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了一些鞭伤,但也并不因此有性命之虞的小胡姬,矮着身体爬走了。
方才的场面,实则已经为她所渐渐习惯。
胡姬幼年时的记忆中,故乡的风景很美,绿茵如毡,溪水流过花田,远方的山谷中传来时断时歇的鸟鸣。然而美妙的山川河谷,并不会为一个奴隶带来多少福祉。拜出身所赐,就像她的兄弟姐妹一样,在故土,她活得还不如牛羊。
这是一个真正的胡姬,而不是阿眉那样身披伪装、背后仍有强国可倚的女子。
有些女子觉得自己命运多舛,乃因为,她们并不知道真正的奴隶是何命运。
渐渐地,后世记载中那条伟大而光明的丝绸之路上,走来一群又一群商贩。胡姬毫无选择地被带离了家乡。遥远的中原国度,商队头领们交口称赞的长安,似乎为她提供了命运的另一种可能。
长安真的繁华如天上的宫阙与街市,小胡姬最初的生活,表面看来也并不艰辛。那些与自己的族人不一样的黄皮肤男子,无论自称官员、诗人还是商贾的中原人,他们看向她的眼神,教她第一次意识到,一个奴隶也是会被人喜欢的。
他们为了逗她开心,甚至还会脱下那些红褐色或者青灰色的圆领襕袍,特意换上翻领窄身的胡服,真是些性情中人。有几个诗人,还会为她们书写诗句并且传唱,这令唐语渐渐流利起来的胡姬芳心澎湃。在她的故乡,只有国王与贵族,才配拥有文字的赞美。
这是一个多么自由奔放的帝国都城啊。小胡姬由衷地想。
但很快,她随着酒肆的主人,从城中来到了郊外。他们的房子看上去更为华丽优雅了,因为真正的主人,据说是一位中原王室的贵胄。
当来自低级官僚、诗人和商人的供养,变成来自王府的豢养时,情形大不相同起来。
小胡姬的生活中,不再有惊喜与诗篇,城中的轶闻趣事也远离她而去。她仍然拥有温饱无虞的生活,定然不会如她家乡的奴隶伙伴们那样死于饥馑,她的容颜身姿亦出落得越发妍丽。
然而她堕入了真正的黑暗。她扮演着在阴谋开始或达成之前、用于取悦缔约成员的角色,不会丧命,却毫无尊严。
今日见到那个年轻的将军,他略有胡茬、五官刚毅、神情冷漠的模样,一度令她以为,这位唐人将军,与许多在这间屋子里出现过的唐人男子,或许会不一样。
随着鞭子抽在她的背上,命运也再次抽了一次她的耳光。这个世道里,并没有几个人,会弃浊而自清。
小胡姬在默沙龙的示意下,知趣地爬走时,她的心间滚过一句唐语:
上梁不正下梁歪。
“皇甫大夫,本朝五品以上官员不得进入平康坊。但本王敢自夸一句,这个郊外雅轩,可比平康坊诸曲,更有意思。”
普王李谊一边慢条斯理地说着,一边在茵席上坐下来,气定神闲地望着对面这位三品武臣略显狰狞的面孔。
普王身后,跪在默沙龙旁边的,是原来的泾原镇孔目官,高振。
和家奴王增不同,高振本就是衣冠户,随普王回京后,高振被普王辟为王府僚佐。家奴王增,去做一些寻人的事,而见人的事,就要高振出面了。
在进入这间屋子之前,高振很惶恐。他的脑中大部分是空白的,只有两个场景交织而现,一个,是在泾州时皇甫珩随着姚令言巡防,另一个,自然是渭水畔姚家老小丧命的夜晚。
及至看到门启处,出来一个脸上带着血痕的小胡姬,进到屋中又与那一脸酒气的皇甫珩对上眼时,高振的胆怯变成了诧异。
不过才一年,这位旧主,就好像变了一个人。
高振正神思惘然间,只听李谊已直奔主题:“皇甫大夫,泾州一别数年,今日你我终于再度相见,姚节度之事,本王正好与你一解迷团。”
皇甫珩刚刚发泄了一通,出了一身透汗,酒意迷离的晕眩被带走了些。他抬起头,盯着普王,等他说下去。
普王侧头,示意高振开口。
“皇甫大夫,当日渭水畔姚节度暗送两位小郎君出逃事泄,普王殿下领着仆等,快马赶到,想救下姚节度,毕竟当年殿下领受圣眷、前往泾原镇历练时,多得姚节度照顾。奈何李晟有言,正好借此由头试探李怀光是否居功自傲、逼迫朝廷打压神策军。”
高振嗫嚅道。
皇甫珩哼了一声,仍是直直地望向普王:“殿下,举朝上下,谁不知圣上对你的恩宠与器重,李晟当时不过是个神策行营节度使,他怎敢对你的劝阻视若罔闻?”
李谊受到反诘,心底倒更坚定了些自己的想法。眼前这交了狗屎运的泾州军汉,看起来脑子也长出了不少,不那么容易哄。这是好事,他普王李谊,何曾愿意招募一个蠢货。
“皇甫大夫,”李谊道,“不瞒你说,你方才鞭打出气的那个胡姬,默沙龙默将军平时最疼她,然则你手里的鞭子,是不是默将军亲自递给你的?为何?因为我要他这般做,他就得做。同样,本王苦苦哀求于李晟,他却道,莫忘了,崔仆射伏诛,乃吾等臣子为圣上分忧的本分,而对姚节度与李怀光的所为,亦是为圣上分忧。”
李谊这样说着,却毫无得意洋洋的意味。他脸上的笑容如近火之冰,融化了,消失了。他命高振为自己斟了一杯葡萄酒,举到嘴边,却又放下,测过头去望着窗外的秋日碧空。
他如此沉吟少顷,复对皇甫珩道:“皇甫大夫,本王实在倾佩你,你不像那韦金吾以门荫入仕,也不像那陆学士,将文章诏令写得花团锦簇些、便得了圣上的喜欢。你是凭了一身万军之中直取上将的智勇本事,靠了官民皆知的军功,才坐到这三品大夫的位子上。本王还有些嫉妒你,本王的骑射之功,就算与你比试比试,也未必落了下风。可是你瞧瞧我,就因为生在帝王家,就算舍了性命在礼泉拦截朔方军、在武亭川痛击叛军,现下不还是成了西京头号闲人?”
皇甫珩闻言,面上一半烦躁、一半讥诮之色,亦渐渐褪去。不知是因为默沙龙已撤去了那莫名其妙的苏合香,还是这头次打交道的普王,言谈中有一股直指真相的无奈,皇甫大夫的心绪安宁了几分。
但紧接着,普王说出的话,令皇甫大夫彻底从酒意中醒了过来。
“本王听说,尚可孤尚将军,这几日怕是情形不好了。”
皇甫珩心中一震,觉得头皮上,登时起了发麻的感觉。
普王淡淡道:“尚将军驻于京南多年,府中怎会没有一两个绝色的乐户。真是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偏偏白崇文与其中一名歌姬有私。”
皇甫珩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动声色,他学乖了些,在谈话中,莫被对方套出些秘密。
然而皇甫大夫低估了此刻的对手,普王殿下何等手段,还需要套话?
“尚将军收复长安后,不知为何也不计较封赏,老老实实地又回去守蓝田关。不过倒是将那歌姬脱了乐籍,收为侍妾。皇甫大夫,你莫看本王如今闲着,闲人其实最善打听。”
李谊凑近了皇甫珩,低声道:“皇甫大夫莫怕,李晟不是本王的父兄,更不是本王的恩公,你若此前真的参与取他性命,也是替本王出了一口受制于他的恶气。”
皇甫珩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但他立刻稳住了自己。
李谊抬眼道:“这歌姬说,白崇文出发往奉天去之前,就与她密语,会向李晟检举尚可孤拥立韩王之事,由李晟先发制人杀了韩王和尚可孤,他白崇文便可收了尚可孤在蓝田的神策军,还能与她同衾枕、效于飞。但不知为何,后来白崇文竟身死军中,尚可孤倒活了下来。”
皇甫珩仍是不语。
李谊又道:“皇甫大夫,李晟书写的露布之上,你与尚可孤皆为功臣,白崇文倒成了叛逆。那歌姬更为奇怪,因为她明明听白崇文潜回蓝田的亲信说过,你亦同意参与诛杀李晟。”
纸到底包不住火!
“殿下,我从未有拥立韩王之心,自始至终,我亦被尚可孤和白崇文所欺!”
皇甫珩的心理防线在崩塌,但他出语仍在坚持一种模棱两可的谨慎。
李谊不置可否地笑笑:“皇甫大夫,本王也不是神明,此事虽然蹊跷,本王所知也不过这么多。只是本王有心结交大夫,想送君一个见面礼。那歌姬叫本王寻着了,她的阿兄被本王请到府中赠以金帛,来回说叨了一番,也教那歌姬醒悟,如今尘埃落定,该死的死了,不该死的也死了,尚将军的功劳由李晟坐实于天子御前,她凭一己之言上奏,如何能为她的情郎报仇。还不如,趁着近身伺候尚将军的机会,将有些事办了。”
“什么意思?”皇甫珩问道。
李谊道:“尚将军若不能开口了,就算李晟出尔反尔去与圣上说些什么,那也是一面之辞,一段无头案,大夫不必挂怀。除了李晟,唔,或许这世间仍有知情之人,但彼等都贱如草芥,所言微于秋虫,更翻不出什么浪花来。本王今日言尽于此,默沙龙,趁着尚未宵禁,快些将皇甫大夫护送回长兴坊去。”
“殿下!”皇甫珩见普王起身,也忙站起来,想追问什么,一时却不知如何开口。
李谊回过身,眉毛一扬,不紧不慢道:“本王也不是对谁都肯花力气帮这样的忙。你不是池中之物,英雄自然惜英雄。皇甫大夫若要谢本王,不如回去说服夫人,将小宋娘子许与我。令夫人才高八斗,本王从前徒生倾慕之意,奈何入不了她的眼,还是彦明你有福气。但这世上事,果然难料,那日中秋夜宴见了你的姨妹小宋娘子,本王才知,何为真正的一见倾心。”
李谊和高振走后,默沙龙伏在茵席上,一声不吭。
皇甫珩瞄了他一眼,道:“你不是一般的胡客,普王与你早有交谊罢?”
默沙龙道:“仆只敬英雄,普王与大夫,都是仆眼中了不起的人物。”
皇甫珩不再理他,兀自又斟酒而饮。
不知为何,说来今日自己明明像那入彀的雀鸟,却怎地听着听着,对于普王也好,默沙龙也罢,只有出乎意料的惊讶,和越来越虚弱的提防,并无真正勃然而怒的恨意。
大概是因为,他们比李晟、比李泌更令他意识到,自己的价值,绝不仅仅是个沙场先锋或者故人后辈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