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法墓天·僵山如画(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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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胆!”
小贺才进苦竹林,远远地便听到蔡紫冠和那白衣年轻人的争吵,快马驰来,恰好看到蔡紫冠被那黑线逼入地下,登时大喝一声,冲了上去。
“好,原来是鹰、犬都到齐了!”年轻人眼见又来一人,怒极反笑,将手中黑线一挑,“啪”的一声,竹林震荡,又有一片黑线破空而出。
“锵、锵!”小贺在纵身一跃之际,已拔出了双剑!
双剑在手,不管三七二十一,团团一转,先将那些绷来的黑线斩断了。
黑线纤细,虽然坚韧,却绝非什么刀枪不入的铜丝铁线。冰火双剑剑如泼风,剑锋划过,黑线纷纷左右抽飞。
“镇国将军府,小贺在此!”小贺大喝一声。
在辛京的地头上,还从来没有人敢和他正面冲突。
可是一言出口,“当、当”两声,冰火双剑却已落地。他跃起的身子这时刚好落下,脚下发虚,站立不稳,眼睁睁地就看着一条后至的黑线,结结实实地绷上了他的胸口。
一瞬间,如离火飞电,一股强烈的力量猛地透过黑线注入了他的身体。小贺闷哼一声,整个人居然被那区区一条黑线弹起,直挺挺地向后飞去。后面又是几条黑线绷来,“毕剥”声中,小贺虽然压断了那几根线,自己却也重重地摔倒在地。
浑身无力,万念俱灰,一瞬间,小贺伏倒在地,竟然一动也不能动。
摊在他眼前的右手,指甲乌青,肌肤中隐隐泛起沉沉黑色。那是透过了黑线注入他体内的灵力,不是毒、不是伤——而是“死”。
小贺悚然一惊,那恐怖蔓延的死气,令他整个人都震了一下。
巨大的无力感顺着他的双手、他的胸臆,慢慢地弥漫全身。他又惊又怒,猛地一握拳,血脉贲张,年轻的生命力一下子将那“死气”给顶住了。
小贺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可是肩膀上忽然一沉,身子却骤然沉入了地下。
当小贺和蔡紫冠进入苦竹林的时候,“花”也在福佑街遇到了那个算命人。
一家医馆一家医馆地问过去,还真有人记得那百里清和玉娘。一个没精打采的坐堂先生告诉“花”,玉娘的伤势奇特,百里清后来去找紫气宫的司马大夫了;而等他找到紫气宫,却又有一个郁郁寡欢的伙计告诉他,百里清病急乱投医,后来很可能去找苦竹林的孙神棍了。
——看起来,百里清确曾在辛京奔波过。
“花”赶在路上,不觉有点唏嘘。蔡紫冠曾经说,只要多给他们一点相处的时间,百里清和玉娘一定会面对自己真实的感情。“花”一想到那么倔、那么忧郁的百里清,也会为一个女人而奔走的样子,不由有点好笑。
可是他笑不出来,百里清的那只断手已经清清楚楚地告诉他们,事情并非如蔡紫冠所预料的那样发展。他比蔡紫冠冷静些,知道百里清很有可能已经不在人世。
“花”迎着午后稀薄的太阳光,漫步向前,远远地望见一个胡同口,脚下忽然一滞。
——他又看到了那个人。
百步开外,那个打着算命布幌的瞎子,半个身子掩在墙后,半仰着脸,冷漠地站着。虽然是个瞎子,但在那一瞬间,他的视线仿佛清清楚楚地落在了“花”的脸上,还尖锐得令“花”的皮肤都感到一阵刺痛。
从“花”进入福佑街以后,这已经是他与这瞎子第三次不期而遇了。
第一次是在“永盛当铺”门前,瞎子与他擦肩而过;第二次是在“永安堂”的外面,瞎子在街边给人解梦。现在他又毫无征兆地出现在这里……“花”倒吸一口冷气,难道说,这么快就遇上了敌人?
可是这一路上,他们屡遇强敌,只要是光明正大的敌人还真没什么可怕的。
“花”看着那瞎子微微一笑,那个瞎子仿佛也回以微微一笑。然后瞎子一转身,走进了胡同。
这是在叫阵啊?“花”好胜之心顿起,脚下加紧,刚想要追过去,忽然“碌碌”一声轮响,一辆马车已经从远处疾驰而来,抢在他的前面,在胡同口停了下来。
白枫木的马车,以白银包角雕饰,华美异常,一尘不染,可是不知怎么,却有一种不祥的气息包裹着。身穿蓝衫的驾车人跳入胡同,在马背上击了一掌,马儿向前又走一步,胡同口于是便被马车厢挡了个结实。里侧的车厢门打开,有人从车里下来,消失在胡同深处。
“花”犹豫了一下,站在马车外侧,他看不见胡同中的情形,但隐隐能听到有人说话。
一扬手,“浮尸花”祭起,他已凌空蹈步,走上了马车旁的高墙。
仿佛有一种本能,他知道那胡同里所密谈的事非同小可。胡同两侧的砖墙很高,他所立身的这一边,高墙下是一座荒败的花园。“花”稍稍蹲下身,轻如狸猫,从上方慢慢靠近了下面说话的三个人。
那三个人,一个是先前引他来此的算命瞎子,背靠高墙,仍是半仰着脸,微笑着。另一个是身披白色狐裘的少女,身形娇小,雪白的一张小脸被堆在毛茸茸的狐裘中,看起来像是透明的。
还有一个人身穿蓝衫,气度雍然,正和那算命先生谈话。他的岁数在三十上下,紧闭的双眼眼皮下塌,眼眶中空无一物。
又一个瞎子!“花”心里的那份不安越来越强。
“九公,这么多年了,你为什么不回去看看?”那蓝衫的盲人腰间挂着一柄白鞘的长剑,虽然笑着,但语气却极严厉,“咱们六姓里的叔伯们,都很想你。”
“商大人,我不能回去。”那被称作“九公”的算命人拄着一张竹幌,轻轻地在地上顿一顿,微笑道,“我也不敢回去。辛京,有些事就要发生了,我怕我一回去,就错过了。”
“辛京不需要你。辛京的尸王有胡天、胡地守卫,早就用不着你老了。”
“胡天、胡地……有多久没和你们联系了?这次你们进京,他们为什么没和你们联系,反倒是我这个老东西出面接应你们?”九公苦笑着,摇了摇头。
那蓝衫的盲人脸色一变:“你说他们出事了?可是辛京的尸王却还安然无恙!”
“尸王……”九公仰着脸,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笑道,“其实尸王……真的不算什么。”
“你到底在看什么?”那披白狐裘的少女忽然问道。
女孩的声音像是海中的冰凌相撞,虽然清脆悦耳,却令人心生寒意。
九公犹豫着,脸上的神情越来越肃穆:“命,我在看咱们所有人的命。”
“对,你可以看透所有人的命。你的神眼明阴,算心知命,是胡家最强的预知神通。现在复国军与伪臧的决战已迫在眉睫,你更加不能置身事外!九公,你在辛京荒废着……”
“算了,商大哥。”那蓝衫的盲人还想说话,旁边的白狐裘少女却忽然拦住了他,“胡九公在这里没有荒废。这一次,我们来刺杀霹雳皇帝,胡九公帮得上忙。”
“花”伏在高墙上,只觉得胆战心惊。
如果他听到的话没有错,那么他脚下这三人,无疑已是复国军里高层中的高层。那算命的瞎子是复国军神算胡家的高手,神眼明阴的神通,甚至可能是胡家最强的。
那蓝衫盲人既被称作“商大人”,又双目不便,那么,难道他就是文丞商家里每一代都必须“戮目示忠”的当家人商归心?
而能够拦住商家当家人,那狐裘少女的身份显然也呼之欲出。
想不到他们竟已无声无息地潜入辛京了,而听其话风,更像是图谋要一举刺杀霹雳皇帝。“花”伏在高墙上,虽是光天化日,却也一瞬间怀疑自己是在做梦——想不到他和蔡紫冠一行才入辛京,就已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遇上了这一场尸王之战的真正对手!
“原来公主已经决定要孤注一掷了么?”胡九公仰着脸,不知怎么,那乌色的脸上,竟似有几分讥诮的笑容,“我们准备了二十年的尸王之变,您也终于决定要半途而废了啊?”
“没有半途而废。”那白狐裘的少女自然正是摇光公主,“九大尸王汲取的灵力,已经助我将灭宙术练至大成。如果再配合商大哥的春生剑、胡九公的神眼,我们一定可以杀掉那荒淫无道的霹雳皇帝。”
“傅山雄拔除我们的尸王,我们就刺杀他的君王。”商归心冷笑道,“只要霹雳皇帝一死,辛京必然大乱。傅山雄疲于应付,自顾不暇,那时孟浩天再带领三千儿郎,冲出回天沼。我们里应外合,这是我们大茉复国的最好机会。”
那未必是他们的最好机会,但无疑已经成了他们的最后机会。由于蔡紫冠一行的莫名介入,复国军近来已是元气大伤。各地尸王,九去其五不说,便是六姓之中,劳家、莫家也是损兵折将。
对他们而言,唯一的好消息,大概就是百年以来,最强的法术“灭宙”终于给摇光公主操控自如。
所以这一次,他们要在自己还有一击之力前,全力以赴!
胡九公半仰着脸,微笑着,牙齿与两线眼白,在脸上反射出诡异的三道白光:“那你们去吧,我不去。”
摇光公主脸色一沉,商归心也收起了笑容。
“九公,你莫忘了,一朝是大茉军,一世是复国人。你这么多年,在辛京滞留不归,公主已经不怪罪你了,你还要违抗她?”
“从二十年前,我就已经决定,再也不参与这复国相关的一切争斗。”胡九公微笑道,“我这双天眼,已经看过太多不该看的事了。悲欢离合、生死兴替,于我而言,早已毫无神秘可言。之所以我现在还想留着这条命,只是想最后看一看,那我唯一看不透的未来。”
“未来?”摇光公主一愣。
“你们这次的行刺,我也已经知道结果了。”
摇光公主与商归心不由脸色大变。
“你知道结果?”商归心的声音中,不由也有些颤抖,“我们这次,是成是败?”
“商大人真的想知道么?”胡九公笑道,“知道了,就没意思了,就连最后一点改变的机会都没有了。”
商归心犹豫了一下,看了一眼摇光公主,没有再说话。
“从小到大,我胡九想知道的事情,只要用起神眼,都可以马上知道结果。最后,对我来说就什么趣味都没有了。莫家的七妹,我喜欢她,但我知道我们两个没有结果,我就只能看着她嫁给酗酒短命的劳家老大。苏家的二哥,我知道他出了门就要死,可我也只能看着。”胡九公拄着竹竿,仰起的脸上像在嘲讽地笑着,“我这一辈子,未卜先知,从来没有败过,却也从来都没有赢过……只有未来的那一件事,我却无论如何也看不清。这多有趣啊,那件事之后的一切都像是罩上了一片迷雾、一层薄纱。我务必得等着它的到来,无论如何,我也不想在那之前死掉。”
他说得煞有介事,隐隐透出一股疯狂的味道。商归心与摇光无话可说,就连“花”在墙头上也不由对“那件事”好奇起来。
“可是你已经是个逃兵了。”良久,摇光公主终于道。
胡九公犹豫了一下,苦笑道:“公主恕罪。”
摇光公主冷冷地看着他。
“花”在墙头上屏着呼吸,胡九公刚才说他从未败过,可是摇光公主的“灭宙”却是传说中最强的两宗神通之一。蔡紫冠的“破宇”他已看过,摇光公主的“灭宙”,又是一个怎样的效果?
但令他失望的却是,摇光公主猛一转身,向那马车走去了。
“商大哥,没有九公,我们照样能成功!”
商归心沉吟着,却慢慢抽出了自己的白剑。
——他从白色的剑鞘中,抽出了一口一泓清泉般的长剑。半透明的剑身上,青色的斑纹像是在流动着,涟漪微颤,像水中的浮萍,简直令人怀疑,下一瞬间便会从剑锋上跳出一尾青鱼。
剑一出鞘,空气都仿佛变得清冽了一些,令人精神一振。
“商大哥!”摇光公主猛地止步,低喝道。
“我不敢对胡九公造次的。”商归心微笑着,晃了晃手中的剑,“我只是想请偷听的朋友下来聊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