旬假这天,李泌仍在辰时就等候在大明宫紫宸殿外。
昨日宫里内侍来传旨,圣上正好趁着百官休沐、朝议不开的机会,请李泌到紫宸殿来,给自己讲讲重建府兵制的事。
大明宫从南往北,丹凤门到太液池的那段中轴线上,依次是含元殿、宣政殿、紫宸殿、含凉殿。
含元殿和宣政殿,固然一个宏伟壮阔,一个乃朱紫朝臣常奏之所,但紫宸殿的地位更为特殊一些。
紫宸殿处于外朝与内苑的交接处,其实更像天子日常起居的厅堂。它分为两进,前厅可以会见外臣、商议国事,也可以观看内教坊的部乐歌舞,或者与当世的文坛名宿谈诗论赋。后厅则是天子的休憩布置,算得书房和寝殿。大历十四年,代宗皇帝就是驾崩于紫宸殿,而他的继任者德宗皇帝,登基后被削藩局势搅得焦头烂额、心神不宁时,偶尔也会请太子少师颜真卿来到紫宸殿,陪着自己写上一两个时辰的字帖,稍稍令意绪平复一些。
这座已然属于内宫的殿堂,不像“正衙”宣政殿那般设有仪仗,因而更显得轻松随意,被满朝文武称为“内阁”。能够被召入紫宸殿奏对,叫作“入阁”,对于人臣来讲,是一种显而易见的荣耀,就好像贵胄们的宅院里,能进到主人榻前回话的奴仆,必然也不一般。
但已能常常出入延英殿的李泌,对于紫宸殿并无多少感触。
过几日便是中秋了。这个时节,日出之后,正午之前,最是令人神清气爽。
天空湛蓝一片,偶尔金风送来一丝半缕的纤云,有锦上添花之妙。若稍稍翕动鼻翼,便能感受到一阵一阵的桂花香味。
李泌静静地站在紫宸殿前。
似淡还浓的桂香,令他忆起在杭州做刺史时,虽对外自称黄老门中人,却也爱在难得闲暇时往灵隐寺去,与那佛门方丈在飞来峰下,饮茶弈棋。杭州乃东南形胜之府,在吴越时期就遍植桂树,灵隐佛寺附近,一旦入秋,更是桂子如雨落。
有一次,二人闻桂香如饮甘醴之际,灵隐寺方丈兴致勃勃地与李泌说起一则轶事:“李公可知前朝诗家宋之问,曾为小寺题过一首诗。传说他起句‘鹫岭郁岩蛲,龙宫锁寂寥’后,竟吟不出下句。就在此时,只听寺中竹林后一位打坐的高僧接了一句:楼观沧海日,门对钱江潮。宋施主方能继续吟出第三句: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
李泌道:“哦?不瞒方丈,难怪我少时品评宋学士这首诗,竟觉得全诗七句,唯有这‘楼观沧海日,门对钱江潮’上佳,原来是另有高人所献。细细品来,这位高僧,似不像释家中人,倒像儒家子弟。”
方丈温和一笑,道:“李公果然能凭诗识人。这位高僧,若说他遁入空门之前的文作,李公定听过。”
“愿闻何文?”
“《讨武曌檄》。”
关于宋之问与骆宾王这个故事的回忆,此刻又教李泌想起前日在皇甫夫妇宅中所谈。
不论先祖宋之问怎样因附媚武则天的男宠张氏兄弟而饱受诟病,李泌仍然从若昭这个宋之问后裔身上,感受到异于常姝的才华眼界。同时,由于身为女子而素来领受不平所致,若昭比陆贽这样的帝国男性贤才,更懂谦逊地表达自己。
李泌对待贤德而富学识的晚辈女性,远比庸常的文吏宽厚敬重,但他也不反对若昭这种懂得俯身和怯于激进的做法。
未如牡丹争奇斗艳,善学菡萏香远溢清,不失为一种藏拙豁达的人生态度。
况且,若昭的聪慧也有爽朗的色彩,当面对愿意倾听的前辈,她不吝于侃侃而谈,也勇于抒发己见。
她对于恢复府兵制的那番议论,已教李泌回到家中后细细品咂,深思熟虑间修正了不少自己原本准备面圣时进献的对策。同时,她提出以胡人入神策军,以及将神策军统编后分左右厢的建议,更堪一试。果然来自河北军镇,又有其幕僚父亲的言传指导,即使身为女子,若昭在策论能力上,未见得逊于帝国进士出身的文臣。
李泌正自思量,忽见三四名内侍押着一位身穿缃色道袍、双手被缚的女冠,急匆匆地从学士院方向走来。
李泌心中骇异,再细看,那女冠正是名扬江南、也常与韩滉以诗唱酬的李冶。
李泌大惊之下,也顾不得自己是在紫宸殿前候旨待诏,提起袍服,大步上前拦住了他们。
领队的绯衣内侍,正是霍仙鸣的另一名高徒窦文场。他见斜刺里奔来一位紫衣老臣,定睛一瞧是圣上拜为国师的散骑常侍李泌,倒也不敢造次,忙恭恭敬敬地唱了个喏:“拜见李公。”
李冶在东南,与诸多名士皆有交游,因了韩滉的缘故,自然也见过李泌。此刻她不但手臂被反剪捆绑,口中还塞着帛巾,她纵然毫没有因惊恐而挣扎,双眼中却投射出悲愤的目光。
李泌的出现,加剧了李冶目光中的含冤色彩。她直直地盯着李泌,终于流露出无声的求救之意。
“窦内侍,尔等要往何处?缘何这般对待李炼师?李炼师,是圣上自东南请来的客卿!”
窦文场尴尬地陪着笑脸,斟酌了一下分寸,仍是躬着身子,只是向李泌趋近了几步,压低声音道:“李公,这李炼师,从前是客卿,现在是叛逆啦,圣上刚刚查明,这位炼师附逆贼泚,大献阿谀伪朝的诗章。奴儿们今日奉了御旨,将李炼师带往狗脊岭仗杀。”
李泌闻言又气又急,一句“糊涂”刚想出口,到底生生咽了下去。
目下不是痛斥天子昏聩的时候,先将人救下了再说。
李泌于是眯了眯眼睛,不乏客气地向窦文场道:“窦内侍,老夫知你一直随着霍内侍在御前办差,是内侍省数一数二的能人,况且此番还有扈从圣上播迁奉天的大功,在禁中前途不可限量。今日窦内侍虽是奉了御旨,但兹事体大,个中有些干系,窦内侍恐怕不知。老夫正要去紫宸殿面圣,可否请窦内侍于此处稍稍宽限几炷香的时间。待老夫向圣上陈情后,事情或有变化,亦未可知。”
窦文场在大明宫,从洒扫的小监,一路做到了绯衣内侍,还不是人精一样,知道眼下御前不能得罪的红人,都有哪些。他不过奉旨办差,且不是粗莽奸恶的性子,今早去学士院提人时,见到李冶倒还平静、那同被关押的严巨川却泪水潸然大喊炼师冤屈,心里也着实有些可怜这眉目清慈的女冠。
李泌目光如炬,即刻捕捉到了窦文场的犹豫之色,忙又补充道:“为免中贵人为难,老夫立时高喊几声,教这禁中都听得分明,是老夫强留窦内侍。若圣意不改,窦内侍自是因为老夫才略有迁延迟发,罪责皆在老夫。但若圣意改了呢?当然,中贵人你如果不卖老夫这个面子,老夫也只好将这便道让开。可是万一将来圣上后悔,又知道原本今日老夫出面阻拦过,事情曾有回转的余地……”
窦文场闻言,犹豫之色转成了惊惧,继而恭顺地点了点头。
“窦内侍留人,老夫要见圣上!”
“圣上,臣李泌有要事禀报!”
须臾间,李泌苍老的声音响了起来。
无论是李冶还是窦文场,都被李泌的声音震惊了。他们从来不知道,这位已过花甲的老人,总是不紧不慢、出语和缓的老人,亮开嗓门,那番气势,竟如鹤鸣九皋,声闻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