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是子时整了,钟声敲响之后,悦耳的爆竹烟花响彻整个姑苏城,而后许久,才又恢复了深夜的静寂。
仿佛是映着这时刻,顾寻果真敲响了房门,苏烟先是应了声,之后将那装着包裹灵儿双目的丝帕的小木盒合上,重新放在了床榻之下,之后才道:“请进罢。”
顾寻知晓虽是除夕但夜已深,灵儿那般虚弱应是歇下了,他的动作很轻,一直走至苏烟坐着的床榻边缘,才轻声开口道:“烟儿,年夜饭开始了,我来接你。离墨与鹤染已然在楼下等着了。”
苏烟闻此言,脑中忽而想起离墨那灰白不清宛若透明一般的眼眸,心下不知为何,猛然一颤。
心中是不想去的,可顾寻如此,又让苏烟觉得,她不想薄了顾寻之面,便点头应了下来,随后又是伸手替良儿掖了掖被角,才随顾寻而去。
画骨楼一楼大堂之中,果真已摆放好了美食佳肴,那堆满了一整个大圆桌的菜品,让苏烟一时间都未能数过来是几道菜之多。那大圆桌少说可以松松散散的坐下十来人,但此时,就只有鹤冉与离墨二人坐在边缘。
苏烟一怔,要知道在画骨楼之中,是有其余的盲眼画师的,此时自该是皆出来在此用膳,不应该是只有鹤冉与离墨两人的。
顾寻扶着苏烟落座,分明座位空荡的很,却是硬生生的坐在了他二人的正对面,而不是临边。
苏烟不解,于是问了一句:“顾寻,楼里其他的姐妹们呢?”
苏烟这问题一出口,双目之上缠着白绫的鹤冉身形微微一动,且离墨的双眸又是一眯,眸中的光芒一聚,那失了血色的双唇微动,最终却是未置一词。
顾寻伸手,为苏烟夹了些许红甜菜,开口道:“烟儿,这是凉拌的红甜菜,你方才已吃过饺子了,吃些这凉拌的红甜菜,能解解口中腻味,再说,你也爱吃甜的,用些罢。”
顾寻这般,有些顾左右而言其他了倒像是在躲避着苏烟的问题了。苏烟心中有些复杂了,可却是抿了抿唇瓣,不再言语了。之后伸手夹着顾寻与她夹进餐碟之中的红甜菜,在入口的那一瞬,发觉那红甜菜是用奶酥拌过的。而奶酥虽是皇家常见,可在常人家中,就是拿着钱都是不好买的,顾寻为了讨苏烟欢喜,当真是废了好大的一番心思。
如此,苏烟便是道了谢,之后不再言语,将顾寻后来为她夹过来的菜肴尽数的吃了下去。
这样的餐桌之上,是不会有酒水的,所以这年夜饭,也是很快的进行着,转眼已过三巡。
苏烟想要离场了,毕竟在二楼她所居住的房中,还有已然沉睡的灵儿,虽说这是在画骨楼之中,可她因着过去的事情,依旧是心中惴惴着,要知晓,灵儿若是再出了何事,她当真无法再原谅自己了。
顾寻就坐在苏烟的身侧,且从头到尾一息不松的照看着她,她这想要离去的心绪,自然亦是躲不过他,如此,他便放低了声音,开口道:“烟儿,你是否是倦了?”
苏烟点了点头,顺着顾寻的话说了下去,只道:“恩,已然倦了。”
“既是如此,我便将你送上楼罢,你身子一向单薄,莫要在此继续熬着了。”顾寻道。
“好……”
顾寻得了苏烟应许,便抬手拉了拉苏烟肩上盖着的毛帔,一边开口道:“我送你上楼后会命小五找人为你送上汤水和新燃的火盆,你放心睡便是了。”一边扶着她起了身。
在起身后,还在她耳侧轻道:“烟儿安心罢,以后那样的事情,不会再有了。”
苏烟闻言,身子一颤,又想到了从前几日发生的怪事,比如她能够回到死者生前短景之事种种,而顾寻此时是愈发为了这事在保护着她,她皆能感觉的到。
如此,便随着顾寻之言转过了身去,又轻轻点了点头。
却殊不知,顾寻在随着苏烟转过身之后,亦是转了头,望向的却是想要开口却欲言又止的离墨,只见他眉宇猛然一沉,冷意尽显。
离墨双眸亦是一闪,之后垂目,不再望苏烟的背影了。
而之后顾寻将苏烟送上二楼厢房后,便也不曾多留,就连那房门,都是未进。且说顾寻对苏烟的心意众人皆能看出,可偏偏他便是事事君子,不曾乱过分毫方寸。
这一点亦是苏烟对顾寻做的一切都心怀内疚与感激而并非厌恶之由。
顾寻转身离去了,苏烟在房门处停留了几息,才推门入内,可却是眼睁睁的看着,床榻之上已然空了,灵儿不见踪影!
苏烟一下子便慌了,甚至身子都是一瞬间的脱力,她破口大叫:“灵儿!”
随着苏烟这么一唤,眼前竟是出现了一个血色的劲风漩涡,那漩涡外围极为宽阔,甚至快要将整个厢房充满,而那漩涡深处,则是越发小了去的凝聚。
这漩涡本是该让苏烟很恐惧的,因着灵儿的消失,定然是与这血色漩涡有关。可此刻,苏烟竟是心头一喜,这熟悉的血色,她已然太久不曾见过了!
苏烟心头突突突的狂跳一番,原来她早已将所有与涟止有可能有所关联之事看的这般重!随之很快的,她丝毫顾虑都没有,脚步很快的迎着那漩涡而去,最终消失在那漩涡的尽头。
此时苏烟不知自己正在经历着什么,却只觉一阵天旋地转,脑袋早已被甩的不知所以,可她的内心却是清晰无比,更是被一种狂喜包围着。
会不会……会不会是涟止听到了自己在子时许下的心愿,所以来接自己了?
苏烟如此想着,却只觉身子猛然一轻,失了引力一般极速下落着,擦过的冷风使她脸颊生疼。
这是第二次,苏烟又眼下的感觉,第一次,乃是在城西钟楼落下之时,此时这般的感觉,又一次包围着她。而好巧不巧的,这一次,又是忽觉身形一顿,被谁接进了怀中。
苏烟能感到那是一个怀抱,却没有半分的温热之感,有的,只是比那冷风还要更为刺骨的寒冷。
涟止……
涟止……是你吗?
一滴珠泪从苏烟紧闭的眼眸之中滑落,她却是不敢张开眼睑,若张开了眼睑,不是涟止呢……若不是,怎么办……
苏烟的身子猛然一顿之后,却没有像从钟楼之上跳下之感一般继续更快速的下落,而是宛若乘上了皓然清风,羽毛一样的飘落。
直到此时,苏烟才多了一丝确信,确信此时怀抱着她的,是涟止。
柳叶双眼之上眼睑颤了颤,终是张开了来,只见此刻正垂目望着她的,便就是那有些血色红瞳与丹砂色眉宇的惊鸿面貌。
“涟止……”
涟止此时身着血红色长袍,宽大的衣襟随风浮摆,他的墨发时不时的飘在他的面上,却是怎么遮不去他宛若敷粉的惊世面容。想必这世上,已然再找不出任何足以形容他的词汇,再多的诗经于腹,在面对着涟止之时,也只剩张口哑然。
如画的血色红瞳之中分明是苏烟怎也看不懂之色,却又让人只觉得一尘不染,涟止凝神望着苏烟,而身子随那阴冷之风飘旋而下,二人似在风中起舞,红白相缠的衣摆,宛若落雪飞花。
不多时,二人已落地。
苏烟发觉,她眼下正处之地,乃是神君府之中。
涟止见到了,那灵儿,想必自然是无事的,苏烟心中紧绷松了些许,可随着这松懈,她的双目不受控的猩红,不可抑制的泪流满面。
太委屈,太……想念。
这跨过好几场寒冷飞白而无所寄放的思念,终是寻得了发泄。
“涟止……涟止……涟止你到底去哪里了啊!你知不知道我等你等的好苦,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我……好想你。”
苏烟此时双脚已落地,不顾一切的扑进了涟止的怀抱之中,惹得涟止的身子一僵,之后轻声叹了叹,将手放在她瘦的骨头都凸起的背上拍了拍,却不知晓该要说着什么才好。这万年时光,除了涟玥,没有谁人能够近他的人,更没有何人能将泪水染在他的胸膛,带来一股温热。
这半年的时光……这半年的时光呵。
涟止又何曾不是担忧着在阳世的苏烟?若非此,他又怎会在苏烟腹中留下那小东西?
可奈何九龙铃再失,一魄损毁,本是与苏烟行了合欢礼之后得了些许阳气补身,可却又消于为救苏烟返生的魂咒……
为不让苏烟担忧,涟止拼尽最后送苏烟返回阳届,自己却宛若断线的风筝滑落在木桶之中。若非当时子千发现及时,将涟止移到地室,之后待涟止体内神泽稳定才又上玄楼,在九层玄楼之上受尽折磨,恐怕后果当真不可说。
而那孩儿,除了在危机关头可护苏烟性命以外,还有一层用意。那孩儿,是涟止的骨血,在他身上,所盛神泽,虽不盛于涟止,却也与涟止尽数相同,若是他出手动用了那神泽,涟止那一端也会有所感应,甚至对于涟止的觉醒,都是一股助力。
所以在那一日,苏烟腹中被那咒怨颇重的小鬼附身,那小东西出手之时,涟止便在玄楼之中醒了过来。苏烟除夕的心愿,涟止确实听到了。
可那时,纵使是他已醒来了,想要到阳届去,也是妄谈。
而说来也是时也命也,失踪于三界多年的九龙铃就在今年姑苏城中出现,且辗转于涟止与沧溟之手几番,虽说天印犹在,可九龙铃之上神泽已算是隐隐作动。
子时姑苏城中烟火爆竹不绝,龙六子之铃更是一番躁动。要知晓从前的龙六子霸世便生来喜静好坐,偏爱烟火,常在人界燃放烟火之时绕于九霄。
是时,霸世之铃神泽乍现,沧溟按耐不住,且在沧溟身上所吸取的涟止一魄,都感受到了那神泽,而那一魄,与涟止本体遥遥相应,在一定程度之上,成了涟止的助力。
这说不清是涟止之幸还是苏烟之幸,又或是说,苏烟是他涟止之幸。
若非苏烟,这一切又怎会反转?
回头想来,就连那被沧溟在苏烟身上吸走的一魄,都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