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荷塘,水光澄莹,莲花馨幽。
我与赋怀渊携手,往返于祥和宁静的招摇山与热闹繁华的花间城之间,将连绵的绿叶白荷重又整修一遍。
因了种荷之由,我们渡过了一段平淡的田园岁月。
冬雪不见迹,春来渐发新芽,刮起梨花雨,又落柳枝满地。
绿荫盎然,复而秋风来,空山话寒雨。
如此景色七年。
时光匆匆,一晃,七年了!美好的日子总是过得格外地快。
——赋怀渊与玉藻的七年约定之期,到了。
回到月殿,夜已深,我心似眼前寒夜,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凄凉。倚在床边,静静叹息。
赋怀渊负手立于窗下,若有所思。
我们同床七年,从未发生过有违天道之事,我也因担心与赋怀渊又成为“夫妻”会有天遣降临。
七年前的那场天雷,将我吓怕了。人不可与天抗,神仙又奈若何?
“老赋,七年前的三月十四,我们出锁天塔,今天……又是一个三月十四了。”
赋怀渊回过头来回望我,唇若施脂,眉如墨画,天生笑颜使他清冷的气质柔和了许多,虽怒而似笑。
“月儿……”
“不要解释,我懂的。我虽信你,可心中总有不安,你能不能……”
“嗯。你直说无妨,无论何事,我都应了。”
话中之意,似是走了,便不再回来了,于是在临行前,满足我各种要求。
我苦笑,穿鞋下地,调侃他,“老赋,我们做不成夫妻,生个孩子总可以吧?我们不拜堂不行礼,应该不会遭天遣吧?”
赋怀渊默默望了我许久,轻轻颌首,“好。”
我几次张口,却无话可言。
他抚了抚我的头发,柔柔笑着,“月儿,夜深了,我为你做顿饭。”
“嗯。”
三岁小儿都晓得,三更半夜做饭的人家,不是相别离,就是赴生死。
赋怀渊去了灶间,我倒头仰卧,两滴清眼滑过脸颊。迷迷糊糊睡了片晌,醒来,腾地坐起身,还好还好,没有睡过头,赋怀渊还没走。——我睁眼之迹,正刚赋怀渊将一个铜盆搁到床边,盆内热水正冒着白雾。
“月儿,醒了。”赋怀渊柔柔唤我,“来,洗脸。”
七年来,他日日清早为我准备热水热巾,今天却是在半夜。
大半夜梳洗上妆,有趣啊!
巾帕沾了热水,在脸上轻轻点擦,赋怀渊修长的指尖偶尔触过,击起我心底一圈圈涟漪。净了脸,来到黄金缀玉的流云镜前。我笑了笑,抚上自己的脸,“断了一只手臂,失血过多,喝了七年的鸡汤都没补回来,呵呵……”
透过窗,可观墨玉天里苍穹空旷下,一卷钩云句曲,遥遥静立。
赋怀渊将我的头发反反复复弄了许久,淡然的脸上愁怀渐起。
他轻想了片刻,执了玉梳将我的发分成前后两股,前一股尽数盘至头顶,凝结成一弯月牙形状,女祭斜插此间。左右各垂下一缕,发尾处绕了一个圆圈又结回至月牙髻边。后头的发直直散着,随着清风慢舞。
多年来,我都将头发随意绾起了事,此次经了赋怀渊的手,别有一番风情。
“老赋,你盘起女子发来,倒是得心应手。”
“五百年前,是谁日日跑到我面前哭诉,说后土的发结绾得清丽?”
“你当时还取笑人家,还说要将人家变成男子。可是……你忘啦,男子也要绾发啊。——绾发绾得好的,才算好看的男子。”
“那依月儿所言,我的发绾得如何?”
“嗯……还凑合吧。”
赋怀渊将玉梳放下,将下巴搁到我肩膀上,与镜中的我对视,“月儿,你可知此发为何名?”
“笑脸?”
“月为媒。”
“月为媒?”我转头,询问,“什么叫月为媒?你是司月上神,是想以月为媒迎娶我过门么?嘿嘿……说到嫁娶,我们还差一场正儿八经的婚礼呢。——老赋啊,那个天遣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老娘想去会会它。”
赋怀渊轻刮了下我的鼻子,笑笑未答。
牵我出屋,来到灶间,用玉勺翻了翻锅内的热粥,清香四溢。
我立时将方才的问题给忘了个一干二净,凑到锅前闻了闻,“这是我吃过最香的粥了。”
“月儿,你还未吃。”
“嘿嘿。不吃都知道香,何况是吃了。”
赋怀渊盛了一碗,端到白玉桌上,我转身,偷偷尝了一口,没有闻起来那么香,是苦的!转头欲告诉赋怀渊此事,瞧见他又端了一道清炒藕片,我随手拿起一块,往嘴里送,含糊道,“老赋,你厨艺退步了哦。”
“好,日后我改。”
“还有……日后么?真的不能告诉我你同玉藻之间的事么?她是不是怀了你的骨肉,你要回九重天去娶她了?呀!老赋,你勺子掉锅里了啊呀……”
赋怀渊轻咳一声,神色自若地到柜里取了双镶金筷子,递到我面前,又回过身盛了大半碗鸡汤端过来,“慢些吃,当小烫着。”
鸡汤色清而香浓,我尝了一口,仍是苦味。
“老赋,我刚睡了多久?”
“不久,一顿饭的时间。”
“我记得家里没有鸡了,而且这汤的成色,也不像是一时半会儿能熬制出来的。我……至少睡了两个时辰。”
赋怀渊用玉勺小心翼翼地粥碗里慢搅,间或吹上几口气,便粥尽快变得温热。
“你傻呀,大半夜准备一顿饭,准备了好几个时辰……啊呀,好烫!”
“哪里?是哪里烫着了月儿?”
我含着一口粥,望他,吐出几个口齿不清的字:“骗你的……”
赋怀渊锁眉,以玉筷轻敲我的头:“你呀!”
“哈哈哈哈……”
我将粥咽下,放声大笑。笑着笑着,泪滴落到碗里,忙低下头,不敢叫赋怀渊瞧见。
赋怀渊抚了抚我的头发,轻声安慰,“我会回来的,等我。”
“嗯。”
他抬手至我眼前,掌心金色灵光散去,现出一串手钏,金丝为线,半透明白玉石为坠。在灯晖摇曳下,玉石内闪动着幽幽兰莹。
我欣喜接过:“我的月光石引。”
“月儿,待我回来,一起去寻找百样情丝,破解仙灵咒。”
“好,我等你。”
“吃饭吧,我……走了。——你……莫要送。”
“好!你走,我不送;你来,我风雨相迎。”
赋怀渊揉了揉我的发,惯来柔和的眸里闪过决断的芒。
我忙垂首吃粥,余光瞥见白色衣袍渐渐转出视线。我始终吃着热粥,喝着鸡汤,没有再抬头。眼里没有泪,心里……也没有。
屋内寂静无声,良久。
他走了。
他说过会回来,就一定会回来的。
我相信!
所以……我并不难过!我不难过……
一勺一勺舀着鸡汤,心头烦闷,嘴里苦涩难当,弃了玉勺,托腮,倚着桌子发起呆来。
七年前,才出锁天塔那日,我要替白长泠报仇刺玉藻一剑,赋怀渊替她挨了我那一剑,并严辞厉色告诫我不能伤玉藻、不能杀玉藻。我心中……曾有过些许的震惊与诧异。
然而,也只有过片瞬的不安。
大劫大难走过来,赋怀渊早已入我心,何需再生疑?
——三生良人当如赋,脉脉此情谁诉。他处处为我着想,时时替我分忧,若不是关至性命之事,他断不会如此决绝。
究竟是何事,令如此温情如水的他,狠心与我别离?
浑浑噩噩过了两天,度日如年,不思米香。
最痛的不是离别,而是离别后的回忆,点点滴滴自心底涌至眼前,浓得化不开的温情将漫漫长夜熬成一颗孤寂的心,将我变成一个神经病,前一瞬上扬嘴角,下一刻却湿了眼眸。
我推开两日未启的大门,望着夜空明月发呆。
司月上神……赋怀渊,你在何处?
低头,瞥见一位身着蓝纱衣的女子侧身躺在门下玉石阶边。我走了两步,伸手将她的脑袋拨正,她嘟囔两声,闭开双眼。
一双眼眸碧蓝如海。
“绫悄!”我大吼一声,将她从地上拉起来,“你怎么会在这里?”
“小月,快二十年未见了,你还是这般美艳啊……”绫悄轻灵跃于我身侧,蓝纱碧眸,顾盼流转,聘婷秀雅。眼眸里少了些昔日的乖张,更多的,是岁月洗礼后的洗练与无奈。
我笑笑:“你一个人来的?夜千城呢?”绫悄的笑转瞬僵硬在脸上,我叹了口气,“追了将近二十年,他始终不肯予你一个家?”
绫悄大步迈进月殿,左右打量,夸赞一番,这才幽幽道:“一言难尽。”
“那就两言。”
“有酒么?”
“当然。”我苦笑,摇摇头。
这个痴女,莫非想要醉死不成?可是醉死也寻不到良人啊。
引绫悄到后屋酒窖,往下走数十级台阶,将窖里的烛火点亮,琳琅满目的酒坛惊得绫悄大叫一声,哇地扑了上去。我忙将她扯住,吼道:“这是老娘和老赋珍藏了七年的美酒,岂是你说喝就能喝的?”
“我听夜千城说你们在寻百样情丝,你请我喝酒,我把情丝赠你。”
“嗯……还得加上你和夜千城的故事。”
“好!”
她重重拍了下我的肩,颇有侠女之风貌。撒开膀子走到一个透明的水晶缸前,对着里头的暗红色佳酿流口水:“小月,这是什么酒?好美。”
“葡萄酿的,我给它取名叫‘月’。”
“那这坛呢?”
我走到她跟前,顺着她的视线看,最上层的水晶坛里,幽幽蓝漾呈半透明之姿。
“它啊……它叫‘渊’。”
绫悄撇撇嘴:“月与渊两相思,却遥不可及。”她低头,将“月”上的盖布揭去,拿竹吊舀了一吊,仰头,喝了个精光,吧唧两声。
“小月,你这酒好吃,酒名取得可真俗!”(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