赏赐去杜宅。”
李谊忙谢恩。
德宗因又带了揶揄的口吻对太子夫妇道:“宋家的长女,普王一年前就相中过,朕当时还劝他,我天家子弟,何等身份,怎好去夺臣属之爱。你们瞧,如今终是再结佳缘,入府的佳人,不还是姓宋?想来那小宋娘子,也不知怎生欢喜呐。对了,太子,说起普王这桩姻缘,倒是拜你岳母所赐,若非中秋家宴上她挑起论诗之争,普王只怕还注意不到小宋氏。”
太子李诵讪讪陪笑。
据王叔文所禀,韦执谊确已将延光与东宫詹事李升秽乱之事,告诉了李谊,但李谊似乎并未表现出有所举措的意思。倒是没过几日,竟传出他要纳宋若昭的从妹为孺人的消息。
郑注医治小郡主那日,萧妃本想趁着能当面见到宋若昭的机会,问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只是一场忙乱后,郑郎中却又诊出宋若昭的喜脉。萧妃心仁,见她疲惫虚弱,话到嘴边又变成了嘱其好好回府休养。
此刻,父亲突然提到延光公主,李诵自然也暗暗观察李谊的面色。
却见李谊双唇微抿,有些欲言又止的模样。
李诵有些紧张。自己这心机颇深的王弟,不会此时突然告发延光吧?
李诵又看向萧妃。长子李淳规规矩矩地自己坐着,次子李绾还被乳娘抱在怀里,萧妃坐在小郡主韦莘身侧,正帮她整理衣裙,又拿了帛巾,为她擦拭一双白嫩嫩的小胖手。
一瞬间,李诵感到几分扎心的愧疚。
他本以为,自己对妻子,没有什么深挚的男女之情,故而虽然素来对她以礼相待,但真要有大事瞒着她,或者真要有朝一日丢卒保车时,李诵相信自己也未必会有几分遗憾。可是,不知为何,眼前这情景,令李诵有些恍惚。
说恍惚其实是自欺欺人,分明乃一种清晰的遗憾——你我二人,为何是在深宫之内做夫妻,若本为长安城中平头草民,男主外女主内,夕阳西下时分,便这般与儿女围在一起,用膳,说笑,静待夜幕降临万物眠息,该多太平。
天子的问话,打断了李诵不切实际的幻想。
“谟儿,你瞧着心事重重的模样,怎么,要做新郎了,却无几分喜色在面上?朕不是都答应了,小宋氏可封为孺人。”
李谊抬起头,露了几分怯怯的探寻之意,向德宗道:“陛下圣眷浩荡,臣与宋氏,皆是感激不尽。只是前几日,宋氏遣了杜黄裳府中的奴婢来问臣,王府的彩礼,她若拿去两市售卖,可会获罪。”
德宗诧异道:“这宋氏要作甚?”
“换粮。”李谊无奈道。
德宗放下手中筷箸,盯着李谊。
李谊从自己的案席后起身,来到御座前,将面容里那股忧国忧民的味道糊抹得更为浓重了。
“陛下,宋氏听她阿姊说,皇甫大夫领军在咸阳驻扎,新募的那些胡儿虽对主将算得倾慕驯服,操练也勤,但因寒露已过,冬衣冬粮仍杳无音信,军中难免滋生沸怨,令皇甫大夫和几位押牙副将安抚起来有些吃力。宋氏见她阿姊心忧夫君,虽刚坐了喜,却眼看着形销骨立。到底姊妹情深,她便想着,将臣送她的琴,还有王府的彩礼,都拿去换钱买粮,左右能帮衬她姊夫一些。陛下,臣听了,这心中滋味,咳,不知如何说起。”
德宗闻言,堂堂天子,就好像脑门上被人咚地狠狠敲了一记。但他全然没有勃然大怒的意思,而是双目失神地愣怔片刻,蓦地苦笑几声,看看李谊,又看看太子,喃喃道:“我大唐,已经窘困到要拿一个王府孺人的私房钱来供军饷的地步了。”
李谊坦荡地望着自己的皇兄,似懂得长幼有序的道理般,等太子应答。
须臾,见太子李诵仍低着头,一副无计可施的模样,他在心中冷笑几声,脸上却又换了劝慰之色道:“陛下,今岁关中蝗灾旱灾连发,许多乡邑颗粒无收,连臣的食邑中,也未曾听说有几斗出产。京畿几个粮仓中的积粟又在春夏给了京畿平叛的神策军,眼下江淮粮船未到,蜀地的粮贡要顾到整个关中,朝廷捉襟见肘,也是难免。臣方才,只是想着,宋氏那样原本烂漫质朴的少年女子,都能想到法子,臣身为宗室成员,理应替陛下分忧,却于关中粮荒一事上懵懂不觉,当真羞愧难当。”
“唔,宋氏是个实心眼的老实孩子,谟儿,你的眼光了得,今后也要好生待人家。”
“陛下放心,臣对宋氏,必情深意长。”
普王发完誓,紧接着又道:“陛下,臣府中积蓄,能凑出七八千贯,算上送给宋氏的彩礼,满打满算能有万贯。如今京城内外,黑市上米价虽然已涨到了千余钱一斛,但臣的家财,好歹能换得近万斛米,给咸阳的神策军送去,也能令每人分得两斛,至少军士们阖家老小可食月余。待过得一月,江淮粮船也应到了罢?”
德宗双眉紧蹙地听侄儿算账,听着听着,那眉头似乎没有拧得那般紧了。
“谟儿,你能如此为朕分忧,真是令朕欣然。如此,你先将米给皇甫大夫送去,待粮船到了,朕令度支加倍还给你。”
“陛下何出此言!陛下的大唐江山,也是吾等臣子所生所依之地,臣子怎么能在社稷危急之时,还想着与朝廷做买卖!若非陛下圣眷,臣哪里能幼时衣食无忧、出宫开府后又得到恁多历练。臣对倾力劳军,浑无半分不舍,唯独,唯独又恐朝中飞语,说臣有异志。”
听侄儿嗫嚅着吐出最后一句话,德宗斩钉截铁地打断他道:“郭子仪的女婿吴仲孺,都能出资招募军士,你是朕的亲侄儿,掏自己的家底慰劳朕的神策亲军,你和那皇甫珩又马上就做成连襟了,给他解个燃眉之急何错之有?朕倒要看看,哪个吃饱了饭没事做的刀笔吏,敢到朕的跟前来大放厥词?”
天子说得一气呵成,李谊听了暗暗得意。
一万斛米,换来圣上的嘉许,更换来一支四千余人的天子亲军的感激,这买卖,做得当真划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