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州城内,睡不着觉的,又何止达奚抱晖一人。
陕虢藩镇军使府中,重要的文职僚佐也好,副兵马使、都虞侯到都押衙、什将也好,人人紧缩眉头,抿着双唇,脑中思虑滚滚,犹如挣扎徘徊的赌徒。
不,比赌徒更紧张。
赌场里,押错了注,最多就是输得倾家荡产。而在藩镇与朝廷决裂的边缘,站错了队,那是要掉脑袋的。
自古以来,做抉择的时候,也是最心惊肉跳的时候。
首先清醒过来的,是幕府里头中高层的僚佐。他们能及时接触到镇外传入陕州的邸报和军情,他们又多少熟悉朝廷历来处置危机的明号和暗语。既然朝廷的神策军仍在潼关以西按兵不动,李泌只身前来,那么显然,朝廷尚未简单轻率地将陕虢划入叛镇之列。
这些僚佐,人人都是检校御史之类的头衔,虽然“检校”二字不值钱,但毕竟好似将他们与中央政权如藕丝般牵连起来。拿着地方的油水,顶着听起来如京官般有面子的荣衔,在这世道里,已够让他们满足。
既不是河朔诸镇那些脑后天生长反骨的贼坯,又非李怀光、李希烈那样规模的军镇,关中边缘的小藩镇,哪里会愿意说反就反。
僚佐们私下一合议,决定集体前往曲沃去拜访李公。
文官就是这样,他们手下无兵无卒,合法性的依据和自认明智的分析,才能给他们胆子。他们是已经被毒死的正牌节度使张劝的僚佐,达奚抱晖只是个兵马使、并非节度使留后,依律说来,在达奚抱晖未获得朝廷授予的一镇旌节时,诸公完全可以不听命于他。
于是,仅仅两日后,李泌在曲沃县安身的官驿客舍中,就挤满了前来投奔的幕僚们。由于家小还在城内,他们倒也不敢畅所欲言地告状,但第一时间表表对朝廷和天子的忠心,也就够了。
反过来,他们也将成为李泌的传声筒。
顶着传说中神一样光环的李公,慈眉善目,仙风道骨,坐于主位,先说了一番天子顾恤藩镇饥荒的可贵仁心,又以御前重臣的权威透露了朝廷在河中平叛的大好形势,却自始自终,并未纠问张劝的死因。
“诸公都是朝廷和节镇倚重的良材高士,如此非常时期仍能行止端方,足见圣主和张节度,都没有看错你们。老夫在此先多谢各位忠良之士!”
说着,李泌便颤巍巍地起身,要向厅中诸官吏作揖道谢。
“哎唷唷,李公使不得,使不得。”
“吾等未能为朝廷分忧,有愧有愧!”
“李公有何吩咐,尽管交待下官们去办便是。”
诸人殷勤请命,李泌却仍神色平静,缓缓道:“老夫此行,是帮圣主来赈灾,莫教陕州重地的饥荒,愈演愈烈。诸公既然来面见老夫,就烦请各位回陕州,禀报达奚将军,老夫过得几日便启程去到陕州城中,与他商量如何运调漕粮赈灾。”
没了?就这么个事儿?
诸人心中皆这般默念。
这是好事呐。不生兵燹,还有漕粮运来,吾等有何理由去跟着达奚做亡命之徒?
诸人松了口气,陆陆续续回到陕州,还在商量推举个位份高重者去与达奚抱晖进言时,军镇中各级武官,已主动来找他们打探情形。
对于这些武人来讲,平时再怎么看不上文僚的动辄掉书袋,关键时刻,这些酸人又变成了智囊,文僚的意见,武官又绝不会轻视了。大家都是妻儿老小俱在城中,一条绳上的蚂蚱,能一块儿好好活下去,谁会先内讧呢?
文吏安身立命,说教劝慰,往往是吃饭的本事。因而,传声筒们非常合格,说得虞侯什将们,也纷纷相信,圣主英明,绝不会不由分说地派出神策军来攻伐陕州城。
文武下属一旦齐心,头狼再凶狠,也孤掌难鸣。
达奚抱晖如热锅上的蚂蚁。
事到如今,达奚抱晖开始后悔自己轻信了李怀光的说客关于河中战况的吹嘘。陕虢自己的探马从渭水北边得来的军情,明明显示,朔方军已经陷入河东马燧、奉天浑瑊、邠宁韩游環和灵盐杜希全的包围中。
尤其是韩游環出现在河中战场,成为平叛战役的拐点。邠宁军本来就是从朔方军中分出来的,邠宁军攻打河中重镇朝邑时,李怀光命部将阎宴迎战。然而朔方军面对邠宁军时,却因对方军中许多士卒都与自己有血缘关系,不忍白刃相向、亲族残杀。主将阎宴,恐强令出战,反而引发军士哗变,竟立即引兵退走了。
平叛副元帅马燧,敏锐地嗅到了朔方军军心的动摇和士气的衰竭,开始集中各路兵力,围住李怀光的老巢长春宫,并数次亲自出马,招降李怀光手下最得力的悍将徐庭光。
立场的动摇,与时机有关。
眼见朔方军气数将尽,达奚抱晖如何还能将其作为靠山,与朝廷为敌。
他思虑斟酌一夜,终于咬咬牙,带上数十名信卒,亲自来到曲沃县,恭恭敬敬地请李泌入城。
“李公是朝廷任命的陕虢观察使,如今陕虢既无节度使,也无留后,李公之职可算得一镇之主,本将为李公安置于节度使府中,公看可妥当?”
达奚抱晖已无倨傲对峙的杀气,李泌却也并未端出面若冰霜的架子。
“有劳达奚将军,老夫便听将军安排,在使府中办公。陕虢饥荒,烦请达奚将军下令陕州、华州、虢州奏报灾情,统计州县所需粮米数量,以便老夫上奏朝廷拨粮。”
达奚一口答应。李泌瞧他心事重重的样子,又转了更为诚恳的语气,提醒道:“达奚将军,老夫在曲沃县小住几日,倒发现,粮荒或许不是天灾,而更因人祸而起。达奚将军莫一错再错。”
达奚抱晖明白李泌所指。他有心将功赎罪,很快便查明,三州各县,义仓虽无存余,但粮米价高,实则与官商勾结、囤积居奇有关。
李泌于是令达奚抱晖放出消息,说朝廷已调拨从漕运入官仓的粮米,贱价粜给三州百姓,且减免三州金秋租赋。
自去岁末江淮漕粮能顺利运输开始,京畿官仓强大的吞吐能力有目共睹,而现下已是夏秋之交,眼看秋收在即,田亩中多多少少会有新的收成。达奚抱晖照着李泌的话去行事,果然,各州各县奸商唯恐自己囤积的粮米会迅速跌价,忙忙地赶在官粮运到陕虢前,就开始抛售囤粮。
陕虢粮荒,朝夕之间,便迎刃而解。
几乎与此同时,河中传来消息,马燧成功劝降了徐庭光,李怀光在长春宫众叛亲离,还欲困兽犹斗地召唤附近属下之军前来决战时,竟无人响应。就在徐庭光打开城门,准备迎接马燧的军队入城之际,李怀光自缢于军府内宅中。
李怀光向来信任的裨将牛名俊,割下了李怀光的脑袋,出府献于马燧,也向唐廷投降了。
比建中四年的朱泚之乱,更为折磨着所有人的朔方军李怀光之叛,终于尘埃落定。
然而,捷讯传来,李泌却陷入短暂的沉默中。
他眼前首先闪过的画面,当然是三十多年前肃宗灵武即位时,朔方军统帅郭子仪匆匆赶到御前,与裴冕等人一同誓死拥奉新帝。
李泌努力地回忆当时还刚刚二十出头的李怀光的模样,这个郭子仪身边的年轻裨将,面上常常挂着严肃深思的表情,偶尔也露出恭顺和怯意。
李泌发现,这样说来,自安史之乱被平定后,自己由于受到历任宰相排挤,常在归隐或者外放南方的动荡中,竟再也未见过李怀光。
一代名将,落得如此凄惨下场。
真正属于朔方军的时代,结束了。
一旁的达奚抱晖,却绝无心思唏嘘,他惶然的出语,将李泌从沉思中拉了出来。
“李公救我!”
李泌明白,这达奚抱晖已意识到,当朔方军被平定,朝廷不再惧怕达奚抱晖据陕州之险而投向朔方军时,他达奚的死期怕是也到了。
渭水北边,眼下已由唐军攻占,随便哪支唐军调头南下,陕州再是易守难攻,被拿下也只是时间问题。何况,城中文官武将,分明都倒向了李泌一边。
李泌看着达奚抱晖:“达奚将军,你老实说与我听,是否有私结朔方军之行?”
“是,但是,”达奚抱晖辩解道,“张劝确有恶行在先。他是朝廷派来的节帅,却不仅吃空额,还私扣军粮囤积倒卖,某实在忍无可忍。”
“为何不先报予朝廷知晓,却用兵变的手段后,再要挟朝廷!”李泌斥问道。
达奚抱晖眼中露出复杂的神色。
好像春雷之怒和槁木之哀交替杂糅般,闪烁不定。
但面对的是李泌,这实则谈不上有几两城府的胡人武将,终究苦笑道:“李公,我的堂侄达奚小俊,告诉我朔方军因何而反后,某实在,不敢轻易相信朝廷,会从初始之际,便公允判之。”
这话,再次令李泌心中升腾起感慨与悲悯。
李泌重重地叹了口气,道:“明日你带上全家老小,和几个信任的世仆,随我一同出城,在山顶祭奠张节度。”
达奚抱晖一怔,探寻地望着李泌。
李泌道:“张劝确是你所杀,老夫不能为你向朝廷说谎。但老夫年迈,你若要逃脱,老夫亦无法力擒。”
达奚抱晖终于确认了李泌的意思。
他跪下来,一个响头磕在青砖地面上:“谢李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