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王正妃吴氏自有孕后,到了这早春二月,正是害喜最甚之时。吴妃向李谊提出归宁半月,好好将养,李谊一口答应。
吴妃的父亲——郭子仪的女婿吴仲孺,不仅做女婿时做得风生水起,如今做上老丈人了,依然有心又有钱,当真是古往今来皇室外戚的典范。
刚刚过去的冬天,吴仲孺爽快地以柜坊之名给李谊记了几万贯的资财,现下吴妃提出回娘家住得久些,李谊又怎会不允。
晌午时分,王府竹林的文学馆中,普王李谊正在临褚遂良的贴子。
春日暖阳渐渐鲜明,阳光活泼泼地跃入室内,裹住宋明宪,令她无论是面庞还是身姿,都更显妍丽迷人。
李谊抬头看着她:“明宪,纵然文采如曹子建《洛神赋》者,也难道尽你的美。”
明宪一怔。普王素来从不吝啬直陈喜爱之辞,她本也已经习惯了,只是今日,她为他研墨之际,正在想着一桩心事,突然听到丈夫的赞美,难免表现出一种思绪被打断的错愕。
李谊方才已发现明宪的一丝游离,此时瞧她又欲言又止的模样,干脆放下了手中的紫毫笔,和颜悦色道:“你若觉得倦了,不必在此陪我,回房歇息吧。”
明宪来到丈夫身边,跪坐下来,低着头道:“殿下,妾有一事相求,又怕殿下生气。”
李谊笑道:“你除非心中已没有了我,否则能有何事令我生气?来,说与我听。”
明宪道:“妾不想再去九仙门内的冷宫中,见延光公主了。妾觉得,公主宫中,有些古怪。”
李谊心头一震,面上仍密布温存而又关切的神情。
他拉着明宪的手,将她揽到身边坐了,微微蹙着眉头问道:“莫怕,你可是看到什么了?”
“正月里,殿下命妾去拜见公主时,冷宫中正要打发禁军拉出去一个厨娘,瞧着已经不行了。妾见她,面黄饥瘦,呻吟喊叫腹痛,当时只觉得她可怜。但乱哄哄间经过时,却见到院角,几处莲缸皆是存着污水。”
李谊假作疑色:“我那姑祖母何等讲究又严厉,虽在冷宫,也不至由着婢女偷懒。”
明宪仰头望着丈夫,越发放低了声音道:“那污水中,妾看到了许多小螺……”
接着,明宪顾不得丈夫知晓她去民间寻医而不悦,将自己去郑注郑郎中处诊脉抓药后听到、看到的故事,原原本本地说与李谊听。
李谊大惊:“如此说来,我姑祖母若不知此乃疫水,岂非也会染病?你可有警示于她?”
明宪哭笑不得,丈夫怎地未意识到蹊跷。她口气中的惊恐倒散去一些,换了略带嗔怪的意味道:“郑先生说过,此螺无论南方湘楚之地,还是京畿乡邑,都多见于田野污水中,大明宫里的清洁活水里,怎会有。”
李谊点头:“唔,我幼时便蒙圣主垂怜,养于宫中,倒真未见过你所说此物。”
明宪道:“公主乃何等锦衣玉食的显贵之身,从前妾每回去探望,她皆是裙帔端雅之态,正如你所言,定不会容得宫中好好的莲缸如此肮脏不堪。故而,妾疑心,这是公主有意所为。”
李谊噌地坐直了身体,一双熠熠如星的眼眸盯着明宪,:“你是觉得,公主在养蛊?”
明宪喃喃:“对呀,郑先生曾说过,此螺中定有虫豸,只是肉眼难辨,湘楚原本又多巫术,民间以为乃蛊毒。殿下,不管公主是从何处得了此方,求殿下毋再让妾进宫探望于她了,妾害怕,若公主真有不智之举,妾因去得勤了些,岂非瓜田李下百口莫辩?”
李谊垂下双目,沉默不语。
明宪急道:“殿下,妾不是担忧自己,而是怕连累殿下。妾知殿下当初在公主私结朝臣事发时,以德报怨,不独为了洗清百官对殿下有谋嫡之心的非议,更是因为殿下本就是宽厚君子。但巫蛊压胜,自古便是宫中大忌,公主那般是非之人,着实不可再沾了。”
明宪所说的每个字,李谊都听得分明,但他又觉得,这个女子的声音,仿佛越来越远。
有一个比他原来所图更为刺激、但也更具有事半功倍之效的计划,突然地、也是猛烈地冲击着他的头脑。
然而,这临时起意的想法,令他兴奋的同时,却又令他心揪。
他本是个决绝的人,如鲨嗜血般,对于任何狠辣之计,都有本能般的兴趣盎然,都会大胆亢奋地去尝试。
尤其这段时日,他估摸着差不多应该收网了,自己的仇人,那不可一世的却到底在情事上犯了蠢的老延光,终会教圣主法办吧。不知到了泉下,那老货可有脸面对郑王。
只是,李谊没想到,明宪因意外获得的认知,发现了延光所为,而为她提供认知的,竟然是郑注郑郎中。
这就好像战场上,忽然又出现一支奇兵,能令绞尽脑汁而胜券在握的一方,再下一城。
太子。
可是明宪呢?能作为死士那般牺牲掉吗?
人非草木,也非恶鬼,哪里就全然地无情、彻底地狠厉。李谊越来越感到,不论自己当初纳明宪为孺人时,关乎几分男女之爱,一年多来,他竟真的会在长夜梦醒时,侧头看着明宪沉静的睡态,生发出与她同老的心思。
李谊无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作出决定,他努力地将自己杂糅着激动、彷徨、不舍、烦乱的情绪压制下去。
“明宪,你所言有几分道理,但我想的,一则乃是延光从何得到的为蛊之物,二则乃是她养蛊要害何人?这两点,比你所担忧的所谓牵连之祸,实是要紧得多。”
明宪有些懵懂地望着丈夫。
李谊叹口气道:“延光在冷宫已被幽禁一年有余,或许她暗中亦有禁军卫士替她办事,但明里,进出她宫中的,只有你。就算你再也不去了,巫蛊事发,你能脱得了干系?而说到事发二字,自然不可等延光得逞,她在宫中养蛊,想来针对的,不是圣主,便是太子啊!如此疯狂恶行,明宪,你,你怎可当作不知?吾夫妇二人,怎可坐视圣主和太子受到戕害?你,你莫非已知晓,延光因怨恨太子不对她施以援手,而要还以诅咒,你又想着如此一来,我或可渔翁得利,便不愿告发此事?”
明宪闻言,脸色骤变,又惶恐,又委屈,急得眼眶都红了,眸子里瞬间就浮上一层泪水。
她全然没有了方才头头是道的语势,而是磕磕巴巴道:“殿下,妾,妾何曾会有那般不堪的想法。妾不过是,真的,真的没有殿下想得那么深远,而且……”
明宪噎住了,也不知如何再费力解释。扪心自问,关于丈夫讲到的圣主和太子的安危,自己确实并未多么牵挂。
这令明宪一时之间又骇又愧,犹如已经做下悖逆之举。她拭去眼泪,小心翼翼地细瞧丈夫,见李谊的目光依然温润,好像舍不得说重话吓到她似的,她不免越发自责,又对丈夫的端方之格越发敬佩。
李谊将明宪揽了过来,轻声哄道:“你且让我想想。仅凭她莲缸中养了那些螺,宫中又病死了一个婢子,就说她行巫蛊之事,只怕牵强了些。对了,上回我听你提起,延光仍有家奴在长安城中,往冷宫给她送些精良的吃穿用度?会不会这其中,有不良之物?”
明宪倏地来了精神:“公主说她,离不开沉香、龙涎香等物,她的家奴杨五郎,冬至前托我送去过一次,那回他给我看了,确是龙涎香。后来腊日里,我因左右是要替韦贤妃给公主送口脂,杨五郎便又托我送去一次。殿下,莫非那已不是香?”
李谊正作沉吟之色,明宪又道:“我上回从冷宫出来,公主说过,三月三前后,杨五郎应是又要准备一些香敬奉上。这杨五郎,每回倒是做出谨慎之态,不将东西送来王府,说是怕人说殿下闲话。他都是在兴安门附近候着,递上东西。”
“下回,你还是去,我仍是令王增跟着你,王增会检视一番,若真是巫蛊所用之物,你们便立刻回府来见我。若不是,你且送进去,再瞧瞧延光殿中,又有些什么变化,那些螺,可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