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郭晞寻了个去府中赏菊的由头,去到吴宅,与妹夫吴仲孺知会了柜坊之事。
“阿兄,那普王所说并无虚言,延光公主回京后,仗着自己伴着圣主渡过奉天之难,在长安欺行霸市的手段,越来越无所顾忌。”吴仲孺道。
郭子仪的这个女婿,吴仲孺,从前也绝不是个好相与、肯吃亏的角色。
大约十年前,大唐诗坛享有“五言长城”之誉的刘长卿,好不容易在天命之年才做上了鄂岳转运使,却因为言辞刚直得罪了时任鄂岳观察使的吴仲孺,被吴仲孺诬告坐赃二十万贯。此案上到京中,代宗皇帝心中也清楚,刘转运使十有八九是清白的。可当时郭家是何等声威,代宗只得授意监察御史苗伾,以活罪推案,将刘长卿贬为睦州司马。试想,二十万贯不是个小数目,朝廷财政正是捉襟见肘之际,倘若真的坐实此事,刘长卿的脑袋还能留在脖子上?
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可怜刘长卿,诗文也好,吏治也罢,在当时都颇有口碑,却终是郁郁难再起。
汾阳王寿终正寝后,郭家的女婿就不能随心所欲地整人了。朔方军早已被拆分、另归各主。唐字号军队中还姓着“郭”的,只有遥在万里之外的郭昕统率的安西军了。京城之中,郭家活着的子婿,稍有些名号的,赵国公郭晞是太子宾客,第六子郭暧是驸马,第七子郭曙也不过是个检校左庶子。
一代武臣,后辈基本成了文官,吴仲孺作为郭家本事最大的一个女婿,也深知回船转舵、少露锋芒多献财的道理。
“阿兄,眼下情势,愚弟哪里还敢去得罪宗亲朝官,这东南西北的哑巴亏,也不知吃了多少回。此番若不是阿兄主动来问,我也不敢拿柜坊的烦心事,来叨扰阿兄。”
吴仲孺的口吻很是谦卑,真真将郭晞这位大舅爷当作一家之主来诉苦。
但郭晞心里明白,郭暧是否能与太子李诵做上眷兄弟(古时姻亲中的男长辈互称眷兄弟,公公是眷兄、丈人是眷弟),八字还没一撇呢,郭家上下如今实则是靠着妹夫吴仲孺善于敛财、时不时地给朝廷捐上万贯军费,为天子解了燃眉之急,才仍然在表面上享有荣光。
正因为这样,不必吴仲孺赘言,郭晞也会竭尽全力地,凭着自身掌握的最后一些人脉,保护妹夫执掌的京中商号的利益。
郭晞脸上的皱纹挤在一处,他沉沉地叹口气,往榻背靠去,手掌放在那精美的蜀锦坐垫上。
妹夫吴仲孺,反正是以豪阔示人,府邸中不必像郭晞那般伪作简素质朴,因而抬眼望去也好,触手所及也罢,没一件不是能与御品媲美的好物什。
然而,蜀锦光滑的手感,反而激发了郭晞的愠怒。
郭晞忍不住“哼”了一声,带上恶狠狠的语气道;“这个老延光,真当满朝文武眼睛都是瞎的、耳朵都是聋的?前几年,她和那蜀地回翔宰相崔宁过从甚密,崔宁不知给她的公主府送了多少奇珍异宝。现下崔宁虽然死了,那蜀州别驾萧鼎还做着她暗地里的男宠,仗着她的威势遥遥把持着蜀地的几个盐池。盐呐,那是多值钱的东西,延光如此在蜀地聚敛还不知足,那双老手还要往长安东西二市中伸。”
吴仲孺白皙肥胖的脸上,一双肉里三角眼骨碌碌转,见大舅兄虽压着嗓音,那口气中的怒意着实鲜明。
吴仲孺想了想,终于鼓足勇气道:“阿兄,延光公主就算热衷于蓄养朝官面首,哪里花得了那么多钱,圣上对藩镇用兵,也没见这老皇姑出过一个子儿。阿兄你说,她积蓄这多资财,莫非要自己养兵?”
对于吴仲孺这句已经暗指严重的谋反之嫌的重话,向来最忌讳出言不慎的郭晞,这回倒并未立即出言喝止。
郭晞领太子宾客之职不过两个月,去少阳院的次数也屈指可数。在普王登门拜访之前,郭晞对于自己身份的定位,仍然是一个例行去太子面前点个卯、说几句不痛不痒的谏言的东宫闲臣,风头都让太子詹事李升或者侍读王叔文那样的少壮近臣去出便好。
但这乱世风云中,权力中心附近实在过于变幻莫测,许多时候,情势逼得人像山林野兽般警惕、相机而动。
圣上多疑,例行的捐资纳钱,不可少了去。同时,万一那又蠢又贪的老延光,真的做出什么谋逆之举,圣上会不会怀疑与太子有关系?一旦太子也被卷入,自己身为“太子宾客”,平日里再是对东宫事务漫不经心,又哪里能逃得了郭家政敌的攻讦?
为了留钱也好,为了保命也罢,延光这老货的行径,得想办法让圣上知道。
“仲孺,普王心思诡诈,想假我郭家之手除延光。以我视太子之言行,他对延光似乎亦早有不满。咳,不论普王是否想借机打击太子,也不论太子是否真有怨怼岳母之意,我思来想去,早些告发延光,于我郭家,实在是益处大于风险。只是,吾等不可做那唯一出手之人,须拉个作伴的。”
吴仲孺点点头,沉吟片刻道:“阿兄,愚弟倒有一计,或可一试。”
“说来。”
“宝应年间,刘宴改革盐政,将原来‘民制、官收、官运、官销’的榷盐制,改成了‘民制、官收、官运、官销’后,自此,商贾介入盐政。愚弟平日里,与西北西南的盐商亦有些往来,那蜀地的盐商,隐约说起过,萧鼎把持的几个盐池,最是不好打交道,控着盐额,每回不知要剐去商人们多少层皮去。并且,似乎崔宁的旧吏,与如今的西川节度使张延赏,因这运盐的纠纷,很有些龃龉。”
郭晞听后,凝眉细思后,渐渐有些豁然开朗的意味。
张延赏,唔,此人打仗不行,为圣上转运财赋盐利,当真是一把好手。此乃他的看家本事,岂容他人损之。
吴仲孺又道:“阿兄,目下,街东崇仁坊的西川进奏院中,进奏官乃韦皋的堂兄韦平。圣上播迁奉天之际,韦平乃张延赏和韦皋这对翁婿的得力助手,应是他们的心腹无疑。愚弟还记起,七弟郭曙自奉天还,说起从韦平处听得的秘闻,道是延光所蓄养的另一个男宠,彭州司马李万,莫名其妙地死在皇甫珩的大娘子宋氏之手。彭州司马,蜀州别驾,我大唐长公主好生风流多情呐。试想,有这李万的龌龊事败露在前,若蜀地张节度又去告发蜀州萧鼎,阿兄紧接着找个京中御史告发李升,那李家的脸还往哪里搁去?圣上怎会无动于衷。阿兄即刻觐见圣上,再提盐利之事,触及国税国利的根本,收拾延光,必然水到渠成。”
妹夫这个想法,郭晞盘算了一下,觉得很堪一试。
但他心中终究还有一道坎。
“仲孺,吾等都是大丈夫,今日密室议计,也是逼不得已。肃代两位先帝,待我郭家着实不薄。同样是安史之乱中的功臣,你瞧那仆固怀恩家,最后落得个怎生凄凉之景。既如此,愚兄实在不愿他李家如今的太子,因吾郭家的明哲保身之举而受到戕害,否则,愚兄去了泉下,怎么有脸见阿父呐。”
郭晞此言确是发乎几分真心,连眼眶都红了起来。
吴仲孺忙安慰道:“阿兄的忠仁之心,愚弟怎会不省得。不过,阿兄莫忘了,前朝有旧例可循。方才吾不是说到皇甫珩的大娘子么,哎,那皇甫珩也是个有来历的,乃玄宗朝皇甫惟明的曾孙。当年皇甫惟明与太子舅兄韦坚交往过密,李林甫以边将私结东宫之罪告发之,皇甫惟明和韦坚都坐罪,但太子即刻请奏玄宗皇帝,与太子妃韦氏离婚,最终不也安然自保?”
郭晞明白妹夫的意思。看来他这个太子宾客往后的时日里,要办的事还真不少。
他眼前,出现了太子妃萧氏总是娴雅谦和的模样,与她的母亲当真有天渊之别。
郭晞虽去少阳院不多,但凭多年的识人本事,觉得萧氏是个贤良的女子。
只是,和太子李诵不同,萧妃在郭晞心中,是一个不会激起恻隐之心的对象。
正如当年那同样无辜的太子妃韦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