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后,内监宣读了传位召书,只有短短九字:朕若亡故,传位于白泽。
不伦不类,没有帝王之信该有的提笔与力度,但谁也不能否认,这是白长泠亲笔写下的传位召书。
是夜,我们来到姻禾窗外,又见白泽,他望向姻禾的房内,眼中流出许多温柔之色:“待大哥入陵,我登基,大赦天下……一切便都结束了。姻禾她生在皇宫的牢笼中,只有变得足够强大,才能保护自己——哎,是孤老终身,还是自由翱翔,且看她的造化了。”
我紧抓着赋怀渊的衣袖,听白泽低言:“符姑娘,多保重。”
脚步声渐渐远去,我抬头,映入赋怀渊深邃如浩瀚星辰的眸里,“老赋,我好难过,好想哭,怎么办?”
“娘亲,你怎么跟个小孩子似的,动不动就哭。”
粥粥冷不丁的话语自我背后传来,我回头,见他自姻禾屋里出来,斜斜瞥了我一眼,“几万岁的爱哭鬼!你哭的样子真丑!”
我顿时怒了,走过去,在他屁股上狠狠拍了一巴掌:“臭小子,你再说老娘丑试试?”
“老姑娘,丑死了!”
“你再说一遍!”
“娘亲,你真丑!”
我愣愣看着他,他又道,“你怎么了?以往我骂你骂,你都会揍我的,你怎么不揍我了?我不揍我,我怎么好意思哭出声来。”
“粥粥,你……”
“你不打我,我不疼,自然不会哭了。罢了罢了,走吧,我好累,好想睡觉。”
粥粥念了句仙诀,陡然消失在原地。
我回头望赋怀渊,在他眸里看到了惊讶。“老赋,既然粥粥都放下了,我们也先回吧,待明天跟姻禾说说,请她把‘情丝’送给我们。”
“嗯。”
在花间城郊的破屋前,找到了正在对月发呆的粥粥,带他去客栈好好泡了热水澡,强迫他睡去。
次日,我们叫他进皇宫找姻禾取“情丝”,他却赖在床上不肯起来,这一赖,便赖了整整半月!其间白长泠下葬,新帝白泽登基,大赦天下。
我愁了粥粥许久,他终是在半月后的傍晚,窝在被里热情高涨地唤我:
“娘亲,我想吃*包……”
似乎已从悲伤的情绪中走了出来。
我扯了个大大的笑脸,忙下楼,去前柜搁下一大把银子,叫掌柜的给我弄了两屉*包,端回来给粥粥,他一口气给吃完了,伸手还问要。
“没了……要吃,去皇宫吧?姻……”
“好!我们去收小风筝的‘情丝’,随便也将叶天息的也收了。”粥粥打了个嗝,“哎,要是陌生人的‘情丝’我们也能用,该有多好——瞧这满大街都是。”
粥粥打开二楼窗户,目光无波地望着大街来来往往的百姓。
我以仙术喊来隔壁屋的赋怀渊,仔细打扮一番,入了宫。
来到姻禾的住处,跟她坦白身份,说明来意,她古井般的眸子亮了亮:“原来你就是粥粥啊……你是神仙!真好。要是我永远是你这样的年纪,便好了。”粥粥冷脸啃着手中鸡腿,点头,“是啊,五岁孩童,童言无忌,爱说什么就能说什么,想做什么便能做什么,不必顾及他人的感受,受了欺负还能叫大人出头,多好啊!”
姻禾捏了捏他的脸颊,笑得苍凉。
戌时刚过,赋怀渊牵着我和粥粥,执万神图,取姻禾的“情丝”。——果不其然,是爱之情。
“符姐姐,你能不能……”姻禾指尖缠着衣角,缓缓卷着,“带我去找天息?”
“十日前白泽说过会大赦天下,他应该会放叶天息归故里。”
“二哥的心性远不如他颜面上那样孱弱,我知他意,晓得他必不会如此轻易放过叶天息。”
“叶天息是无辜的。”
“不……天息曾因能近我身,朝大哥下过毒。”
“你大哥他并未中毒,不是么?”老白食过仙灵咒之血,也不可能会中毒。
“大哥不是因天息下的毒而逝,可这并不代表,天息没对大哥起杀心。”姻禾苦笑,“单凭这点,二哥便不会放过他。绝对不会!”她声音渐沉,双膝一弯,陡然在我面前跪了下来,双手贴地,重重磕了个响头,而后抬头望我,“符姐姐,看在我们相识一场的份上,求你……求求你带我去看他一眼,姻禾求你了。”
我虽痛心姻禾的情况,但估摸这会儿粥粥是不大情愿见叶天息的,便推托道:“姻禾,不是我们不愿帮你,人间情爱生死,我们插不得手。”
“小风筝,我带你去找他。”粥粥轻轻抓住姻禾的手,将她扶起,姻禾的手背上多了一团油乎乎手印子。她惊喜地望向粥粥,双唇嗫嚅半天,最后只吐了两个字:“谢谢。”
以仙术寻到叶天息的踪迹,果真如姻禾所料,白泽并未将他放出天牢。
见到叶天息,姻禾苍寂的脸上尽是痛苦之色,就连一度想要杀死叶天息的粥粥,都惊得目光巨变。
这还是那个呈现在万神图中、姻禾记忆里的青衣琴师么?
——他血迹斑斑地仰卧在草堆里,双眼紧闭,整个脸庞一片血肉模糊,浑身血腥味、腐臭味令闻者作呕。因是六月火热天,他这副溃烂的肉上生了许多细小的蛆虫,那蛆虫在肉里涌出钻入,绿头苍蝇到处飞爬。
我牵紧赋怀渊的手,转过头,不忍心再看。
“天、天息……”
任谁也能从姻禾此刻的呼唤声中,明白她心上撕心裂肺的巨痛。
“天息,二哥怎能将你毁容?”她颤着身子,上前几步,将叶天息搂在了怀里,由得那些蛆虫爬进了她细白的手臂上。
叶天息被她的动作惊醒,缓缓睁开了双眼,气若游丝,“姻禾……”
“妃子笑,二哥竟对你用了妃子笑!”
“这本、本就是我欲害你大哥的毒药,现如今反噬在自己身上,没个一年半载死不了,不过是生些蛆虫,毁些皮肉罢了……王爷他只倒了半瓶在我脸上,已算是仁慈了。”
“这是何时的事?”
“好些天了罢。”
“我助你逃走……”姻禾将叶天息扶了起来,叶天息摇摇欲坠,摆了摆手,“姻禾,王爷遗人来说,只要我熬过‘妃子笑’的毒性,他便放我回乡。”
“你再在这牢里待上一天,我就将那剩下的半瓶‘妃子笑’倒在自个儿身上。”
“姻禾,我不想做亡命之徒。”叶天息握住姻禾的手,努力想笑,却笑落了脸上一块块腐烂的肉,“姻禾,我知你心意,若到时我还活着,便带你离开……堂堂正正地离开皇宫。”
“你先应允我日日来看你。”
叶天息微弱地回了声:“好。”
粥粥转过身,扯了扯我的衣袖:“娘亲,我能不能留在这里几天?”我刮了刮他的鼻头,道,“爱留几天就爱留几天,我们有的是时间等。”
赋怀渊抚了抚我的头发,清俊的眸里映着我和粥粥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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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每逢夜里,我们便隐了身,将姻禾偷偷带入天牢。
姻禾用刀细细地将叶天息脸上的腐肉剔净,敷上药草,以白纱缠上。再熬了热粥端来,一口一口喂他。冷寂的孤牢,成了姻禾出入最为频繁的场地。
姻禾的脸上不再死气沉沉。她宛如天地间最伟大最精明的医者,病人的微末变化,她皆了如指掌。我想她初看他受伤时,心里会痛,可是他在她的悉心照顾下日渐好转,她心中之苦也逐渐开明了。
清寂岁月,将姻禾的性子磨得更加坚韧。
姻禾命人寻找花间城最上层的木料,为叶天息重制了一把琴,琴角刻着“姻”之一字。冷淡如他,在见到姻禾端琴而现时,也柔了眉眼,暖了心。
叶天息伤势痊愈,姻禾去唤了白泽前来。
白泽已不覆当年白面书生的模样,他双眼锐利,杀伐绝然果断。似是对此事早已知晓,并未再为难叶天息,同意姻禾跟他离宫。姻禾多日的愁眉终是展开,笑颜一生,日晖失色。
离宫前夜,姻禾挽着叶天息的手,在屋内灯前坐了许久,两相视之,未语情先浓。
我和粥粥趴在窗外看着这一幕,心中百感交集。——皇宫中难得的一对有情人,终于熬成了眷属。
赋怀渊收了叶天息的“情丝”,以仙力收起万神图。白袍广袖,明净温雅。我把手放到万神图上,感受到叶天息的“情丝”里满满都是对姻禾的爱。两情相悦的“情丝”,难觅啊。
我将赋怀渊和粥粥拉回客栈,留下屋内暖帐中的二人,缱绻缠绵……
次日午时,曦耀万里。
我靠在床上头,装模作样地捏针绣花,粥粥无精打采地地坐在窗边,朝下方街上来往的百姓扔铜钱。少时,楼下聚集了许多男女老少,疯抢,擦肩接踵,乱成一锅粥。赋怀渊推门而入,煞有其事地望了粥粥一眼,接着开始教育粥粥为何如此铺张浪费。
不过是用术法变出来的银钱,有何可心疼的?
我听得烦了,便拿针去戳他,他惊诧地站在原地,活生生叫我在他身上插了一个小窟窿。
“老赋,你丫傻啊,你怎么不躲?”
“我怕我躲了,你收不住力气,会伤了自己。”(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