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在徐晚来家门口,叶昭觉见到了阔别许久的简晨烨,双方都有点儿尴尬。
上次那一耳光—毫无疑问,双方都还记得,于是一不小心撞上对方的目光,两人就都不知该如何自处。
只好谈徐晚来的事。
简晨烨皱着眉:“幸好她自己那晚没留在工作室,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叶昭觉无声地点了点头,她也着实为徐晚来感到后怕。
“等下见到小晚,大家都注意一点,别刺激她。”简晨烨特意叮嘱了一句。
闵朗的脸色比任何时候都阴沉,他一直没说话。
他只要一想到“晚来差一点点葬身火海”,一想到自己差点儿就失去这个人—就恨不能穿越时空回到火灾发生之前阻止这一切,哪怕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短短几天的时间,往日光鲜亮丽的时装设计师徐晚来,像是经历过了几生几世的苦难,脸上的憔悴,让人一望即知她承受了多少煎熬。
她本来就瘦,现在看起来,就像是轻轻一碰就会碎掉的样子。
叶昭觉鼻子酸酸的。
没有人比她更理解徐晚来此时此刻的感受,自己一砖一瓦砌造的梦想,最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被彻底毁灭,这种无能为力的挫败和痛苦,别人怎么会明白。
“消防那边已经出了火灾认定书,确定是人为……版师现在在医院接受治疗,她那晚赶工没回家在二楼房间休息,不幸中的大幸是她伤势不算太重……公安那边也已经开始立案调查……是,我没有买保险,为什么,因为我傻呀……我也不知道自己得罪了谁,有没有可能是行业里的竞争对手?不知道,是不是意外?也不知道……暂时没有什么打算,谢谢大家关心。”
徐晚来机械化地说出这段话,行云流水。
看得出来这些日子以来,这段话她已经对不少人说过了。
叶昭觉他们三人面面相觑,安慰的话也说不出口,太苍白了,说了也没用。
“这样吧……闵朗,”叶昭觉小声对闵朗说,“我们先走,人多了她也不好发泄,你留下来陪陪她。”
她一边说,一边悄悄地拉了拉简晨烨的袖子。
从徐家出来,两人并排走了很长一段路,可谁也没说话。
那一耳光造成的生疏感,又重新回到了两人之间。
自那之后,叶昭觉反省过很多回,对于自己当时的冲动和蛮横,她不是不后悔的。
她也想过,找个台阶下了,把关系缓和回来—好歹是一起长大的情分,好歹是曾经向着一生一世去的爱人。
可是,偏偏就是有这个“可是”—当她一想起简晨烨,自然而然就会想起辜伽罗,想到那张照片,想到他们在法国时就已经“搞在一起”—想到这一层时,先前的反省几乎也就白费了。
你曾经固执地相信过,对方是你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存在,你甚至偏执地认为,假如失去对方你就会死掉。
你把自己掏空了去爱他,还是觉得不够。
可是慢慢地,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呢?
你们开始彼此攻击,互相伤害,信任瓦解,爱情灰飞烟灭……
你们甚至没能做到相忘于江湖—
他日江湖重逢,你们各自牵着另一个人的手,这时你们才明白,就连“相忘于江湖”都比此情此景要温柔。
你没能够分享他的荣耀,他没能够享有你的成熟,你们临街伫立,谈论的都是无关彼此痛痒的话题。
“小晚这事,太惨了。”简晨烨主动打破沉默,但他其实是想问,“你现在每天都在做什么?”
“是啊,希望她足够坚强吧。”叶昭觉顺着简晨烨的话往下说,虽然她很想开口问,“你和那个姑娘还好吗?”
……
两人沉默着沿街又走了一会儿,简晨烨终于忍不住问了:“你和齐唐现在怎么样?”
叶昭觉心里“咯噔”一下:靠!被他抢先了!
她顿了顿,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起了另外的事情:“我又辞职了,现在在学化妆,有个朋友正在筹备一间新娘造型工作室,也算是个不错的机会,我想试试看……那你呢?”
“我也还是老样子吧,没什么特别值得说的。”
“装什么傻啊,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叶昭觉翻了个白眼。
“你都没告诉我,我凭什么告诉你啊。”简晨烨也不甘示弱,“那儿有辆空车,你先上吧。”
叶昭觉坐上出租车,好半天没有关上车门。
过了很长时间,她终于鼓起勇气说:“那次,我乱发脾气,对不起啊。”
简晨烨愣住,随即马上说:“昭觉,我们之间,不说这个。”
她想哭,可是却笑了出来,这种奇怪的反应连她自己也无法解释。
闵朗回到白灰里,已经是深夜。
尽管巷子里黑漆漆的,但是闵朗还是一眼就看到有个人蹲在79号门口,走近之后他看清楚了。
是乔楚。
“你不舒服吗?”闵朗也蹲了下来。
乔楚将埋在双膝之间的脸抬了起来,看到她的脸,闵朗吓了一跳。
在黑夜中,乔楚白得吓人,两只眼睛是两口深不见底的井,好像将任何东西扔进去都不会有回音。她似乎出来得很匆忙,连外套都没有穿,裸露在冷风中的皮肤呈现出灰白色,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闵朗心中倒吸一口冷气—这样的面孔,他今天已经见过一回,他赶紧脱掉自己的外衣披在乔楚身上。
那件衣服在乔楚身上晃晃荡荡,仿佛还能再装下一个她。
“徐晚来出了点儿事,所以我就过去看了看情况,对了,昭觉和简晨烨也去了……”他误以为乔楚是在因为找不到他而生气,便认认真真解释了一通。
乔楚没有让他继续啰唆:“我知道,Nightfall起火了。”
“是,损失非常严重,几乎全毁了,”闵朗揉了揉太阳穴,他今天太累了,跟徐晚来说了许多话,但看上去完全没有作用,他希望自己不用在乔楚这儿再花太多精力,“先进去吧。”
他边说话边伸手去扶乔楚,可是没扶起来—她蹲得太久,腿已经麻了。
“闵朗,你爱过我吗?”乔楚的头埋得很低很低,这个问题,像是从地上的裂缝里迸出来的。
闵朗怔了怔,他一时无法理解自己现在面对的一切。
“乔楚,这些事情我们换一天再谈,今天不合适,”他好声好气地哄劝着她,他以为这一次跟过去那几次差不多,“我现在太累了……”
“是我找人干的。”乔楚像是没有听见他的话,自顾自地继续说着。
闵朗呆住了,全身的血液都凝固在血管里,心脏像是被某种武器大力刺穿—痛—剧痛,他的身体比思维更早地明白了乔楚话中的含义。
疲惫感在那一瞬间烟消云散,他只觉得呼吸不畅,意识渐渐溃散。
他们之间一下就远了—比两个陌生人还要远,他盯着乔楚—她脸上那种神情是“事已至此,无力回天”,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这个女孩。
乔楚终于站起来了,麻木的双腿里像是有亿万只蚂蚁在窜动。
她慢慢地靠向墙壁,像是没有力气支撑自己的身体:“我没想到会这么严重,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也不知道,但是,确实是我的主意。”
她说得很平静,仿佛只是一件芝麻大的小事,她眨了眨眼睛,怎么会这样呢,完全哭不出来了。
离开老街之后,乔楚径直来了白灰里。
她的理智所剩无几,千头万绪最终只凝成一个清晰强劲的念头:我必须对闵朗坦白一切。
她蹲在黑暗中,默默地练习了很多遍,要如何措辞,要怎么解释,她只是想教训一下徐晚来,她不是真的想毁了Nightfall,至于火灾,她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要用什么样的说法,才能证明自己的无辜和清白?
可是刚想到这里,她立刻就笑了,一边笑一边落泪,太滑稽了—
你哪里无辜?哪里清白?
清白是徐晚来,无辜的是阿超他们……始作俑者是你自己。
这场悲剧因你而起,你一个字都不该为自己狡辩。
最后,她决定什么废话都不说了,承认这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这是她唯一能做的事情。
突然之间,响起了玻璃粉碎四溅的声音—盛怒之中的闵朗一拳挥向了79号的窗户。
而乔楚,她早已经元神出窍,这声动静甚至没能让她皱一下眉,眨一下眼。
即便是在微弱的灯光下,依然可以看见有几块玻璃碎片扎在闵朗鲜血直流的拳头上,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但并不是因为皮外伤。
殷红的血液一滴一滴地滴在地上,也在乔楚的心里砸出空洞的闷响。
僵持了很久,闵朗终于开口问:“你这么做,是因为我吗?”
他低沉的声音里潜藏着一头野兽。
“不重要了。”乔楚叹了口气,像是从梦中醒过来。
她拉过闵朗那只流血的手,漫不经心地摘去那几块玻璃,解下绑在包包上的丝巾,为闵朗简单地包扎好伤口。
白色的丝巾上很快出现斑斑点点的血迹
“你知道吗,我今晚蹲在这里想了很多很多,最后我得出一个结论,说给你听你可能会觉得很荒唐,”乔楚的脸上有些满不在乎的神情,“闵朗啊,我觉得,现在一切都公平了。”
她抬起头来,看着闵朗,绽开笑容,那笑容让他心神俱焚:“你们俩带给我的所有伤害,都被这场火烧光了。”
“闵朗,我再也不用忍受你在我和她之间摇摆不定,一切都结束了。”
次日清晨。
上早班的年轻警察小张在路口买了几份早餐,他自己已经吃过了,这些是给同事们带的。他刚走到局门口,隔着老远就看见门口有个年轻姑娘,戴着墨镜,仰着头看天。
小张感到有点儿奇怪。
走近之后,他问那个姑娘:“你有什么事吗?是不是要报案?”
听到他的声音,那姑娘回过身来,摘下了墨镜,对他笑了笑。
还没谈过恋爱的小张一下子脸都红了,这个姑娘也太漂亮了吧,简直不输给电视上的女明星。
紧接着,这个姑娘说—
“我是来自首的。”
齐唐在候机室接到了叶昭觉打来的电话。
她的声音听起来像是足足好几天没有睡过觉,透着历经沧桑的疲惫和沉重,她讲话的时候很平静,但你能听出来她先前是哭过的。
她开门见山,直截了当地表明诉求:“齐唐,在我所认识的人当中,除了你之外我想不到现在还能够找谁帮忙。”
她将事情的大致经过讲述了一遍:“火灾是个意外,那群人交代说只是砸了店,不知道为什么会起火,可能是烟蒂没灭,加上天气这么干燥……”
齐唐听得眉头紧皱,他一边听,一边在脑中搜寻着自己所认识的,最擅长处理这种案件的律师。
“太傻了……”叶昭觉说着说着,情绪变得有些激动,“乔楚这个大傻子,为了闵朗……值得吗!居然是我让他们认识的!”
她说不下去了。
齐唐看了看手表,离登机时间只剩半个小时,也就是说,他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去到她身边,他能做的,最多也就是陪她讲半个小时电话。
“你先挂掉电话,五分钟后我回给你。”
这空出来的五分钟,齐唐分别打了两个电话。
一个打给了苏沁,让她尽快联络相熟的律师,然后跟律师一起去找叶昭觉,尽最大努力帮助乔楚。
另一个电话,他打给了邵清羽,言简意赅地说:“最近我不在国内,短时间里也回不来。乔楚出了事,昭觉……你就当替我多抽点儿时间去陪陪她。”
邵清羽还不清楚其中的变故,但她从齐唐的语气中听出了事情的严重性,当即应承下来。
她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问了:“你这次去英国是不是和Frances有关?”在齐唐简短地“嗯”了一声之后,她像是被开水给烫了一下,“嘿,你不是吧?”
“不是你想的那样。”齐唐知道她是想起了小爱,他顿了顿,“你放心,不会的。”
再次通话时,叶昭觉已经平复下来。
“苏沁稍后会跟你联络,”齐唐想了想,觉得有些话还是应该要讲,“但是你也要明白,每个人都必须为他做错的事情承担后果。乔楚她有非同寻常的勇气,可是,用错地方了。”
叶昭觉吸了一下鼻子,说:“我明白。”
齐唐见过好几次她哭的样子,又丑又好笑,可是想起她那个样子,又无端觉得有点儿心疼。
“昭觉,”齐唐不知道接下来应该再说点儿什么,只好又叫了一次她的名字,“昭觉啊,你现在进步多了,要是以前的你,就只会呜呜呜……”
“胡说八道,你才只会哭呢!”叶昭觉嘴上骂了一句,笑出了几滴泪。
在这一瞬间,她完全忘记了乔楚他们,忘记了那些烦心事。
她好像才刚刚认识到,齐唐对于自己,有着何等重要的意义—他是那个真正意义上陪着她一路成长的人。
当他叫着她的名字时,她觉得,那几乎就是生离死别了。
机场广播里开始播报航班信息。
叶昭觉陡然惊醒:“你在机场?你要去哪里?”
“我很希望现在能够陪在你身边,但是,昭觉,”齐唐停顿了一下,“每个人都有他此刻必须要做的事。”
他的目光落在不远处那个登机口,旁边有个小小的Subway的柜台。
当初叶昭觉刚进公司的时候,午餐通常都在楼下的Subway解决。
她总是一个人坐在靠窗的那一排单人座位,对着车水马龙的大街一口三明治一口可乐,很孤独,而又似乎并不把孤独当回事。
她的脸上总是有种对命运无所企图的神情,可是如果你认真地听过她说话,就会明白,她缺乏的东西太多了,所以她活得比周围任何一个人都要用力,都要紧张。
她是那种习惯了将一切错误都揽在自己身上的姑娘,即便是别人的错误,她也会多多少少迁怒于自己。
一句极其文艺腔—他平时最鄙夷的那种句子,忽然从他脑中一闪而过:你应该活在所有人的希望和祝福中,你应该活在阳光里。
“昭觉,你什么错也没有。”齐唐轻轻地说。
邵清羽出门时,正好遇上汪舸的妈妈从菜场回来,拎着新鲜的鱼和蔬菜。
“你要出去啊?”汪妈妈连忙把手里的东西放下,要给汪舸打电话,“等一下,让汪舸回来陪你一起去吧。”
“不用了,我去我好朋友家,打个车就到了,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邵清羽自己并没有意识到,婚姻这件事,从根本上改变了她。
她现在柔和了许多,这一点甚至直接反应在她的面向上。
尽管有些时候,她还是会因为物质条件较从前天差地别而跟汪舸争吵,但更多的时候,比如一家人坐在电视机前守着那些亲子综艺节目哈哈大笑的周末,她还是会由衷地感受到那种叫作“幸福”的东西。
这就像她记忆中最温馨的童年生活。
那时候,爸爸还没发达,妈妈还在世,一家三口住在老式的楼梯房里,每顿饭都是全家人一起吃,那样的时光也曾持续了几年。
再后来,就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番光景。
“晚上叫朋友一起来家里吃饭啊,给你煮鱼汤。”
“知道了……”结婚这么久,邵清羽还是没法顺利改口跟着汪舸叫“妈”,这个称谓对于她来说,像是词典里被撕掉的一页。
好在汪舸一家人都知道她的成长经历,没有任何人会去强迫她做她做不到,又或是不愿意做的事情。
对于这些善意,邵清羽心里是感激的,虽然她常常不说。
叶昭觉开门看到邵清羽,一时忘了其他,脱口而出:“你怎么胖了这么多?”
邵清羽一把推开她,翻了个白眼,但她决定待会儿再解释这件事。
“徐晚来也知道了?”邵清羽往沙发上一躺,随手扯过一块绒毯盖在腹部上。
提起这件事,叶昭觉瞬间就蔫了,也没心情再继续挖苦邵清羽突然冒出来的双下巴和大了整整一圈的脸。
“她肯定知道了啊,她是受害者,警察应该最先通知的就是她吧……”叶昭觉深深地叹了口气,“我这几天老是在想,如果当初没有介绍乔楚和闵朗认识,这一切或许就不会发生了。”
邵清羽默默地看着叶昭觉。
齐唐说得对,她深陷在一种完全没有必要的自我责问里。
她好像一直都误以为,很多事情,只要她怎么样做或者不怎么样做,结果就会改变。
“你没有那么重要。”冷不丁地,邵清羽说出了这句话。
“什么?”叶昭觉抬起头,有些错愕,还有些茫然。
“乔楚和闵朗的事情,你根本就没有一点儿责任,或者说,你根本就阻止不了。”邵清羽握住叶昭觉的手,“他们认识的那天晚上,我也在,你记得吧?”
叶昭觉点了点头。
“那晚闵朗唱歌的时候,你一直在和简晨烨说话,但我注意到了乔楚,她装得很镇定很矜持,对啊,就是装的啊。那段时间我不是瞒着你和汪舸来往嘛,可以说是做贼心虚的吧,反正那一阵子,我对周围的风吹草动格外敏感。
“当时我就觉得,乔楚对闵朗肯定有兴趣,她装,就是为了吸引闵朗的注意,所以后来我知道他们搞在一起了,一点儿都不意外……话是难听了点儿,意思没错吧?”
一个人非要爱上另一个人,就像飞蛾扑火,旁人是没有办法的。
叶昭觉怔怔地看着邵清羽一张一合的嘴唇,她以前从来都不知道邵清羽这么心细。
她自己心里那种尖利的痛苦,好像真的因此减轻了一些。
“昭觉,你仔细想想,乔楚是什么样的性格?你从她整容这件事里就能看出点儿端倪吧?闵朗和徐晚来那样对她……不要说是乔楚这么烈的性子,即便是我,即便是你,都不可能忍受得了。”
邵清羽的声音温和而平稳,她将整桩悲剧剖开来,一点点抽丝剥茧,追根溯源,摆在叶昭觉的面前—你看,这一切都是他们自己造成的,和你有什么关系?
“我知道我其实什么也做不了,”过了很久,叶昭觉才开口说话,“我劝过乔楚,也劝过闵朗,甚至暗示过徐晚来,但他们都没有听。”
对于他们三人的纠葛,她有过不好的预感,但她没有想到最后会如此惨烈。
“但乔楚是我最好的朋友—除了你之外,”叶昭觉撇了撇嘴,她想起乔楚曾经帮过自己那么多次,而现在她出了事,自己能做的却如此有限,“我心里实在是太难受了。”
邵清羽已经黔驴技穷,她不知道自己还能说点儿什么来安慰叶昭觉。
从小到大,她们维持友谊的模式都是—她惹事,叶昭觉帮着收拾烂摊子,她闯祸,叶昭觉陪着她一起承担。
叶昭觉总是两个人中更坚强更有主意的那一个。
又过了很久,邵清羽坐起来,正色道:“那我告诉你一个消息,可能你会稍微开心一点点。”
叶昭觉转过脸来看着她:“你说。”
“我怀孕了,你要当干妈了。”
就像是有一场无形的飓风从屋里呼啸而过。
淤积在叶昭觉心里的苦涩和悲痛,那些滞重的东西,在顷刻间被一扫而光。
她下意识地张大了嘴,形成了一个“○”形,眼睛连眨都不敢眨,像是看到了某种神迹,一旦眨眼就会消失不见。
接着,她整个人都开始颤抖起来。
“我将来生了孩子,让你做干妈吧!”
“好啊……等等,那我要给你孩子钱吗?”
“当然啊,干妈就是要经常给孩子钱啊!”
“那我不要做了,我的钱只想给我自己花。”
想起自己十几岁的时候说过的那些蠢话,她们俩的眼睛都微微发红。
从见到邵清羽那一刻开始,叶昭觉就觉得她跟从前有点儿不一样了,但是哪里不一样,她一时又说不出来。
现在,叶昭觉知道了。
多年后,那个一直渴望得到爱和家庭的女孩子—她最好的朋友—坐在她面前,清清淡淡地宣布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消息。
对于她们来说,曾经遥不可及的事情,在一朝一夕的更迭之中,现已成真。
极度的喜悦和极度的痛苦有时看起来是如此相似—只有这个原因,才能让叶昭觉为自己汹涌而出的眼泪做出解释。
这一刻,她知道,往后她们再也不会因为一点儿小事而吵架而冷战了。
她轻轻地抱住邵清羽,就像抱住自己已然逝去,永不重来的青春。
白灰里79号。
所有能砸的东西,全都被徐晚来给砸了。
闵朗木然地看着屋里这一地狼藉,和那个丝毫没有停手迹象的疯子。
他不打算阻止她,有几个瞬间,他甚至考虑自己是不是应该帮着她一起砸。
从乔楚离开的那天晚上开始,他就知道,一切都完蛋了。
这些天,闵朗连79号的门都没有出过,他一直躺在阁楼的床上。
这张床,乔楚曾经睡过很多次,他在翻身时,看到角落里有几根长头发。
他动作很轻地拈起那几根头发,对着光看了很久,直到眼眶里充满泪水,乔楚用来给他包扎伤口的那条丝巾,此刻就在枕边。
她留给他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随着她的离开,闵朗觉得,自己有一部分躯体已经死了。
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具体是从哪一天,哪一个瞬间,命运急转直下,一切就像是脱缰的野马,全都朝着最坏最惨最无可挽救的方向,头也不回地一路狂奔,终至毁灭?
期间,简晨烨来过一趟,两人沉默着,喝了许多酒,却没能说几句话—无话可说,有什么好说的呢?
叶昭觉也来过了,一边骂他一边哭,骂得要多难听就有多难听,后来她骂不动了,就抱着他哭,到这个时候已经完全不顾忌性别和朋友的界限了。
可闵朗心里一直是麻木的,他脑子里有个声音在说,这场面好像似曾相识。
再一想,就是奶奶去世的时候。
他一直在等徐晚来,这是他们两个之间的事情。
这笔账,只有他们自己面对面才能算得清。
所以当他听到楼下传来巨大的砸门的声音时,他几乎有种解脱的感觉。
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他知道,审判的时候到了。
徐晚来看他的眼神就像看一个仇人,她没有化妆的脸让他想起多年前那个下午,她逃课去找他,而他为了面子叫她滚。
那时候,她还没有如此凌厉的眼神,面对伤害,只会哭着说:“反正你以后活成什么样都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她错了。
她一定想不到,他们的缘分会这么深远而复杂,她一定预计不到,无论他活成什么样子,这一生他们对于彼此都息息相关。
“我为什么会认识你这个王八蛋……”徐晚来砸累了,就地坐下,坐在一堆废墟里,她点了支烟,眼泪一直流,“我到底欠了你什么,十几年了还没有还清?”
闵朗眼睛发热,喉头发紧,他本想说,我是这个世界上最不愿意看到你受伤害的人,可是话到嘴边,成了“是我欠你”。
徐晚来猛然抬起头来:“是乔楚那个贱人,毁了我这么多年的梦想。”
这是这些日子以来,第一次有人在闵朗面前说出这个名字:乔楚。
像是有一只手揭下了贴在他心里的封印,他终于恢复了感知。
又重又闷的痛,随着血液在他全身循环往复,没有放过任何一处,最终汇集到一起,直接冲向心脏。
他想起第一次相见,她冷若冰霜的面孔,与整间屋里热火朝天的气氛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想起她穿着那件月牙白旗袍的样子。
想起新年夜,她忍着眼泪,独自离开白灰里。
想起她曾经拿刀抵在他的背后,绝望地问他:“你说,我杀了你好不好?”
他还想起最后那次见她—她穿着黑色的衣服,冥冥之中就像是来向他告别的,她临走时,亲了一下他的脸。
她说:“我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人,没有一点关于爱的经验,所以我才会爱你爱得这么糟糕,闵朗,你别恨我。”
闵朗慢慢地蹲下来,他终于知道痛彻心扉是什么意思。
“晚来,”他的嗓子完全哑了,“不是她毁了你的梦想,是我们,是你和我毁了她的人生。”(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