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春夏之交,才七岁的皇孙李淳,未来的正妃,也由天子钦定了。
驸马郭暧与升平公主的次女,郭氏。
升平公主乃代宗皇帝之女,与当今天子李适是亲兄妹,因而郭氏这位郭子仪的孙女,与当今太子李诵乃表兄妹关系,她要嫁给太子李诵的长子李淳,等于是嫁给了自己的外甥。
不过这种伦常上的荒唐感,从来都是可以让位给天家与权臣同气连枝的紧迫性的,也要让位给天子嘉赏忠臣后代的政治正确性。
当今天子最为看中的两位孙辈,皇长孙李淳,以及唐安公主的遗孤韦郡主,前者将要娶郭家的女儿,后者将要嫁给平叛大功臣李晟的儿子。郭家在汾阳王郭子仪死后,基本被夺了所有兵权,李晟则虽然出镇凤翔泾原、也基本被削了一半兵权,于是这两桩姻缘,显得更有宣慰功能和教育意义。
天子剪了勋臣的脚爪,勋臣若仍报以驯服,就定能从天子这里得到比丹书铁券看起来更靠得住的东西——联姻。
汾阳王府如今的一家之长,太子宾客郭晞,在延英殿听完天子的承诺,出得殿来,才终于彻底松了一口气。
看来,告发延光的秽行,不论是郭家结交的几个御史嘴巴紧也好,还是太子本就要收拾这个大长公主,总而言之,郭家的利益,不损反加。
郭晞瞧着青砖地面上自己的影子,想起普王李谊。
这个在阴影中出谋划策的小王爷,难道仅仅因为仇视的愤恨之情,才在背后捅延光的刀子?他并未因此去扳倒太子呐。他在此期间,唯一向郭家讨的人情,不过就是请郭晞去圣主前做个迎娶宋孺人的媒。
郭晞不免嘀咕,这买卖做得,是不是赚头忒少了些?
郭晞平素里,见着太子李诵,倒还如见晚辈,气定神闲,不知为何,一想到普王那对笑眯眯的狭长凤眼,心中就有些发怵。他思来想去,觉得自己不能揣着明白装糊涂,还是应当主动向普王表示表示。
恰在这几日,郭晞的长子郭钢,从西北回来省亲。
郭晞从前跟着父亲郭子仪南征北战,得儿子也晚,郭钢今年还不到三十岁,在灵州大都督杜希全军府中做幕僚,说是熟悉边务,其实整天也就是打打猎喝喝茶,看看务虚的往来邸报,连个孔目官的职责都轮不上。
杜希全虽本为郭子仪裨将,算得老朔方,但新帝登基后,天子李适对于郭家的态度,每个合格的、脑子没被箭矢射过的节帅都看得分明。杜希全对郭钢很是客气,没事还老放他大假,准备些回纥人进献的好皮货,让他带回长安孝敬郭晞和几位叔叔。只是,要说沾染军务,那是大白天盼月亮——休想。
郭晞看着儿子,心中微微泛起几丝酸楚。祖父武举出身、功盖四方,孙子正是建功立业的青壮年岁,却和赋闲养老般,在西北蹉跎岁月。
好在郭钢性子大大咧咧,看不出郁郁不得志的模样,反倒兴冲冲地向郭晞打问:“父亲,听说堂妹得了好姻缘,只待皇孙小殿下哪天封了郡王,她便是王府正妃?”
郭晞点头。儿子说起叔叔郭暧一家,令郭晞忽然想起,从前升平公主很喜欢侄儿李谊,而郭钢也颇得这位天家婶娘的青眼,十年前,这两位年纪相若的少年贵族,倒是常去汾阳王府一起打马球。
郭晞想着,郭钢眼下不过是个棋子都算不上的角色,又与普王有旧时之谊,回京拜访王府,也无甚忌讳。
郭钢一听父亲的意思,正中下怀。
“父亲,也巧,开春后,商路来了上好的犀皮马球杆,并一些成色极佳的黄金香囊,儿子正好为普王殿下和宋孺人送去。”
郭晞满意地点点头,又转向坐在身边的夫人长孙氏道:“你也去备些女眷们喜欢的首饰香粉的,让儿子一同送去永嘉坊。备得体面些,莫因人家是个出身寒微的孺人,就送些马虎玩意儿,免得教殿下以为我郭家势利心胸、不懂礼数。”
郭晞的夫人长孙氏,闺名单一个璀字,是大名鼎鼎的长孙无忌的玄孙女。长孙夫人虽诞自清贵世家,但大半生来看多了郭家刀口舔血的日子,只求子孙太平安乐就好,眼下对儿子郭钢的处境倒颇为知足。她听得丈夫吩咐,忙将始终落在儿子脸上的慈爱目光收了回来,恭敬应喏。
“我还有些话和儿子交待,夫人先去备礼吧。”
郭晞淡淡道。
……
永嘉坊普王府邸,郭钢由仆从引入庭院之时,瞧着这宅院,当真和自家如出一辙的简素无华,无非比郭家多了几大片竹林。林下有几间小小的灰瓦屋舍,隐隐听见几阵不太激越的讨论声。
“郭明府,那是殿下请来论诗的文学之士。”伶俐敏捷的仆从,顺着郭钢的目光一瞧,便主动向其略略介绍一番。
郭钢轻轻地“哦”了一声。
又四处打望,故作漫不经心地向仆从道:“殿下府中,倒是不见亭台水榭。”
“圣上赏了殿下这栋大宅时,原本有好几个池子,往年这个时节,池畔尽是牡丹芍药,再过得月余,又是菡萏初开,好看得很。但是,呃,去岁鸾驾回京后,殿下就下令将池沼都填平了。”
“为何?”
“殿下说,长安城中的庭院之水,其实都来自京郊各水道,城中大肆修造水景,难免影响了京畿农田的灌溉。这几年蝗灾凶猛,而蝗虫最是喜旱惧水,蝗灾往往接着旱灾而来,因此,殿下要以亲王之身作表率,摒弃奢靡享乐、不顾社稷之行。”
仆从恭恭敬敬,却是侃侃而谈,比举子背经还流利。
郭钢心中冷笑,但这冷笑,绝非不以为然的讥诮,而是伴着饶有兴趣的钻研之情。
平心而论,郭钢一踏入普王府,觉得整个人好像又活过来了。
他回想着在灵州杜希全幕府中的那些无聊岁月,不论冬夏,不论烧着上好的炭盆取暖,还是落足于滚烫的黄沙厚土上,都好像仍有一股股阴冷之气,蛇一般沿着自己的双足蜿蜒而上,直至爬上自己的胸口、面颊、头顶,把自己的整颗头颅都紧紧裹住。
如在坟墓中的人,感受到的便是这种浸沁周身的寒冷。
碌碌无为,等着僵死。
郭钢在竹林边缘,深深地吸了口气,好像快要窒息之时,终于露出水面般,舒坦。
普王李谊,一身青色细团花的圆领常服,如修竹盈盈,立于王府最里头一进院子的书房外,迎接郭钢。
“郭兄,当年你我常驰骋马球场时,你脸上还黑黝黝的,有几分男儿风霜之色,怎地这几年戍边灵州,倒白净起来。”
李谊毫无掩饰地揶揄自己这位少时球友。
郭钢凑上前行礼,言语间也并无见外之意:“殿下在京中吟诗作赋,倒仍不减征伐驱虏的英雄气。”
二人皆是会心一笑,步入室中。
“你阿爷,派你来探我口风吧?”李谊开门见山。
郭钢低着头,稍稍沉默片刻,才应道:“殿下,我阿爷,年纪大了,见得越多,胆气越弱,殿下莫见怪。”
“怎会,”李谊温和道,“去岁末的两桩大事,我都要多谢你阿爷帮忙,否则我岂能收拾了恶妇,又抱得佳人归。你今日回去,凭你这憨厚孝顺、没人信你会口是心非的模样,定要说得你阿爷将心放到肚子里去,我李谊别无所图,不过就是,贪财二字。再请他做个主,提醒你那财大气粗的姑父吴仲孺,不可忘了与我分利。”
郭钢抿嘴一笑,从怀中掏出一封糊了口子的纸包:“我阿爷和姑父,都不是小气的人,这不,两万贯,已分成十笺凭证。殿下随时可令下人,去西市柜坊提取。”
李谊喃喃:“两万贯,也不过就是能撑得小半年。若我再要钱,你阿爷和姑父那般精明,定会打听我用这钱来做何事。”
郭钢道:“此事我亦想过,一来,延光的柜坊垮了,殿下凭借在宗亲中的尊贵地位,将诸王和公主的钱都带进永济坊,这本就应从姑父那边抽利。二来,殿下左右是以逍遥王爷示人,佛寺道观,书院诗社,那可是不比平康坊花费小的销金库,尤其是佛寺。”
李谊面露喜色:“郭兄当真头脑活泛。”
“哪里哪里,在下久居灵盐地界,北有回纥,往西便是蕃子横行的河陇,什么这个教那个教的,诓钱最是便宜。纵然处处皆有饥馁身、冻死骨,也不影响寺啊庙的,成为仅次于皇宫贵府的富庶所在。”
郭钢言辞的后半段尽是削刻之意。
李谊也大方地予以褒奖的笑容。
他能触摸到郭钢心底酪浆一般浓稠的不甘与不屑。
举事,不仅需要能力与智谋,还需要感情上具备重创当下世界的冲动。李谊将身边慢慢聚拢的人们都想了一遍,似乎只有自己那位新欢爱侣,不具备这种特质。
那也无妨,她虽是一朵解语花,但大部分花朵的宿命,都是凋谢,而不是摧枯拉朽。
(当年秦王李世民开府,府中设文学馆,招徕于己有用之才,能入文学馆者,被称为“登瀛洲”。故本章有此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