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完全黑下来了。风从玉米田上空刮过去,大地便有些许摇动,在摇动中玉米缨缨上那粉色的长须晃着点点丝丝的银白,看上去就像老人的胡须。再看就像是很多很多银须飘逸的老人站在周围,默默地述说着什么,叫人心悸。渐渐,土窖里的火燃起来了。冒着黑烟的土窖里飘出一朵朵蓝色的小火苗儿,火苗儿窜动着,送出一缕缕暖意也送出一丝丝诱人的熟香……二姐的手像黑蝴蝶似的在火苗儿中闪动着,一会儿翻翻这块儿,一会儿又捏捏那块儿,嘴里"咝咝"地吹着,总说:"不熟呢,还不熟呢。"说了,就又去捏。捏着捏着就翻出一块儿来,说:"吃吧。"小脏孩接过来就狼吞虎咽地吃,真香啊!二姐就看着他吃,吃了一块,又递一块……二姐盘膝坐在窖火边,脸儿被窖火映得红扑扑的,两眼亮亮地怔着,手却不停地在火窖上跳动。直到窖里空了,她才说;"还饿么?"小脏孩不吭,直望那火窖,盼着还能翻出一块来。于是二姐笑了,把窖里的灰扒出来,摆上柴草、红薯、嫩玉米,再烧……
第二窖又吃完了。二姐望着他说:"小猪,真是个小猪!饱了么?"他拍拍圆圆的肚儿,不好意思地笑了。二姐站起身,用脚把土窖封上,又用力踩了踩,直到火星儿熄了,才说:"走吧。"二姐拽着他在墨海一样的田野里蹿动,一会儿东,一会儿西;一会儿她停住了,只听得周围一片"哗啦、哗啦"的响动……一会儿她又不见了,像是化进了无边的黑夜,化进了叶叶蔓蔓的庄稼地。四周只有风声虫鸣,茫然四顾,叫人胆战心惊。倏尔,她又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精灵似的伸出一只手,拽着他又走。他就像瞎子一样跟着二姐走。当他跌跌撞撞地来到地头的时候,二姐手里的小布袋又满了。里边鼓鼓囊囊地装满了红薯和嫩玉米。二姐擦一把脸上的汗,喘喘地说:"带回去,给家人带回去吧。"
夜很恐怖,远处有鬼火一闪一闪地晃着,周围总像有什么在动,黑黑的一条,"哧溜"就不见了。回城还有二十五里夜路要走,他怯。怯了又不说,就懦懦地站着,望二姐的脸。二姐说:"我送你。走吧,我送你。"
二姐扛着小布袋头前走,小脏孩在后边紧紧相跟着,深一脚浅一脚,就像走在树林里。那一踏一踏的步子都踩在二姐的喘息上,那喘声叫人心定。二姐知道他怕,就说:"你看你看,北斗星出来了,那是个勺子,记住那勺子就不会迷路了。"小脏孩抬头去看,夜很浓,天上碎着几颗钉子一样的星星。他不知哪颗是北斗,也找不到勺子,不过心里不那么慌了。走着走着,二姐又说:"要是有人在后边拍你,你别回头,那是'皮大狐',你不理它,它不害你。"过一会儿,二姐还说:"要是遇上'鬼打墙'你就朝地上吐唾沫,呸他!你呸他,他就放你走了。"那会儿,二姐的话仿佛来自天穹,既遥远又神秘,两双小脚丫的行进声一踏一踏的,碎那无边的夜。
过了黑集,就是官道了。站在大路沿上,二姐喘口气说:"这就不用怕了。"可小脏孩还是不吭,他知道,前边还要过"八柏冢"呢!路边上有一个山样的坟丘,坟上有八棵参天古柏,柏树上有黑鸦鸦的"老鸹"……听姥姥说,这坟里埋着八位古人。又听姥姥说,坟上的柏树有几百年了,树上有精气。还说,有一天,一位贪财的乡人去砍坟上的柏树,斧子掉下来,却把自己的腿砍断了……白天路过时,他就很怕。夜里更怕。二姐看着他,说:"我再送送。"于是,二姐又扛着布袋往前走。远远地望见那八棵黑森森的柏树了,小脏孩的身子抖了,二姐的身子也抖了,可二姐却拽住他的手说:"别怕。胆儿是撑出来的,撑着,就不怕了。"
就这样,二姐一直把小脏孩送到城边上。待眼前灯火一片的时候,二姐说:"兄弟,回去吧。"这时,小脏孩才突然发现,姐也还小呢,她才十二岁。她要独自一人去摸那吓人的夜路,要过"八柏冢",过那一片一片的坟地…。小脏孩嘴干了,喃喃地叫了一声:"姐……"二姐默默地把小布袋放到他的肩头上。二姐已背了那么远了,现在把布袋交给了他,他立时感到了沉重。于是,在八岁那年他就知道了什么叫重负。那是二姐交给他的,他一生都背着……(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