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君扬正好也抬眼看她,目光落到她的面上却是凝住,千言万语一时都堵在了喉间,说不出半句话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垂了垂眼帘,淡淡说道:“进来坐下,我有事与你相商。”
大帐中并无别人,封君扬也是一身便装打扮,辰年只略想了想,已是猜到了他的来意,走上前去在他对面坐下,沉声问道:“你为我而来?”
“不是。”封君扬缓缓摇头,停了一停,才又说道:“为了小宝,为了……我自己。”
辰年心中猛地一疼,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过得片刻,待那痛楚稍过,这才敢轻轻地吐出那口气来,道:“纥古越是我的义父,他养了我十六年,我无法叫自己置身事外。”
封君扬静静看她,却是问道:“你去了泰兴有何用处?你可能劝得纥古越放下过去恩怨,带兵退出泰兴?”
辰年想了一想,答道:“不能。”
“可能大义灭亲,于阵中斩杀了他?”封君扬又问。
辰年抿紧了唇,好一会儿才慢慢松开,道:“不能。”
封君扬气得笑了,“劝不退他,又杀不得他,那你为什么还要去泰兴?是想着生擒纥古越,还是想死在他的刀下,震醒了他,好叫他放下屠刀,回头是岸?”
辰年抬眼直直看他,却是不肯回答。
她这反应终于激怒了封君扬,他一时忘记了她的武功早已经远胜于自己,猛地站起身来,揪着她的衣襟将人提起,逼近了她,冷声道:“谢辰年,是我先对不起你,所以无论你怎样对我,我都心甘情愿的受着。你说不想见我,好,我不见你。你说不要孩子认我,好,我不认她。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都依着你。我知从宜平起,你心里就已没了我,后来你对我笑也好,哭也好,不过都是虚与委蛇,逢场作戏。可我不怨,我也没资格怨,这一切,都是我自己走下的,我活该。可孩子呢?小宝呢?她可曾对不起你?你生了她出来,就是叫她与你一般,自小丧母,跟着个喜怒不定的老道士在山中长大吗?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还要生她出来?”
这些话句句诛心,辰年脸色刷地一下子变得惨白无色,只那瞳仁越发地漆黑幽深,像是望不到底的枯井,透着无尽的悲凉。她死死地盯着封君扬,唇瓣微微噏动,分明有话想说,却是发不出声来。
话一说完,封君扬就已经后悔,现瞧辰年这般模样,心中更觉悲恸。他几日疾驰,就为着来见她一面,盼着能劝了她回头,怎地就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伤她?
封君扬忽觉得颓拜,他无力地松开了手,过了好一会儿,才又涩声道:“辰年,不要去泰兴。回山里和小宝好好过日子。只要你活得欢喜,就是另嫁别人也没关系。这一次我说话算话,绝不拦你。”
他曾无数次骗她,可这一刻,他说的是真心话。
辰年心头上的痛楚与怒火俱都渐渐平息,她微微抬着下颌看封君扬,半晌之后,忽地轻声问他道:“封君扬,你现在可还依旧爱我?可以为了我不顾生死?”
封君扬被她问得愣了一愣,过得片刻,唇角才泛出淡淡的苦涩,反问她道:“你说呢?辰年。”他抓过她的手摁在自己的心口,微红着眼圈,重又问她,“你说呢?谢辰年。”
虽只这样简简单单的一句问话,可便是铁石心肠的人听了,也不觉心软。辰年鼻腔发酸,垂眼默了片刻,这才能控制住自己情绪,她缓缓抽回了自己的手,问封君扬道:“如果我现在要求你抛下一切,随我回山中隐居,你可愿意?”
若是平常,她能问出这样的话来,封君扬定会欣喜若狂,因为不管怎样,这都是她有意与他和好的表示。可现在,他却知辰年并非是真的要自己与她去隐居,她只是在与他辩理。封君扬无奈苦笑,道:“辰年,你这是在胡搅蛮缠。”
辰年不理会他的辩驳,只追问道:“你为什么不愿意?可是舍不下野心,还是怕没了权势,保不住性命?”
封君扬的唇角慢慢放平下来,沉声道:“辰年,我从不怕死。”
“那为什么?”
她问得这般认真,封君扬不觉也严肃起来,正色答道:“辰年,不管你信不信,自从我第一次说喜欢你,我对你的心就一直不曾变过。但是,我做不到为你抛下一切,之前有野心,有为我做出牺牲的家人,有那些忠心耿耿追随着我的部众。而现在,是这江山百姓。我不能看着这大好河山被异族铁蹄践踏,这万千黎民惨遭荼毒。”
这些话都该是压在心底的,可他却这样光明正大地与她讲了出来。封君扬忽地觉得心头一松,是的,他爱她,但是,他无法为了爱她,而抛弃一切。“辰年,我可以为你死,但是我却不能只为你活着。不管以前,现在,还是将来。”
辰年平静问道:“你有自己的责任,你不能抛下这些责任,同我去山里隐居,我这样说可对?”
封君扬深深地看她,应道:“是。”
“可我也有自己的责任。封君扬,我也有我需要承担的责任。”辰年说道,她声音不高,里面却透着倔强与坚持,“你说你从不怕死,可是我怕,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怕死过。清风寨里的小四爷无知无畏,她不惧死。泰兴城里的贺云初万念俱灰,她也不怕死。但是现在我怕。我想活着,想陪着小宝,守着她,护着她,看着她一天天长大,嫁人生子。可是,这不能成为我逃避责任的借口。”
她说的每一句话,落到他的心上都如同针扎一般,痛彻心扉,经久不消。封君扬情不自禁地伸手出去,轻抚她的鬓发,央求道:“辰年,往后退一步,独善其身,不可以吗?你是女子,无需去承担那些责任,没有人会怪你。”
“是啊。”辰年低声叹息,喃喃道:“往后退一步很容易。往后退一步,可以回山中守着小宝,不问世事。往后退一步,可以回到你的身边,安享荣华。甚至,还可以再往后退一步,躲入你的后院,免遭风雨,衣食无忧。”
只要想退,她总能为自己的自私和软弱找到一个理由。因为有小宝,所以她可以选择独善其身,不顾任何人的生死。因为她爱封君扬,所以她可以没有原则,不分善恶,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因为封君扬深爱她,她可以不要尊严,委曲求全,甘于做他宠爱的一名姬妾。
往后退一步太容易,而每往前一步,却是那么艰难,她会迷茫,会犹豫,会胆怯,会累,会伤,会疼??她抬眼看他,一双眸子渐渐清亮,仿若刚刚琢出的黑玉,通透而水润,在烛火下映照下,流转着耀眼的光芒,“可是,人怎么能总是往后退?为着什么?只为了活着?那活着又为了什么?”
封君扬答不上来,最后只得无奈苦笑,道:“辰年,我恼恨你的倔强,可我又爱极了你这股勇往直前,宁折不弯的劲头。”
“我这不是宁折不弯,我只是怕自己后悔。”辰年摇头,又道:“因着我的软弱与自私,我已经失去了太多的人,清风寨,小柳,小七……现在,我不想把义父也舍弃了。不管他出于什么原因,他都把我养大,我不能对他弃之不顾。我不能眼看着他再错下去,看着他杀戮无辜,看着他终有一天也被人杀死,不得善终。封君扬,我不能只眼睁睁地看着,或者躲到看不到的地方,就当做这些事不会发生。我得为义父,为那些我在意的人,做些什么。”
“所以一定要去泰兴,是么?”封君扬轻声问,“我替你去,辰年,我替你去泰兴,可好?你跟着郑纶去豫州,我去泰兴。”
辰年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默得片刻,却是忽地向他咧嘴一笑,道:“不好。”
她不能看着他和义父对阵沙场,她不能,她宁可自己与义父对阵,也不想那个人是封君扬。
在离着中军大帐不远处,郑纶与顺平两个席地而坐,却俱是沉默。顺平抬头望一眼大帐方向,瞧着那边并无什么异常动静,不由得松了口气,刚想着感叹几句,却又瞥到身旁的郑纶,只得将那话又强行憋了回去。
过不一会儿,大帐那边终有动静,顺平抬头看去,见辰年已从帐中出来,忙站起身来赶了过去。辰年瞥了顺平一眼,目光又落到了跟在他后面过来的郑纶身上,向他二人略一拱手,算是打过招呼,便就转身离去了。瞧着这般情形,顺平不觉有些傻眼,喃喃问道:“王爷都亲自来了,怎的还劝不回她?这女人是铁石心肠吗?”
郑纶闻言,心绪极为杂乱,便是自己一时也理不清楚。他在帐门外站了一站,提步进了帐内,向着封君扬行了军礼,不卑不亢地唤道:“王爷。”
封君扬神色淡然地坐在案后,丝毫不提郑纶对辰年的心思,既无质问,也无指责,只略略地点了点头,吩咐道:“召集众将,我有事要说。”
郑纶应诺,转身出帐去召集部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各军主将便就纷纷赶到,齐聚在中军大帐内。除去那负责宿卫的将领,其余诸将皆都不知封君扬来了,乍一见他在此,面上或多或少地都露出些惊愕之色。
封君扬未多做解释,只与众人商议完泰兴战事,便就带着顺平连夜离去。临走之时,他将郑纶叫到马前,却没什么吩咐,只漠然地打量他。郑纶初时还能镇定,待到后来,终受不住这种死寂,抬眼去看封君扬,恭声问道:“王爷有何吩咐?”
封君扬从马上伏下身来,凑到郑纶耳边,压低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既然你喜欢她,就用命去护着她,她在你在,她伤你亡。”
郑纶身子骤然一僵,尚未反应,封君扬那里却已是轻笑一声,扬鞭而去。
六月中,郑纶军终到达泰兴城外,而在这之前,贺家水军就已返回。期间,水军都督莫容曾派兵上岸攻城,却遭纥古越轻骑突袭,损失颇重,无奈之下,只得又退回了船上,停在宛江南岸的阜平水寨。
郑纶率军在泰兴之西安营扎寨,当天夜里,贺家水军的使者便就到了,正是早他们几天赶到泰兴的贺泽。郑纶对贺泽的到来并不意外,一见面却被他头上的白发惊了一下,不禁多看了贺泽一眼,这才移开了视线。
贺泽已是习惯了这种情形,淡淡一笑,与郑纶寒暄之后很快就转到了正题,道:“我已命人在江南赶造攻城器械,到时用船运过江即可。”
郑纶道:“好,不过还要提防鲜氏人小队人马渡江偷袭。”
贺泽乃是宿将,自是也知晓这些,闻言点头,又与郑纶两人商议了一番战事,定下了联络方式,便就要返回阜平水寨。郑纶送了他出来,刚走没几步,正好赶上辰年来寻郑纶说事,与贺泽走了个碰头。
贺泽早知辰年领义军随郑纶西来的事情,此时此地再见辰年,心思一时颇为复杂,下意识地摸了摸那只被她废掉的手臂。她在盛都那一剑,将他的锁骨震了个粉碎。回泰兴后,虽得白章重新接骨,却也无力回天,那只手臂只能勉强做些简单动作,使不得力气,形同残废。
随着贺泽的动作,辰年往他那手臂上扫了一眼,又见他腰间佩剑都换到了左侧,便猜到他右臂定是废了。若是换做别人,辰年许得还有几分内疚,可这人是贺泽,辰年就只觉得他是罪有应得。她冷眼看了看贺泽,出于对郑纶主将身份的尊重,侧身让到了路旁。
辰年能给他让路,贺泽十分惊讶,他还当是辰年态度软化,路过她身边时,步子不由停了一停,低声道:“阜平水寨里设有叔父的灵堂,你若是方便,就过去给叔父上柱香。”
辰年闻言抬眼看他,神色淡漠,不肯答声。瞧她如此,贺泽微微一怔,勉强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僵硬无比的微笑,便就继续向外走去。郑纶见辰年来寻他,猜她定是有事,忍不住走到近前,低声问她道:“可是有事?”
辰年答道:“突然想起些事情,等你回来再说。”
郑纶点点头,这才又去送贺泽。快到营门时,营外忽有几骑飞驰而近,直向营门冲来。那营门校尉见状忙领人将那几骑拦下,厉声喝道:“尔等何人?”
见有人冲击营门,郑纶不觉眉头微皱。贺泽那里却已是瞧清来人,忙道:“是我营中之人。”他边说边往营门疾走而去,到那里时,那几名骑士俱已被营门守兵拿下,为首那人一抬头瞧见贺泽前来,顿时大喜,急声唤道:“将军!”
贺泽上前,吩咐那营门校尉道:“放开他们。”
那营门校尉理也不理贺泽,只望向后面来的郑纶,瞧到他点头,这才吩咐手下放人。贺泽心生不悦,却也不好说些什么,只问那来人道:“营中出了什么事?”
若无要紧事,他们不会追到郑纶军中,连请人通禀都等不及,直接冲击营门。果然,那人急声说道:“芸生小姐不见了。”
贺泽闻言面色微微一变,问道:“怎么回事?”
那人答道:“今日早上芸生小姐曾去寻过将军,得知您往这里来了,便就转去了大将军的灵堂。她说想要一个人为大将军守灵,把其余的人都赶了出去。直等到中午,他们才发觉芸生不见了。”
贺泽眉头紧皱,又问道:“军中各处可都找了?”
那人答道:“都找了,没有。”
郑纶在旁边听得惊讶,泰兴城破,他只当芸生已与贺家一同遇难,却不想芸生竟然幸存下来。郑纶迟疑了一下,问贺泽道:“芸生小姐在你军中?”
贺泽眼神微黯,答道:“泰兴城破,贺家只逃出婶母、芸生姐弟与我妻儿几六人。芸生将他们送到云西后又返了回来,前几日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