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谊忙起身:“回陛下,去岁初,臣便与府中几位学士研习李端、卢纶等诗家之作,以期集成之后献于陛下。此事因贼泚之乱而搁置,如今臣自要重拾起来。”
德宗欣然,刚要夸几句,却听坐于宗亲上首的延光公主,插嘴道:“说来本宫也自诩爱诗之人,这大历十才子在本宫看来,写的却都是些气骨衰败之作,鲜有豪迈雄浑之势,普王若自珍赏玩也就罢了,献给陛下怕是不妥。”
她此言一出,远处案席中,坐在宋若昭身侧的宋明宪,很是不以为然,忍不住低声自语道:“哪里气骨衰败了,寄情山水便是气骨衰败么?”
“慎言!”若昭双眉一蹙,低声呵斥妹妹。
只听御座上的德宗,先打了个手势让普王李谊坐下,然后转向延光公主道:“我李家的中秋宴饮上,只有靡靡之音和舞马杂技,确嫌俗冶了些。公主方才论及李端等士的诗,朕忽然想起来,太常寺牛少卿之女,刚刚成为太子的奉仪。牛少卿可是以善属诗赋,闻于台省院寺,其女想必也颇有造诣。太子,牛奉仪今夜可在殿中?让她来论论这大历十才子的诗,如何?”
德宗本就分外厌弃自己这老皇姑,尤其听她当面挑衅普王李谊,知她必是因视李谊为东宫的威胁,而出语讥讽。
德宗对李谊的情感,复杂到他自己也理不分明,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除了自己,旁的任何人,就算太子,也不可如此当众针对李谊、令李谊难堪。
四方的藩镇虎狼之将,自己都收拾了,还应付不得眼前这蠢悍的老皇姑么。德宗心中冷笑道。
太子宫中每进一个人,德宗都盯着。这正当豆蔻年华的牛奉仪,他自然也令霍仙鸣去查访过,确是萧妃着人安排,说是此女很有些故王良娣的神采风姿,应能缓解太子的相思伤情。
于是,德宗便要以太子宫里的人,来面对此刻的局面,也好叫老延光知道,总是这般不知深浅,遭殃的,还是你那身为大唐太子的女婿。
不料,那牛奉仪虽才十六岁,毕竟入宫前是官家金闺,很学了她那老于官场的父亲的敏捷心思。也是天不绝她,她今夜入殿后,因在宫内品阶低微,正是与若昭和明宪比邻而座,且和若昭寒暄了几句,知晓对方身份。
牛奉仪听到宋明宪对延光之语颇有不屑,又乍闻圣上唤她,情急之中决定将包袱甩出去再说,
因而当即盈盈起身,向御座拜道:“恳请陛下恕罪,妾自幼主研音律,每日习谱抚琴,已需三四个时辰。而家父忙于寺务,诗赋之论,无暇训于家中子侄。妾方才听闻皇甫郡夫人倒是对大历才子的诗有些见解……”
她说到此处知趣地停了下来,一旁的宋若昭却是大惊失色,只觉得陡然之间额头发涨,一颗心跳到了嗓子眼。
这真是人在席中坐,祸从天上来。
不,祸从口中来,自己明明千叮咛万嘱咐明宪管住嘴巴……
德宗是第一次看清楚牛奉仪,见她果然有几分像故王良娣,再侧头看看太子李诵,自己这总是谨小慎微模样的儿子,一张瘦削的长方脸庞此刻越发布满骇意。
李谊是不是亲生的,还是个谜,太子是自己是亲生的,却是一定的。德宗想到因奉天之难,太子痛失所爱,这一路上对自己也算得恪尽恭孝,忽然之间,心便软了下来。
“唔,牛奉仪此言有理。皇甫夫人,朕记得,令尊宋御史,乃前朝学士宋之问的裔孙。这可巧了,当初宋之问便是因诗采精丽而受我天家青睐,由你这个宋学士的后辈来评诗,想来今夜殿中诸人,不会有不服气的。延光,普王,你们说是不是?”
延光素来骄横,仗着自己元从天子吃了大半年的苦头,一颗忠心熠熠生辉,因而回到京城越发有恃无恐,由着性子喜恶出语行事。但她好歹也知闻锣识音,德宗唤牛奉仪时,她已心中一沉,略略后悔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又见情势陡转,牛奉仪也并非省油的灯,简简单单几句话,就脱了身,延光不由松了口气。至于那宋氏,虽然奉天之难中献计在地道中燃脂,令正在城上督战的太子也得了逼退叛军的大功劳,但延光毕竟还是记恨这璐州小妇人杀了自己畜养的宠官李司马,今日叫她来解难题,也可出些旧怨。
思及此,延光一张稍有徐娘老态却仍算得丰肌光洁的脸上,露出几分做作的笑容:“陛下点的人,自是最合适的。”
而另一边,宋明宪见整个辉煌明秀的含凉殿中,从天子到宗亲,几十双眼睛都往这边看过来。她心中又悔又急,生怕就此给阿姊一家带来麻烦。忽然,她冒出一股豁将出去的少年意气,事端既是自己引来的,也应由自己出头。
于是,她不待若昭有所反应,已站了起来,向上座方向朗朗道:“陛下,民女潞州宋氏,皇甫夫人的从妹,牛奉仪方才许是听音有误,品评大历才子诗作的,并非皇甫夫人,而是民女。”
“这小娘子文文弱弱,倒和她阿姊一样,也是个有几分担当的。有趣。”
普王李谊瞧着宋明宪身姿亭亭却面色稳毅的模样,心念萌动,蓦地想到一事,思绪飞转间,已决定不妨一试。
“陛下,臣在殿外阶下候宴时,与这位小宋氏亦说到我大唐诗赋文章。”
李谊禀告完,大大方方地转向宋若昭姊妹的食案处,目光坦荡明澈,还带了一些鼓舞的笑意般,望住了宋明宪。
在这个月朗风清的中秋夜,第一次来到京城,第一次进入皇家宴饮的少女宋明宪,好像一只羽翼初成的黄莺,带着因大胆不拘而更显得质朴可爱的情态,开始了她人生的探险。
她面前,龙颜和悦的天子也好,眼神中分明满溢着欣赏之意的年轻亲王也罢,都给了她侃侃而谈的勇气与兴致。
“魏文帝曾著文,说到天下诗赋文章,以气为主。而气,有激愤昂扬者,亦有婉约清切者,民女以为,不可以气之起形不同,而立判诗之高下优劣。”
自幼徜徉诗海的少女宋明宪,讲到曹丕乐府诗的清越,讲到嵇康诗的清峻,讲到李太白诗的清真,最后讲到大历年间诸才子的清雅。
她牢牢锁住了一个“清”字,这个字能教人想起天上云、水中莲、草间的露珠、山里的鸟鸣,因而是安全的,是让在场的似贵实危的宗室成员们,能感到一丝久违的松弛与宁谧的。
“碧水映丹霞,溅溅度浅沙。暗通山下草,流出洞中花。净色和云落,喧声绕石斜。明朝更寻去,应到阮郎家。陛下,李端这首诗,读来分明如清泉过齿,口有余香。民女甚爱大历才子的这些山水田园诗,纵然这些诗句不及谢公灵运的玄理精妙,不及王右丞的禅意画意,与我大唐肇始时开阔雄健之风更是大相径庭,但这份空明平静,不也是一种诗家真性情的出尘骨气吗?”
宋明宪越说越动情,她带着沉浸于诗中山水的痴醉笑容,如出水青莲般站在殿中。她的真挚忘我的畅论,令德宗在惊叹之外,听着听着不免认同起来。
你死我活的沙场与朝堂争斗,刚刚过去的几陷绝境的逃亡,仍然有些渺茫的帝国未来,一想到这些,因回銮长安而稍有些得意的德宗,又觉得烦恼起来。他自负雄才大略,誓要做中兴之君,但他终究也是凡胎肉身,也在郁郁到极限时,短暂地想过逃离与放弃。
而宋明宪提到的这些诗意的境界,正是合了天子心中某一丝若有若无的渴盼。
“好!说得精彩至极!”德宗情不自禁地高声赞道。
伴着这声定论,宋若昭的心终于略略放下。但很快,她便陷入另一份警惕,她看到普王李谊,望向明宪的眼神中,分明露出一种熟悉的志在必得的意味。
“陛下,小宋氏如此学识丰沛,可惜是女儿身,否则应试春闱,必也能进士登榜。”普王李谊不紧不慢道。
德宗颔首附和:“可惜宫中女官,不过是司衣、司籍之类,宋氏这番才华,便是做个校书郎,也不在话下。韦贵妃,你须替朕想想,如何赏赐皇甫夫人这位从妹。”
宋明宪似从梦中醒来,忙叩首谢恩。
当然,在她心中,天子的赏赐,与普王投来的灼灼目光相比,实在不算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