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4章 爱子心无尽,归家喜及辰
四皇子妃失魂落魄的回到景辰殿,就听宫人禀报,“娘娘,贵妃娘娘正在前厅,已来多时。”
她点点头,抬眸看了眼天色,日头已经西斜,轻眯着眼对着卡白的日轮出神许久,缓缓收回视线,又点了下头,扶着恬儿的手往前厅走去。
前厅里,香炉缭缭,一名妆容精致大气的妇人单手撑额坐在上首主位,垂着眉眼,似乎已经睡着。
四皇子妃站在门槛外,遥遥的望着她,不知想到什么,忽然悲从中来,死死握着绣帕一下靠到了门板上,咬紧嘴唇哭得不可自已。
低低闷闷的痛哭声惊动了妇人,她掀了掀眼皮朝这看来,红肿的双眼不停扑闪,蓦地,顺手操起几子上的茶杯就朝门板上的女子砸去,“蠢妇!”
这话犹如一盆寒冰朝四皇子妃兜头泼下,她倏地双膝跪地,垂头看着厅堂中央那只破碎的青花瓷杯,一个响头便磕了下去,颤声说道,“儿臣,知罪!”
“你知罪,有何用?死,也不足谢罪!”赵贵妃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俯身,一把拽住她早已略微散乱的如云垂髻,迫使她梗着脖子与之对视,一字一顿说道,“你身为帆儿正妻,不知关怀丈夫,听信谗言,是你,害死了帆儿!”说罢,用力甩开她,俯身看着她狼狈的倒在地上,眼里杀气毕露。
“儿臣,罪该万死!”四皇子妃仰面躺在冰冷的砖面上,闭紧双眼,沉沉说道,“若是儿臣早知殿下与北境王之间的纠葛,无论如何,儿臣也不会让他以身犯险。儿臣该死!”
“你是该死!”赵贵妃缓缓站直身体,冷眼睥睨着她,“有人比你,更该死!”
眼皮下的眸子动了动,四皇子妃突地睁眼望着她,眸中死灰复燃,一簇簇晶亮的火焰烧得红旺慑人,一字一字挤出,“北境王,于丹青,徐慧。”
赵贵妃点了下头,双臂随意垂下,一个小巧的纸包从阔袖里滑出,落在四皇子妃裙摆边。
四皇子妃垂目看去,面露不解,却听头顶传来赵贵妃阴冷狠绝的声音,“杀北境王,谈何容易。”
脑中似有什么东西炸开,四皇子妃猛地抬头,看看赵贵妃,再看看那纸包,“这是?”
赵贵妃眸色深深的看着她,略一点头,不答反问,“你去昭文殿了?”
四皇子妃皱了皱眉,“嗯。”
赵贵妃视线掠过她那一身的狼狈,语调肯定,“证据确凿,你认罪了。”
四皇子妃颔首,对着地上的纸包发呆。
赵贵妃打量着她的神色,许久之后,弯腰扶起她,握着她的手臂,语重心长道,“若是寻常官家夫人,母妃还能设法压压,偏偏那是镇国将军府的小姐,又是即将临盆的孕妇,不说于丹青、程唐二府不会罢休,真相揭开后,皇上为了平复民怨,也只能让你偿命。母妃已经失去了儿子,不愿再失去你这儿媳,可,母妃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啊。”叹了一声,道,“洋儿这么小,还需要大人看护,否则,母妃就是拼了这条命,也会为帆儿报仇,为你母子拔出敌患,护你娘俩儿安平。”
四皇子妃捏紧手掌,看她一眼,眼底满是淡漠和了然,问道,“殿下何时回来?”
眼前的吴芮,冷淡中透着不耐,毫无半丝平日的温婉谦卑,赵贵妃抿嘴看着她,眼底隐现不悦。
女子嘴角轻扯,从她手里抽出胳膊,弯腰,捡起地上的纸包,放进怀里,讥诮开口,“我这要求,过分吗?”
赵贵妃垂眸看着自己空落落的双手,冷笑一声,闲适的收回手,叠放在身前,淡淡道,“最迟明日午后。”
四皇子妃点点头,转身就往外走,“我累了,不送。”
这姿态高傲得,吓得恬儿一个哆嗦,忙不得朝赵贵妃看去,果然,贵妃娘娘脸上铁青一片,精锐的凤眸紧紧跟随四皇子妃的背影移动,似要将她身体盯穿一般,恬儿咽了咽口水,腾地跪了下去,双手伏地磕头请罪,“娘娘恕罪——”
赵贵妃看也不看她一眼,一脚踩上她的手指,优雅从容的抬脚离开。
*
隆冬时节,白昼格外短暂,转眼,太阳便已彻底没入西山。
四皇子妃梳洗沐浴之后,如往日一般,脸上挂着慈爱温和的笑意来到楚洋房间,还在门口,就望着小小桌案上的人儿问道,“洋儿,练字呢?”
孩子浅淡的小眉毛一抬,放下毛笔,欢腾的爬下椅子朝她奔来,“母妃,您终于来看洋儿了!她们都说您忙,您总算忙完了吗?”
四皇子妃蹲下身子,双臂紧紧拥住怀里的小人儿,在他乌青的头顶落下一吻,点了点头,低声道,“忙完了。”
母子连心,孩子对于母亲的情绪总是格外敏感,楚洋身子顿了顿,脆生生问道,“母妃怎么哭了?累着了吗?”说着,就要从她怀里拱出头来看她。
四皇子妃连忙用力按住他的头,摇了摇头,“不累,刚刚灰尘掉进眼里了,母妃没事儿。”
“哦。”孩子点点头,随即笑着问道,“洋儿给您吹吹?”
“不用。”眼泪突然决堤溃流,四皇子妃将脸埋进儿子小小的肩膀,哽声笑道,“我的洋儿真乖,真懂事,对母妃真好,感动死母妃了。”
孩子一下抬起胸膛,像个小小男子汉一般,短小的胳膊环住娘亲的肩背轻轻拍打着,自豪道,“当然。母妃对洋儿最好了,是洋儿最亲密的人,洋儿不对您好对谁好!”
“嗯!”四皇子妃点点头,“要是母妃不在了,你会难过吗?”
孩子感觉不对劲儿,挣扎着从她怀里钻了出来,小手捧着湿哒哒的脸庞,蹙起小眉毛,问道,“母妃,您怎么了?可是出了何事?您怎么会不在呢?您说过,洋儿在哪,您就在哪?父王已经不在好久了,您要是也不在了,洋儿怎么办?”
粉嫩的小嘴一撅,终于像这个年龄的孩子一样搂住娘亲的脖子耍横撒娇,“我不管!您去哪儿,洋儿也要去哪儿!洋儿再也不要和母妃分开!这几日洋儿可想母妃了!要不是夜夜见您屋里的灯亮着,洋儿都以为您不要洋儿了,丢下洋儿找父王去了!”
“洋儿!”四皇子妃使劲揉抱住他,痛声低喊,恨不得把他揉进自己身体。
少顷,她突然抓着他肩膀推开他,看着他道,“夜夜见我屋里灯亮着?”
孩子点了下头,“对啊。您熄灯后,洋儿才回屋睡觉呢。”
“为什么?”四皇子妃死死盯着他,感觉心口疼得喘不过气来。
“怕您丢下洋儿去找父王了呀。”孩子抬起袖子,细心的擦着她脸上的涕泪,“母妃别哭,洋儿给您吹吹。”
眼泪掉得更凶了,四皇子妃就那么睁着满是水汽的双眼盯着他,看着他可爱的小嘴微微嘟起,凑到自己眼前认真吹着。
温温热热的微风,从孩子嘴里,扑到她眼里,传进她心里,四皇子妃突然一把搂住他,“好了,好了,没有了,好了,谢谢洋儿,娘的好孩子,好孩子……”说着说着,她终是无法再发出一个音节,只能紧紧搂着他任凭咸热的泪水一趟趟滚进喉咙。
感受到母亲的悲戚,孩子心情也陡然低落,拥着她轻声说道,“母妃,洋儿想,今夜和您睡。”
“好好好,好,好。”四皇子妃迭声应道,“母妃抱着洋儿睡。”
闻言,孩子总算略微放心,拉着她起身,往桌案走去,“母妃,洋儿今日新学了一首诗,其中一句,爱子心无尽,归家喜及辰,洋儿尤其喜欢。付先生教授这句时,洋儿就在想,父王回来时,皇奶奶一定是这心情。您说是吧?”
看着素白宣纸上,工工整整的几行字,四皇子妃仿佛被人紧紧扼住了咽喉,不得半分动弹。
“母妃?”孩子轻扯她衣角,软软糯糯的唤着。
四皇子妃努力扬起一丝笑意,看着他道,“洋儿,春去冬来,日升月落,花开花落,熙来攘往,生老病死,乃是自然常伦,是这个世间应当遵循的变迁,无论出现那种情况,我们都应平常心视之,这是对世间万物的尊重,也是对自己的尊重。”
见儿子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她微叹一声,抬起双手轻轻梳理着他柔软的鬓角,柔声说道,“要说什么东西不会改变,母妃想,该是这诗里所说的爱子情。即便斗转星移,沧海桑田,母亲对孩子的爱,永无改变。做娘的,都想把自己最好的全部给他,为他扫除一切障碍,看着他平安成大,诸事顺遂,看着他娶妻生子,幸福一生,想一辈子陪着他,分享他的喜怒哀乐。只是,她毕竟比孩子年长许多,往往不能陪他走到最后,总是会先孩子一步辞世。”
“她都死了,如何还能疼爱孩子?”楚洋摇了摇头,颇不赞同。
四皇子妃垂下眼帘,点了点头,再次抬头,眼里一片慈爱,“娘刚刚不是说了,生老病死,是自然常态,谁也阻止不了,母爱却是永恒不变的。有时候,母亲的命就是为了换取孩儿的一世安稳。即使她死后,也会在天上看着她的孩儿,用她的办法,继续疼爱自己的孩儿。”
孩子点点头,“洋儿明白了。母妃说过,孩子是娘亲的心头肉。”露齿一笑,望着自己娘亲说道,“母妃,您的解释,比付先生说的丰富多了。”
四皇子妃笑着点头,“许是他没做过娘亲,对这诗见解不一样罢了。洋儿,你记住,付先生学富五车,是极好的夫子,你要跟着他好好学。”纤细的拇指轻轻抚上他稚嫩的眉眼,缓缓说道,“你是男子汉,须学好知识,明晓事理,心胸开阔,堂堂正正做人,兢兢业业做事,方能俯仰天地,无愧于心,娘也为以你为傲,知道吗?”
“嗯!”孩子用力的点头,拍着小胸脯保证,“洋儿一定不会让母妃失望!”
四皇子妃宠溺一笑,在他额前印上一吻,“你接着写,娘在旁边看着,写完我们睡觉。”
“好耶!”孩子欢快应声,爬到椅子上,小身板坐正,歪着脑袋看了眼多日不见的娘亲,心满意足的笑了笑,拾起毛笔,垂下眉眼,认真书写。
明亮的烛火下,四皇子妃眼皮都不眨一下的看着小人儿,眸中神色连番更迭。
不知过了多久,视线里的孩子放下毛笔,提起宣纸递到她面前,邀功般说道,“母妃,洋儿写好了。”
四皇子妃眼皮一动,接过宣纸仔细看了一遍,笑道,“洋儿写得真好!”把纸放回桌上,一把抱起他,“走喽,我们睡觉觉喽。”
孩子突然噗嗤噗嗤直笑,“母妃真幼稚!还睡觉觉。”
看着他灵动的小模样,四皇子妃出神片刻,点点头,一下吻上他的小嘴,笑道,“你还是个孩子,怎么能说母妃幼稚。”说完,眼眶一热,眼泪不设防的又滚了下来,紧紧搂住他,低声哽咽,“你还是个孩子呀。都怪母妃不好,母妃以后,再也不这样了,再也不了。”
“母妃!”孩子急得快哭了,“洋儿不是故意笑话您的!洋儿错了,洋儿再也笑话您了!您别哭了好吗?洋儿不是故意的——”
“不是的,不是的。”四皇子妃频频摇头,“不是你的错,洋儿没有任何错,都是母妃的错,是母妃太幼稚,太幼稚,太幼稚了。”深吸一口气,又道,“母妃没哭,只是被灰尘蒙了眼,看不清眼前,没事的啊,母妃没事儿!现在母妃眼睛好了,我们去睡觉吧?”
“嗯。”孩子不放心的看着她,皱着眉毛应声。
*
午后,阳光照在皇城各个角落,云卷云舒,微风吹着落叶懒洋洋的在宫墙间打转,偶尔还能见到一两只小狗翻着肚皮慵懒的躺在墙角,似乎颇为享受。
这是个温暖而宁静的日子。
一支约莫三十人的全体皆着青衣的队伍,沉默无言的在勤政殿外停下,十六人同时蹲身,从肩上卸下木棒,将那个巨大的四周堆满冰块的矩形铁皮箱放到地上。
“砰!”
一声厚重而清脆的声响在广场上响起,打破了这片难得的宁静。
莫澜看了勤政殿大门一眼,低眉敛目,走上石阶。
小全子抱着佛尘守在殿门外,拧紧眉头看着这个冷若冰霜的男人一步步走向自己,待他走近跟前了,终于忍不住尖着嗓子问道,“那是?”
“四皇子。”
男人的声音没有丁点温度,惊得小全子通体一僵,瞠目结舌的望着台下那口铁箱。
“请公公通禀皇上。”莫澜冷声提醒。
小全子抖了抖,惊愕的看他几眼,赶紧贴着墙壁挪到门边,颤抖着双手推开了殿门,直接从门槛滚了进去。
“大胆奴才!”大殿里,福万全看着倒栽葱似的的干儿子,眉头一皱,连忙低声训斥。
小全子颤巍巍的跪好,膝行至龙案前,低垂着脑袋禀道,“皇皇上,四皇子,子,在外头——”
这胆小如鼠磕磕巴巴的模样,看得福万全心慌不已,觑了眼宝座上的男人,赶紧跑过去并排跪下,用力一扯他衣袖,“好生回话!”
小全子咽了咽口水,“启禀皇——”
“宣他进殿。”永显帝放下朱笔,抬头看着杵在殿门外的莫澜,淡淡道。
小全子诧异的看着他,一时反应不过来。
福万全暗瞪他一眼,忙恭声应是,起身,拽着小全子退到门外,顺带把莫澜领了进来。
莫澜行礼过后,永显帝淡声问,“何事求见?”
莫澜朝他一抱拳,“回禀皇上,四皇子殿下回京时,于北境城外三十里处被人杀害。经查,凶手是北凉人,王爷命卑职快马加鞭护送殿下回京。”说罢,从怀里取出一封密函,平举胸前,道,“这是王爷呈给您的。”
“北凉人?”永显帝眉峰微动,虎目登时迸出几缕精光。
“是的。”莫澜颔首,沉着应道。
福万全暗吸一口气,连忙从莫澜手里接过信封,弓着身子呈给永显帝,“皇上。”
永显帝捏着信封,静默少时,朝门外一挥手,“都退下。”
莫澜和福万全颔首应是,退了出去。
殿门合上后,永显帝突地抬手紧紧捏住眉间用力揪扯,似叹似悲,“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无力的放下手掌,缓缓拆开信封,取出里头的信纸,一字一句仔细看着。
简简单单半页书信,永显帝却看了整整一刻钟才作罢。
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从他嘴里逸出,素来清明锐利的眸子渐渐浮现些许迷茫,高高在上的帝王不自觉的低喃出声,“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古人诚不欺我也。”
静坐良久,直到他感觉自己浑身都要僵透了,才把信纸压在龙案上,神色一整,迈着沉稳方步出了大殿。
殿外艳阳高照,晴空万里,处处透着暖意。
永显帝站在高台上,望着远处湛蓝的天空,总算感觉身上有了些温度。抬脚走下石阶,来到那口巨大的寒铁棺材前,视线在那堆冰块上梭巡一圈,道,“打开。”
“是。”莫澜应声,大手一挥,棺材旁的八名青衣男子立马揭开盖子,露出里头的人来。
只见,楚云帆平躺在里头,面容干净,衣裳整洁,除了面色过于青白,看上去就像睡着一般,安详极了。
永显帝双掌撑在棺沿上,将他从头到脚仔仔细细看了个遍。良久,低声述说,“没有不甘,没有耻辱,没有怨愤,没有痛苦。”两行虎泪突然滑出眼角,滴在楚云帆轻轻闭阖着的眼皮上。
永显帝眨了眨眼,伸手抹掉那几滴水珠,指腹在他冰冷刺骨却英俊依旧的脸上细细抚过,最后回到他英挺的眉毛上,五指并拢,顺着眼皮轻轻往下抹,“吾儿,走好。”
福万全登时就红了眼圈,心疼的望着眼前这个君父。
到底是近身伺候了几十年的老人儿,别人或许听不出来,他岂会听不出,这个一向威严冷硬的帝王,话里竟带了难以察觉的哽咽。
他是个废人,不知中年丧子是何心情,此刻,只觉整个人都被悲痛覆盖,层层叠叠的压得他呼吸都觉困难。
永显帝手掌在楚云帆眼睑处停留少顷,轻吸一口气,直起身来,朝石阶走去,“宣,赵贵妃,八公主,四皇子妃。”
福万全连忙吸了吸鼻子,颔首应是。
永显帝走完石阶,在高台上站定,负手身后,平视前方,沉声道,“宣,三品以上朝臣即刻觐见。”
福万全眼角一跳,忙垂头应声,“是!”
永显帝对着阳光微眯了一下眼角,收回视线,又看了一眼广场上的大铁棺,一甩龙袍广袖,转身踏进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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