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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卷土重来

大唐暮云 空谷流韵 4790 2024-11-18 19:40

  在大唐建中四年,安静是一种奢侈。

  或许只有昼与夜的交界,当拼杀的人们因耗尽力气甚至生命而不得不暂时偃旗息鼓时,山川大地才得以稍作喘息,被一层无声的晨霭笼罩,如睡在茧中的蛹,获得片刻的清宁。

  梁垣背后,皇甫珩却完全睡不着,他从快要燃尽的篝火边起身,绕过避风的巨石。凛冽的朔气扑面而来,脸颊登时失去了知觉般。但他的眼前,却是一番奇丽的景色。

  远山朦胧,雪原皑皑,天际一片并不强烈的淡绯色晨曦。从梁山到奉天城外,其实皆是叛军按营驻扎的点点火把,但此刻竟仿佛成为天地画卷的奇特余笔,呈现出一言难尽的冲突之美。

  皇甫珩无心欣赏,他急于进城。但眼下看来,叛军云车虽毁、劲卒折损,却仍将奉天围了个严严实实,根本无法靠近城门。

  正无头绪间,坡下树丛忽然有惊鸟飞起。皇甫珩本能地矮下身体,缓慢前行,想看个究竟。

  只见近处仍然昏暗的雪地上,冒出一团灰扑扑的东西,一拱一拱地爬行。皇甫珩起初以为是熊罴,待要细瞧,那东西却坐下,从怀中掏出什么,狼吞虎咽吃起来,分明是个人。

  那人抬起脸,借着晨光,皇甫珩终于认出他——奉天县令裴敬。

  裴敬刚啃了两口糗粮,忽然头顶雪坡一阵响动,一个甲袍武将从天而降,来拿自己。他吓得魂飞魄散,又暗自叫苦,怎地此处也有叛军据守。

  “裴县令,你因何出城?”

  瑟瑟发抖的裴敬一听这似曾相似的长安话,把抱着脑袋的双臂放下,才看清,眼前这武将,可不正是在奉天城成了亲的皇甫将军。

  裴敬是个吏油子,心眼转得比车轱辘还快。他眉眼一皱,登时大哭起来:“皇甫将军,你不是在韩将军处吗?叛军增兵,奉天危急,圣上派下官偷偷出城,去寻援军。”

  皇甫珩因宋若昭在奉天得过裴县令手下安置住处,自己的婚礼虽简素,好歹也是裴敬出了官车,心存感激,正要温言安抚,却听一声断喝:“裴明府,你莫当老夫是好蒙骗的,实话说来,你可是私逃出城!”

  崔宁和高重捷都是武将,警惕性颇高,早已被这番动静惊醒。崔宁是最早扈从天子逃入奉天城的朝臣之一,与裴敬打交道次数不少,直觉此人不是善吏,还暗暗给他起了个绰号“小卢杞”,此刻听到他对皇甫珩的说辞,哪里肯信。

  “裴明府,你说负旨出城,圣旨呢?”崔宁森然道。

  “哎呦,崔仆射,城中都乱成一锅粥了,圣上哪还有时间请陆大学士拟旨,下官,下官奉的是圣上的口谕。”裴敬心想活见鬼,怎么崔宁和这皇甫将军在一处。

  裴敬在奉天是个大管事,却并不太清楚德宗御前的军情安排,因而不知晓崔宁与皇甫珩前往魏博镇找李怀光回撤勤王之事。

  此时皇甫珩也对他起了疑心,蓦地问道:“那么圣上的口谕是令你去寻何处援兵?”

  裴敬将心一横,继续编下去:“乃是前往朔方节度使李怀光处,圣上说悔不该不听崔仆射的进奏,早就应下诏李节度前来勤王。”

  裴敬与德宗内侍霍仙鸣交情不错,听霍仙鸣说过,崔宁曾因李怀光之事被德宗骂了个狗血喷头,实在不是德宗跟前的宠臣。

  何曾想,这为了讨好崔宁的话,正是露了马脚。崔宁哈哈大笑:“裴明府啊裴明府,老夫和皇甫将军早就衔旨去了李节度大营,哪里还轮得到你。再说,城中恁多善骑将卒,韦皋营中随便拉个牙将出来,也比你强百倍,圣上怎会遣你出城!”

  裴敬暗道,天爷呐,这些个武人,看起来鲁莽,原来心思都跟狐狸一般。事已至此,他终于不敢再隐瞒,将自己和一些低级朝官偷了糊口的糗粮、从地道出逃的事,如实吐露。

  不独皇甫珩,崔宁和高重捷亦是熟稔兵法之人,三人几乎同时喝问道:“城中粮草还有几何?”

  裴敬哆哆缩缩道:“韩将军从梁山撤走,韦将军岳父、西川张节度的接济又过不得凤翔镇,奉天粮草几已空竭。要不是四面八方都问我要粮,把下官逼得实在没法,下官哪里会临阵脱逃。可这,这龙武军和陇州军,还有天家宗室几十口人,朝官几十口人,每天都要吃吃吃,下官哪里是可以指土为粟、点石成肉的神仙。下官的苦,几位将军哪里能体谅得……”

  他还在絮絮叨叨,皇甫珩已打断他:“奉天城竟有地道?尔等自何处地道钻出,难道未被叛军发觉?”

  裴敬恭维道:“皇甫将军收编的党项子弟着实了得,与地鼠别无二致,挖起洞来又迅捷又刁钻。这奉天城东北角的护城河外一里之遥,有一处崖沟,上有青石横亘,藤树丛生,深冬也掩盖得严实,地道的出口就在彼处。吾等钻出后,在青石下躲了一阵,听那叛军主力皆在西边大门,便四散逃了。”

  皇甫珩心意一动,蓦地想起自己离开奉天的前夜,若昭缠着自己讲述李光弼以地燧妙计反攻史思明大军的故事,不由沉吟道:石崇义怎会在奉天挖地道,莫非是若昭的主意?

  他胸中一股思念涌起,又担心昨日血战,城中也遭流矢,不知若昭安危,越发急切地要入城。

  “既能出,便能进。崔仆射,晚辈愿去勘探一番,仆射可与人马驻足此岗等候消息。”皇甫珩道。

  崔宁颔首。

  于是皇甫珩弃马步行,押着裴敬,二人循着雪原缓坡的阴影处,缓慢地往奉天东北前行。如此遮遮掩掩走了一个多时辰,终于护城河在望。隆冬时节,河水枯竭,河道中露着零星的冰块,已无甚防御作用。但令狐建的龙武军见习兵卒把守这东北角城门,床弩、木石等亦不少,叛军倒也未敢强攻东北角,只在河外形成围城之势。

  裴敬指着梁垣下隐约露出的一个大雪坑,喏喏道:“皇甫将军,下官将路带到了。下官在潼关老家还有七旬高堂,这兵荒马乱的,下官实在想留着半条性命,回去看一眼母亲。”

  皇甫珩看着裴敬委顿乞怜的眼神,觉得此人也不是大奸大恶之徒,又听他提及老母,不由起了恻隐之心。况且此处已在叛军巡防范围,若这裴敬真的喊叫起来,更要坏事,不如就放他离去。

  皇甫珩点点头,竟还嘱了一句:“途中小心些。”

  裴敬一愣,大揖及地。

  “这皇甫将军,着实是个善人。他那娘子也斯文有礼,唉,乱世鸳鸯,只望他俩个有好报罢。”裴敬心里嘀咕,旋即猫着腰,往回爬去。

  皇甫珩趴在雪堆上,正观察叛军巡逻的路线,西边方向却传来密集的鼓声。

  只隔了不到十个时辰,叛军竟然又发动了进攻。

  原来,云车倾覆的当夜,朱泚便得到了留守长安的李忠臣派出的快骑急报。李怀光杀了源休,誓师勤王,火速越山渡津,兵锋直指泾阳,旦夕便可自北往南虎视长安,恰若悬于西京头顶的利剑。

  朱泚闻报,吓得从卧榻上一跃而起,连夜召集张光晟、王翃、姚濬三人商议。

  姚濬由于刚在漠谷伏击了灵盐二镇的勤王军队,又帮助朱泚夺下梁山高地,正是一洗当初奉天首战失利之耻、扬眉吐气之时,便轻描淡写道:“陛下莫忧,李怀光朔方军东征河朔时途径长安,才是真正受过那李唐昏君怠慢的,况且朔方军自建中初年起,就不断被李适拆分、移镇,没少劳军伤民,想来那些朔方将士心中的怨气,比我的泾原军更盛。或许李怀光只是回到关中观望局势,按兵不动而已。”

  张光晟默不作声,王翃却眉头一展,恭维道:“姚元帅所言甚是。依臣所见,只要这奉天城尽快攻破,吾等将城内一众李氏杀个干净,那些什么勤王不勤王的藩镇,还能有何惺惺作态之举。届时李怀光至多也不过是问陛下多要几个州的地盘。”

  朱泚扶着额头道:“若不是云车深陷地道、又遭火攻,以至吾师死伤两千精兵,此刻朕与诸卿早已在奉天城头痛饮庆功酒了!这小小奉天,怎地如此难打。”

  王翃宽慰道:“陛下,两军对阵,勇者胜。纵有云车之噩,那姚帅和张统领手下的兵卒加起来,也有数千壮士。眼下邠宁韩游環被赶跑,西川张延赏又被困半道,这天寒地冻的,奉天城内还有几天的粮食?彼等刚经历一场血战,又缺粮饷,正是精疲力竭之际,我军不妨仰仗姚帅守梁山的主力,天明时分再打一场攻城战,累死那韦皋和浑瑊,臣不信这奉天的城门打不下来。”

  姚濬一听,心想,他娘的,又要用我的泾卒去拼命?

  姚濬比皇甫珩年长三四岁,如今不过二十五六。他暗通朱泚与王翃,在父亲姚令言和义弟皇甫珩面前则假装有勇无谋,终于在一月前兵变成功,如约得到朱泚许下的好处,不免对自己的能力大为自信。他虽暗骂王翃慷泾卒之慨,却又觉得,机会来了。昨日泾师不为前锋,死的基本都是云车中心阵营的幽州精锐,令朱泚痛心疾首。张光晟有些古怪,主动请缨来打奉天,这时候又缩了起来。不如他姚濬带上泾师步卒,明日尽兴拼杀一次,只要冲开奉天城门,头功不是他姚濬的,还能是谁的。

  他正思及此,朱泚主动开口道:“朕与诸君的大业,成败在此一举。姚卿,你莫以为幽州将卒才是朕的嫡系。当年朕受唐帝猜疑,不得不离开长安,出镇泾原,是姚卿与泾原子弟令朕再次振作。若论嫡系,幽州早已是朕的弟弟、燕王朱滔所控,泾原才是朕的根基。”

  姚濬心眼一转,瞬时已伏在榻前,准备听条件。

  “若明日姚卿一举破城、擒得李适与李诵等人,不独泾原,西北各镇便都姓姚了。”

  朱泚这位新君的出手阔绰不独于此,他还许了百份告身,又连夜令内侍近卫抬出从长安运来的黄金、铜钱、绢帛,置于梁山大营的主帐之外。

  重赏之下,泾卒沸腾。对这些久居边镇、穷怕了苦惯了的将士们来讲,唯有靠军功才能翻身,或升官或发财,再也不会如蝼蚁般低贱。

  近午时分,天光大亮。不必姚濬多加动员,泾师将卒已吃饱了肚子,刀戈齐整,弩机在手,按营列阵,呼嚎着往奉天外城举步逼近。

  昨日血流成河的沙场,惨象还在,虽是呵气成冰的季节,有些被烧焦的尸身依然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臭味。

  但姚濬的队伍熟视无睹,他们如来自西北的狼群,早已不记得当年为大唐镇守泾原、防御吐蕃的岁月,只盯着面前那座护着唐帝宗室的黑黝黝的城堡。一些低级士卒在快速地讨论着“浑碱和韦皋长什么模样”、“太子会穿什么眼色的袍服”之类的问题。他们暗暗给自己鼓劲,深信自己能得老天的眷顾,全胳膊全腿地抢上城楼,嘶喊着找到那些分外值钱的皇亲或将军,一刀取下他们的首级,人生从此飞黄腾达。

  韦皋昨日经历一场恶战,黎明方歇,不过歇了几个时辰,又在睡梦中听到鼓声震天。他的头脑还未完全清醒,右掌已经下意识地去抓自己的环首刀。

  “将军,叛军又来攻城!”牙将快步跑来,伏倒在韦皋跟前。这牙将不是骇怕,而是肚中无粮,跑得又急,登时腿软,再也支撑不住。

  韦皋连骂娘的气力都不剩了。有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自己如果就这么一觉睡过去多好,再也不必苦守这奉天。

  眼前的局面是自己找的。听闻长安兵变、天子播迁奉天城,他一刻不耽误地带上全部家当和人马赶来勤王,京兆世家培养起来的贵族对于天家的忠诚,究竟占了几分,是否更多地因为不想失去富贵险中求的机遇,他承认,只有自己知道。

  可他还未来得及再想深些,浑瑊和太子李诵已奔上城来。这两人一老一少,一个粗莽,一个清瘦,却周身仿佛仍精神奕奕,全无颓靡放弃的败象。

  韦皋喉头一股甜腥上涌。他才过而立之年,总不能不如老将军浑瑊吧。他好歹在边疆打过蛮子,总不能还不如久居少阳院、第一次上阵督战的太子吧。

  亲随见主帅倏地站起,忙去寻他的兜鍪递上。韦皋却一把撸开,道:“韦某这颗脑袋,今日纵是天神下凡,也休想摘去,要这累赘作甚!”

  太子、浑瑊、韦皋,三人立于奉天主城之上,号令区区千余士卒,拔剑张弩,备石捆木,重燃兽脂,再迎劲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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