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承德馆。

　　悠悠的烛光在窗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程景洵的脚边放着铜制镂空雕花暖炉，他手执一根毛笔，一面翻着账簿，一面在纸上做着备注。

　　杨氏端着漆盘从外间进来，她穿着丝质棉睡衣，披着长发，衬着鹅蛋脸显出一分秀丽。她将漆盘上的小碗放在程景洵面前，细声道：“大爷，都快十二点了，肚子饿了吧，我让丫头给熬了一晚红枣粥，你吃点儿暖暖胃。”

　　程景洵扭头望着杨氏，本想说些什么，见杨氏面上略显憔悴的笑容，忽而语塞了。他捧起碗，吹了吹，也没用勺子，直接仰头喝了几口。见程景洵不再喝，杨氏递过帕子替他擦嘴。程景洵忽而一把握住杨氏的手，沉声道：“我知道你心里不好过。你也没必要在我面前这么累。”杨氏忽而愣住了，喃喃道：“大爷……”

　　程景洵微微一笑：“自从孟基胜将各分号的消息汇总仍不知佑祈的下落，若是换做别的女人，早该要死要活了。只有沁霜你，一直咬着牙关硬撑着，何必呢。”

　　杨沁霜稍作沉默，忽而抬头道：“沁霜该死，其实…佑祈的消息我已知道了，也是今儿刚得到的消息，正要告诉大爷呢。”

　　程景洵道：“哦？寻着佑祈了？”

　　杨沁霜摇摇头：“是惠德香杭州分号的掌柜刘铭宪和大奉道沪号的掌柜马汇安一同发至总号的消息。原本当是孟大掌柜直接把信笺交到大爷或是老太爷手中的，是我爱子心切，擅自主张派人把信笺取来……”

　　“我不怪你，你先说说佑祈怎样了。”

　　“佑祈他通过了香港的考试，早已去了美国，是在上海码头上的船。”杨沁霜咬着牙，强忍住泪水，“…是佑祈不争气，让大爷失望了。”

　　程景洵沉思一番，拍了拍杨沁霜的手：“他素来谦和有礼，竟不知他心中的想法，实在是我疏忽了。大不了咱们也派人去美国。他在哪个学堂咱就从哪个学堂把人揪回来还不成吗？”

　　杨沁霜惊愕道：“万万不可，大爷，去美国实在是麻烦的事情，再说咱们程家在美国又没有认识的人，这人生地不熟的，即便是去了也没辙啊。万一处理得不好，跟洋人起了冲突，又是往自个儿身上招祸端，你是知道那些洋人的，个个儿都是不讲理的人。”

　　“那你就眼睁睁地看着佑祈一个人在美国人生地不熟地过日子？”程景洵道。

　　“这……”杨沁霜咬咬牙，“我就当没这个儿子得咧！”说完竟忍不住流下泪来。

　　程景洵见不得女人哭，赶紧起身将杨沁霜揽在怀里，好言劝道：“这都要过年了，快别哭了。沁霜，你一直是个通情达理的女子，这一点莫说是我这个做爷的，就连老太爷都颇为赏识。如今佑祈大了，去了那什么美国也未尝不是另一条路子，现在洋人做生意都快要做到大清门了，为什么？因为他们有点子，有跟咱们大不同的想法。等佑祈学够了洋人那些想法不就回来了么？等他回来，咱就让他把洋人占的那些生意都给盘回来，如何？”

　　杨沁霜心底忍不住露出笑意，要的就是大爷这句话，赶紧接着道：“有大爷这句话沁霜就安心了。佑祈是个聪明孩子，这一点大爷比我更清楚。等佑祈回来，大爷可要记得今儿对沁霜说的这些话，佑祈一定可以替大爷您争光的！”

　　程景洵点点头：“我自个儿说的话难道还能反悔不成。再说了，佑祈不在家的这会子，咱身边儿不还是有个佑礼吗。他母亲整天介儿地在佛堂里吃斋念佛，这孩子正缺人关照呢。不论是佑祈还是佑礼，不都一样是孩子么，你也少不了多关照佑礼些。”

　　“大爷说的是，”杨沁霜点点头，“我虽不是他母亲，却是打心眼儿里心疼佑礼这孩子呢，哪能不关照呢？佑祈这么一走，我瞧着佑礼就越发的亲善了。”杨沁霜面儿上这么说着，心底却是不以为然。一样？能一样么？在大爷跟前儿那是一样，可放到女人面前，谁的儿子终究是谁身上掉下来的肉，一点儿都不一样。

　　……

　　翌日，老屋西。

　　“我今儿真真是没有想到，”邱若柯手里拿着一张信纸，对在一旁的苏禾道，“你真是个难得的聪明孩子，竟然写得这么好的一手字儿。我还以为整个程家都没有能使唤羽毛笔的人呢。”

　　苏禾见没有外人在旁，笑道：“若柯，你实在是抬举我了。我虽能使唤羽毛笔，但自家毛笔却捏着手抖，更莫提写毛笔字儿了。况且我虽认识一些字，可自己写出来，却是漏洞百出，你瞧瞧，错字儿一大堆呢。”

　　邱若柯仔细盯着苏禾的字瞧了瞧，哈哈一笑道：“真是有趣儿，果然跟夏爷说的一样呢。”

　　苏禾有些诧异道：“夏爷说了什么？你去问了夏爷？”

　　“还能说什么？说你这丫头写字儿总是喜欢缺胳膊少腿儿的，我今儿总算是见识到了，一点儿不假。可你写字儿少笔画的确是少笔画，为何有时候整个字形都变了个样呢？你自个儿编出来的？”

　　苏禾摇摇头：“这……我就招了吧，我学字实在是太马虎，若柯你也就别拿我取笑了。”

　　邱若柯依旧是笑：“真是有趣儿。我前几日特地去找了夏爷……”话只说了一半，忽而二栓进门道：“大爷和三爷一道请安来了。”苏禾一听两位老爷要来，立马往里退，邱若柯却拦住她：“哎，往哪儿去呢，两位爷来不过是走个过场，来了就走，你回避什么？见见两位爷也未尝不可。”苏禾点点头，站至邱若柯的椅子后面。

　　不一会儿便见程景洵和另一个男人走了进来。苏禾抬起头，程景洵还是一副安然自若的模样，有些云淡风轻的味道来，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商人。而那位程三爷程景河，看起来也就二十多岁，虽说身材瘦高，同他的大哥一样仪表堂堂，却总让苏禾觉得哪儿不自在。瞧着他的举手投足间都跟常人有些区别，尤其是那双细长的柳叶眉，更是让苏禾忍不住把他跟“小白脸”一类的词汇联系在一起。

　　两人请过安，邱若柯自是要言语上留他们坐一会儿。程景洵本欲推辞，可瞧见邱若柯手边放的那张信纸，不由拿过来端详了一番。苏禾忽而没来由地紧张起来，尤其是瞧见程景洵嘴角扬起的一丝好笑，更是觉得心底忐忑不已——那上面明明有很多繁体字自个儿写错了好不好？

　　程景洵坐在右侧的椅子上，笑道：“这字用的是洋人的笔，但恐怕不是出自老夫人之手吧？”

　　邱若柯也来了兴致，偷偷瞥了苏禾一眼，继而笑道：“何以见得？”

　　程景洵道：“这字笔力苍劲、游刃有余，可奇怪的却是不乏一些生僻异字，想来定是景洵学力浅薄，识字太少。”

　　程景河看了看，也笑道：“大哥不认识的字，想不到景河也不认识呢。”

　　邱若柯哈哈笑道：“其实这字的确不是我的，是苏禾这个小丫头的呢。”

　　邱若柯一句话让两位老爷的目光纷纷投到苏禾身上。苏禾忙上前给两位老爷请安。

　　程景洵抚须而笑：“想不到老夫人跟前儿竟有这样的能人，小小年纪竟然能使得羽毛笔，即便是有错字也情有可原了。”

　　“这丫头不是我跟前儿的，”邱若柯道，“不瞒二位爷，她只是个清芜园的小丫头。”

　　“那为何我觉得很是眼熟，像是在哪儿见过？”程景洵上下打量着苏禾，“叫什么？”

　　“我叫苏禾，禾苗的禾。”苏禾笑道。

　　“听起来像是个乡下丫头的名儿。”三爷程景河笑道，“不如你回去好好练练字，替你们清芜园出个节目得了。”

　　“节目？”苏禾诧异道。

　　程景洵看了程景河一眼：“老三，你又来，过年事儿多别瞎折腾。”而后转而对苏禾道，“这位三爷整日里唱戏唱疯了，你不必理他。”

　　程景洵一语点醒梦中人，苏禾恍然大悟，难怪瞧着程景河怎么看都有些不大一样呢。的确，她想起来了，崔妈妈以前告诉过她们的，三爷程景河酷爱唱戏，据说还最喜欢唱旦角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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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年的时候事情的确是多啊~明天柚子要去庙里上香，没法更新了（对手指），后天二更补上~XD~（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