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法墓天·僵山如画(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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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城西苦竹林,血祭百里清之后,蔡紫冠和孙苦竹得以相认。
孙苦竹带他来到京西一所大宅。院墙高大,颇见气派。可是大门紧闭,门上满是灰尘,竟像是没有人住。孙苦竹带着蔡紫冠想要从狗洞钻入,被蔡紫冠瞪了一眼,土遁穿墙而过。
宅内野草长得比房子都高,果然已经荒废了。
“你们这是躲在别人家的废宅里?”蔡紫冠问道。
孙苦竹出于一时激愤,在苦竹林摆阵挑战傅山雄,而剩下的玉娘,如果是为了防止被傅山雄找到的话,这样的废宅无疑是极好的。
“是我家的废宅。”孙苦竹挠了挠头,当他不是医生,也不想杀人的时候,仿佛就变回了一个最普通的青年。
孙苦竹苦笑道:“我家以前曾是朝中御医,来钱也不少。后来十几年前我爹辞了官在这里养老,我又不想去学他的本事,不想走他的老路,这才跑到街头上混。几年前他病死了,宅子一直没有转手,也没人知道是我的,这次刚好可以用来藏身。”
“你的神通,不当御医倒也可惜了。”
“我爹当御医,可不是凭救人的手段,而是杀人。后宫妃嫔争宠,哪个若是不该怀的却怀了龙种,那我爹就可以不留痕迹地用黑线除掉胎儿。缺德!我后来好不容易才把那个神通逆用,练成了‘苦竹余生’,想不到到头来,却还是起了用黑线杀人的念头。”
蔡紫冠点了点头,隐隐觉得哪里似乎有些不对劲,却心不在焉,不及深究了。
然后,在一间稍微收拾出来的房间里,他终于见到了玉娘。
十几天没见,玉娘更见清瘦了。
蔡紫冠看见她时,她正在窗前出神。看见蔡紫冠,玉娘愣了一下,冷笑道:“你果然来得很快,我就知道,你这个人像是一条追逐尸臭的野狗。哪里有不幸,你都会第一时间赶到的。”
孙苦竹早就听说他们两个有仇,见势不好,先躲了出去。
蔡紫冠看着她,玉娘现在穿着一身便装,甚至连头上守孝的白花都已经摘掉了——与百里清的那一夜过后,她已经不能再祭奠翡翠公子,而此时却也不能去为百里清戴孝。
她的遭遇早已超出了蔡紫冠的预计,而令他的心中填满了越来越沉重的愧疚。
“百……百里清死了。”蔡紫冠艰难道。
玉娘看着他,冷冷地道:“他当然已经死了。”
“我在阼州接到了他的传信——他用一只断臂来通知我,你们出事了……我刚才在苦竹林见到了他的坟……我、我把他的断臂也埋好了……你……你和他已经在一起了?”
他说得语无伦次,玉娘看着他,却也只是沉默着。
她其实早就料到,她与蔡紫冠注定还会见面。所以才告诉孙苦竹,如果能在外面遇到,就将他带来相见。这无疑是二人见面时她最不想回答,但也必然要面对的问题。
“我们没在一起。”她想了一下,终于还是决绝地说,“但是我已经有了他的孩子。”
她的小腹平坦,受孕至今不过三天,自然是看不出什么的。但有孙苦竹的神通在,而冥冥之中,那强烈的天意却也令她十分肯定。
“那……那太好了。”虽然已经听孙苦竹提起过,但蔡紫冠能从玉娘这里确认这个消息,却还是感动得几近哽咽。
玉娘冷冷地看着他,良久,没有再说话。
“我会去给百里清报仇!”蔡紫冠犹豫了一下,还是大着胆子问,“你……你会把那个孩子生下来的,是吧?”
“对。”玉娘的回答像是一片薄薄的寒冰。
——冷、利,而且……脆。
蔡紫冠松了口气:“你能这么想就好了,其实我们……”
“这是我对他的承诺。”玉娘忽然冷笑道,“我给他生个孩子,他为我杀了你。虽然他未能完成承诺,但是我相信他的诚意。我相信如果他这次没有死,还有机会遇到你的话,一定会认真地帮我动手的。”
蔡紫冠心如刀绞,只得勉强笑笑,点了点头。
“你本该死在你最好的朋友的手里……所以我不反悔,我会把这个孩子养大。以后我不是孤身一个人了,我有孩子了……”玉娘看着蔡紫冠,她的笑容变得妩媚起来,仿佛春风拂过水面,“我要告诉你的是,不管还要等多久,不管你还能欺骗世人多久,至少我的孩子一定会相信我,一定会帮我。我们一定会找你报仇的。”
她的恶毒令蔡紫冠直感到一盆雪水当头浇下。
“你……你……”即使机变如他,一时却也说不出话来了。
玉娘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蔡紫冠勉强与她对视,脑中却一片空白。好一会儿,女人才忽然眨了眨眼,神情缓和了下来。
“你要去给百里清报仇?”
“……是。”
玉娘站起身来,从床头上拿起一张纸:“百里清遇害后,我曾经偷偷到现场去过。他与傅山雄交手之后,地上一片狼藉,但尸体、血迹都已经没有了。我以为所有的线索都已经被抹杀,但是当我站在街尾回头再看的时候,我忽然发现,百里清与傅山雄对战时,留下满街的巨大刀痕,实际上组成了两个字。”
蔡紫冠一震,百里清足智多谋,即便遇害,也一定会留下线索。而玉娘冒险返回现场,自然也是相信这一点。
“那两个字是——风八。”
“风八?”
“便是这两个字。”玉娘将白纸递过。
纸上模仿刀痕,写着歪歪扭扭的“风八”二字,一笔一画,凄厉狰狞。可是“风八”是个什么东西?蔡紫冠懵在那里,被百里清留下的密码弄得糊涂了:“风”和一个数字的组合,他并不陌生,花浓的师父,先前曾和他诸番大战的雪飞鸿,便是叫做“风四”。
二十年前,天下术法第一大宗广来峰,发生变乱。首先是擅使烈火的二弟子发疯,火烧辛京,大开杀戒,被清理门户,当众格杀;然后是擅驾驭狂风的四弟子为了保护二师兄的未婚妻,血洗广来峰。
在那之后,四弟子隐姓埋名,化身雪飞鸿,投靠傅山雄。
而蔡紫冠本人与广来峰渊源极深,继承了广来峰的法术后,也因此和雪飞鸿不共戴天。
雪飞鸿就是“风四”,当年一场决战,蔡紫冠、百里清一行差点全军覆没。为什么这回百里清却留下了一个“风八”?他明明是死于傅山雄之手,为什么却又扯上了雪飞鸿?
“现在我终于明白了。”在镇国将军府、撄锋堂,蔡紫冠终于浮出地面。他放开拖着杜铭的手臂,起身迎向傅山雄,冷笑道,“原来他已经告诉了我们,你神通的真相。”
口中这样说着,他兀自心有余悸。回想刚才,自己由孙苦竹带路,来到镇国将军府的时候,幸好听见里面打得热闹,便直接土遁而来,才正好看见傅山雄的旗门中探出的大手。
那一瞬间,蔡紫冠虽然身在地下,却也浑身寒毛倒竖。
那熟悉的恐惧感扑面而来,他忽然就明白了百里清留字“风八”的意思。这才及时反应过来,过去救回了杜铭。
“大鬼啊!是大鬼啊!”杜铭反应过来,直着眼睛叫了出来。
花浓从地上站起,脸色惨白,也是惊疑不定。
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那样的“巨手”他们都曾经见过,那是雪飞鸿当日几乎要了他们所有人性命的魔神之手。
只不过,雪飞鸿练的是“七邪养鬼术”,是以自己的魂魄为饵食,在体内养出了一只巨大无比的恶鬼;而傅山雄,却是在“旗门”中,藏着那样一头怪物。
——为什么他们的神通,会有如此相似的效果?
——雪飞鸿的恶鬼,是纯粹的赤裸肉身,而傅山雄的怪物,却已经穿上了铁甲,难怪百里清要以“四”、“八”相对,暗示其更强的力量。
而一想到百里清在一个人对战傅山雄时,忽然遭遇这意外而又强横的神通,以至于反应不及,惨遭杀害,蔡紫冠的心中不由越发悔恨交加。
“你和雪飞鸿到底是什么关系?”蔡紫冠问道。
“他?他是我的军师啊。”傅山雄见他也终于赶到,这件事终于闹得不可收拾,不由又惊又怒。原本已经准备大打一场,忽听他们提到了雪飞鸿,也是一愣。
“是师父……教的你旗门?”花浓问。
“他的神通风花雪月,岂是我男儿可用!”傅山雄一边烦躁不安,一边却在蔡紫冠身后看到了孙苦竹,心念电转,一面盘算着眼前的局势,一面随口答道。
雪飞鸿的七邪养鬼术,一直是他最大的秘密,不到万不得已,不会使用。而他藏身傅山雄帐下,其实也只是为了逃避同门追杀。傅山雄神情不似作伪,蔡紫冠等人面面相觑,想不通其中的关窍。
——但不管怎么样,这场仗还是要打的。
“傅山雄!”蔡紫冠踏前一步,道,“百里清的血债,我今天来替他讨还了。”
傅山雄看着他们——蔡紫冠、杜铭、花浓、孙苦竹——神情悲愤,却忽然笑了出来:“蔡紫冠,难道你还不知道,其实你要跟我讨还的最大一笔血债,并不是百里清吗?”
蔡紫冠的心猛地一沉,一直以来的一个预感脱口而出:“还有……海天会罗英?”
“你我仇深似海,也许一会儿就还要加上小贺。”傅山雄森然笑道,伸手一抓,已将地上奄奄一息的小贺抓了起来,“这个孩子,可是为了你,连我的话都不听了。”
小贺垂在他的手中,无知无觉,身上的血嘀嘀嗒嗒地仍未干涸。
“他已伤及五脏,再不救治,转眼便死。而孙先生的‘苦竹余生’是能救他的。”傅山雄冷笑道,“我们要不要做个交易?”
蔡紫冠看着小贺,心中五味杂陈。苦竹林中,他方寸大乱,胡乱放走小贺,后来想起,其实已是忧心忡忡。现在小贺还没死,那实在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
可是这昂扬单纯的少年,经过这一次背叛,是否还能再相信他人?
“你说。”蔡紫冠终于道。
“我把小贺还给你们,并告诉你罗英究竟是谁杀的,以及,我让你们见识见识旗门真正的威力。”傅山雄正色道,“所谓朝闻道,昔可死。而我的条件,不过是孙先生要治我三次。”(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