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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蜻蜒(1)

钢婚 李佩甫 1705 2024-11-18 20:46

  一

  没有人记得那个小脏孩了。

  三十二年前,小脏孩跟在二姐的屁股后边,一步一步向田野走去。那是八月的黄昏,秋阳浸染在两天的霞彩中,"叫吱吱"点墨一样在天边舞着,穿枣花布衫的乡下二姐大人似的前边走,细细的身量拖着长长的影儿,影儿是斜的,荡着一窝一窝的热土。小脏孩走在斜斜的影子里,晃晃的像个跟屁虫。

  走在乡村的土路上,夕阳中的绿色显得很遥远,很灿烂,一片一片地透着浓重。不断有村人从浓重处钻出来,喝着老牛,扛着锄头,背着沉甸甸的草筐仄上黄黄的村路。遇上了,就有村人野野地喊:"妮,谁?!"二姐大人样地说:"城里俺姑家的……"而后仄回头,闲一眼给小脏孩,"叫舅哩。"小脏孩羞羞地低下头,扭扭地蹭着脚下的喧土,不吭。二姐又大人样地说:"认生。"村人疑惑地望着小脏孩,上下打量了,说:"不像城里人……"

  那时,小脏孩就是一个小要饭的。他赤肚肚儿穿一小裤头,很黑,很瘦,一身肋巴骨,还拖着长长的鼻涕。他八岁了,在城里上小学一年级,饿得不像城里人。

  那会儿,乡下正吃大食堂呢,家里连口铁锅都没有,日子也紧巴。二姐看他来了,就说:"上地吧,上地。"

  就这样,二姐把他领到田野里去了。在夕烧的霞辉里,平着脚走过青青的豆地,走过蔓蔓的红薯地,钻进了茂密的玉米田。天光渐渐暗了,那绿更显得浓,跟前是绿,身后是绿,一重一重的绿,绿里弥漫着一股甜腻腻的腥气,浓得叫人透不过气来。钻着钻着,小脏孩就蒙了。他怯怯地说:

  "姐,我头晕。"二姐的细腿磕打着玉米叶,"唰唰"地往前走,走得很快。小脏孩拽住了姐的衣裳,无力地重复说:"姐,我头晕。"二姐扭过脸来,诧异地望着小脏孩。小脏孩身子晃晃的,眼里泛着豆绿色的死光,喃喃地说:

  "晕,我头晕。"姐望着他,一会儿,慌慌地说:"你坐下,坐下吧。"小脏孩软软地坐下了,身子斜靠在玉米棵儿上。二姐独自一人去了。片刻,她又匆匆回来,说:"你别动,你可别动。"小脏孩就不动。他的屁股硌在一条埂上,硌得很不舒服,却仍旧不敢动,只慢慢地往下出溜,出溜着出溜着就躺下了,傻睁着一双豆绿色的眼睛。

  二姐走了,先是还能听到"沙拉、沙拉"的响声,继而就什么也没有了,只有一片死静。透过玉米叶的小缝儿,能看到西天里那淡淡的红烧,红烧残燃着,点点碎去,一片一片地灰,就有恐惧慢慢游上来,一点一点地蜇人的心。而后就昕到小虫的呜叫,这儿一声,那儿一声,似很遥远,又仿佛很贴近,总也捉不住。身边有软软的东西爬过去,一摸,是豆虫,忙松了手大喊:"姐,姐……"终于,远远地有了响动,小脏孩忙仄头去看,却没有人。

  小脏孩哭了,泪水洒在湿热的玉米田里。

  暮野四合,天灰下来了,风呜呜地响着,周围像有千军万马在动。二姐已去了很久,老不见回来。小脏孩心里害怕,很想动动,却又不敢动。

  他顺着田垅往前爬了一段,又赶忙爬回来,坐回印着两小半屁股的土窝里。多年后,他仍然记着那印着两瓣小屁股的土窝。他坐在温热的土窝里不敢动,却狠命地骂二姐,一遍一遍地骂,用世界上最恶毒的语言诅咒她!就那么咒着咒着,忽然,一个沉重的布袋倒在他的身旁,接着又是"咣"的一声,撂在地上的是一把小铲。

  二姐回来了。

  二姐突兀地出现在他的面前,一身汗湿,鼻孔里呼呼地喘着粗气,两只小辫奓奓地披散开去,像个小疯子似的。他狠狠地剜了二姐一眼,转过头去赌气。二姐说:"你饿了吧?"他的确饿了,饿得想吃人,可他不吭。二姐蹲下身,随手拿过小铲,很快在地上挖了个土窖,那土窖四四方方的,分上下两层,还留出一个出烟的小道儿。而后她从身边拖出一小捆柴草,又摸摸索索地掏出一盒火柴,接着,一块块红薯、嫩玉米从她身后的袋子里跳出来,又被一个个摆在火窖里,四周偎上土……小脏孩呆呆地望着二姐。他不知柴草是从哪儿捡来的,也不知那些馋人的红薯、嫩玉米又是怎样扒来的,更料不到二姐竟还带着火柴。只见二姐的手在动,很神奇很灵巧地动,一切就像在梦中。他不再恨二姐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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