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齐唐打开邮箱就看到了叶昭觉的辞职信,他有点儿发蒙。
虽然从她回到公司开始,彼此就都心照不宣地知道,终将有一天,她是要离开的。
可齐唐没料到,这一天来得这么早。
他把叶昭觉叫进自己办公室,拿出训导下属的架势来责问她:“你有什么计划,为什么不先和我商量?”
叶昭觉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她抬头瞟了齐唐一眼:“这不是最近老见不着你嘛。”
最近全公司的人都发现了,齐唐有些反常。
他很少来公司,即便来了,也是一个人关在办公室里,吩咐任何人都不要来打扰他。
苏沁和齐唐持股的另外几个公司的管理层有些来往,据她探听来的消息,一切都很太平,并没有什么事情值得他苦恼。
大家没有明说,心里却将目标一致指向了叶昭觉。
怪就怪在—齐唐这么反常,叶昭觉却一切如常。
该做的事情她都照做,不该她做的,你开口求助她,她也乐意帮忙,总之就是一副对全世界都友好得不行的样子。
可是,大家稍微一讨论,就发现了端倪。
她的友好—像是打定主意明天就要离家出走,所以今晚的晚餐做得特别好吃的那种—“因相处的时间不多啦,那就给大家留一个好印象吧”—这句话,仿佛就刻在叶昭觉的脑门上。
公司八卦小团体一致裁定:一定和上次那个莫名其妙的女人有关系。
而八卦,往往就是真相。
那天晚上,当Frances说出“孩子”这个词语时,齐唐确实认为她疯了。
Frances一眼就看懂了齐唐的眼神,她上前一步:“你应该还记得,我在结婚那年就生了宝宝,”现在,她几乎已经贴着齐唐的身体,“宝宝的出生日期是……”
隐没在她唇齿之间的意味,齐唐完全接收到了。
他当然记得,曾经那些温柔缱绻和抵死缠绵。
某种程度上,是Frances真正开启了他,让他懂得了肉体的极致欢愉。
可是她说的这件事,齐唐无论如何也不相信。
“不可能和我有关。”齐唐冷笑着,“我们当年……是有措施的。”
“是吗?”Frances也冷笑,“你确定每一次都有吗?”
在记忆的缝隙里,齐唐举目皆是茫然。
他确实,不能,肯定。
Frances如此咄咄逼人,齐唐却越来越迷惑:“即便偶尔没有,难道,你就没有补救吗?”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太多的不确定。
当他问出这个问题,他知道,自己已经完全陷入了被动。
陈年旧事,已经无从追究。
现在,黑白是非都由Frances说了算。
“你知道—”Frances逼视着齐唐,“我讨厌吃药。”
齐唐的脸色已经非常难看了,他简直不敢相信,就在一个小时之前,他看着眼前的这个女人,还在想“我当年那么爱她,情有可原”。
“即便真的没有防护,即便孩子的出生时间也确实凑巧,”齐唐笑了笑,他不预备再对Frances客气,“也不意味着和我有什么关系。当年你有多少个暧昧对象,你我心知肚明。”
他终于说出来了,从前根本无法直面的这个事实。
“齐唐!”Frances提高了分贝,像是受到了极大的侮辱,“你我心知肚明的应该是—我订婚之后,只有你一直纠缠着我不肯放手!”
Frances的面孔涨得通红,愤怒到了极点的样子。
盛怒之下的Frances有种惊心动魄的美,那种美具有极强的侵略性,会让对方在短时间之内无法与之对峙。
万分之一种可能性在齐唐的脑中闪过,微乎其微,却又无法置若罔闻。
万一,万一她说的,是真的呢?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这些年,为什么你从来没有提过?”齐唐心里发慌,这件事超出了他的智慧和经验,是他从来未曾料想的情形,“你不是这种甘愿自己承担一切的人。”
“我确实没那么无私。”Frances丝毫不否认,“我要考虑我的婚姻,我的孩子,和我的名誉……况且,你有给过我接触你的机会吗?你知道有多少人曾直接告诉我,你希望没有认识过我。”
过了很久很久,齐唐慢吞吞地问:“你的诉求是什么?”
“呵呵,”Frances转过身拿起自己的包,冷笑着与齐唐擦肩而过,“我知道,你现在是很成熟的商人,但是别把每个人都想得跟你一样。”
Frances成功地,再次,搅浑了齐唐的生活。
她只是稍稍发力,他便乱了方寸。
她什么都没要求—可如果一切是真的—那她便可以予取予求。
一直到离开咖啡馆,齐唐都没有察觉到其他的异常。
凌晨三点。
服务员走到最后一个客人面前,轻声细语地说:“不好意思,小姐,我们要打烊了。”
失神的叶昭觉,这才回到现实世界中来。
没有人知道,这天晚上,叶昭觉独自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晃荡了很久。
她既不想回家,也不想见任何人,既不想买醉,也不愿保持清醒。
很多车从她身边飞驰而过,没有人知道,这个姑娘的心里正下着一场大雪。
许多与今晚毫不相干的回忆,像雪花一样纷纷从她眼前掠过。
她想起从前和简晨烨在一起,生活虽然比现在清贫,可也比现在简单,没有这么多复杂的瓜葛和纠缠,也没有这么沉重的挫败感。
可如果给她一个机会,让她可以选择回到过去—她竟然真的好好地思考了一番—思考的结果是,她并不愿意回去。
那时候最大的问题就是穷。
因为穷,所以能选择的东西就特别少,是区别于现在的,另外一种苦楚和无望。
“可是,为什么我的人生总是浸泡在苦楚和无望之中呢?”
她有点儿累了,在一个公交车站台坐下,身体像是一具破旧的皮囊。
身后的广告灯箱在夜里亮得刺眼,那种渺小无力的感觉又回来了,是因为齐唐和Frances吗?
她觉得,也并不全是。
她没有意识到,此刻自己的脸上有种微妙的神情。
困顿,疑惑,迷茫,但绝对不是痛苦。
她经受的失败太多了,对于痛苦的感知已经比别人要迟钝许多。
这一站离她从前开店的地方很近,她忽然想要去那里看一看。
那里现在是一家连锁水果超市。
隔着一条马路,叶昭觉怔怔地望着对面,像是一缕孤魂凝望着自己的前世今生。
尽管已经过了这么长时间,可是她心里还是有一点儿疼。
紧接着像是有一双手,顺着这一点点疼撕开了一个更大的口子。
一种闷痛,从身体深处汹涌而出—像惊涛骇浪一样将她拍倒,她刚挣扎着爬起来—又被拍倒。
下午Frances打电话约她见面,原话是:“有些事你必须知道,如果你真是齐唐的女朋友的话。”
就是这句话,让她铁了心去赴约。
说起来,Frances只是组织了一次会面,然后按照计划,将每个人安排在她设定的位置上,然后,她的目的,轻轻松松地就达成了。
后半夜,整条街上只剩下叶昭觉一个人,她终于无法再支撑疲倦的躯体,叫了一辆出租车,回家。
在车上,她闭着眼睛,脑子里只有这句话—我绝对不能再任由别人操纵我的悲喜。
第二天,齐唐没有出现在公司。
午休时间,叶昭觉去天台给陈汀打了个电话。
电话很快接通,陈汀的声音听起来很精神很清醒,不像是刚从被窝里爬起来的样子,叶昭觉有点儿意外:“你在干吗呢?”
“看店面呀,我都看了好几天了,要么地段不太好,要么面积不够大,”陈汀有点儿兴奋,“我估计今天这个算找对了,我想把中间那堵墙打掉,房东说可以商量。
“对了,你到底考虑得怎么样了啊?是不是不好跟齐唐说辞职啊?反正这事,我怎么着都是要做的,你要是没兴趣,我就再找找其他人。”
“陈汀,”叶昭觉说得很慢,楼梯间很安静,只有她自己的声音,“我考虑好了。”
几分钟后,叶昭觉回到自己的电脑前,开始写辞职报告。
“你想清楚自己要做什么了吗?”齐唐压着自己的脾气,软语哄劝,“我不是要操控你,只是有点儿担心……”
他的语气,像是一个家长,苦口婆心地劝阻没有才华,但非要去追求不切实际的梦想的小孩。
叶昭觉脸上讪讪的,她不怪齐唐不看好她。
“我不可能一直依赖你。”叶昭觉笑笑,“其实我很有自知之明啦,但是我也有自己的计划和想要做的事情……所以,还是让苏沁尽快招人接手我的工作吧。”
她虽然脸上挂着笑,但眼神里却充满了坚毅,那是决心已定的人才有的眼神。
齐唐怔了好半天。
从工作立场来说,他从来都懒得跟任何要辞职的普通员工多费口舌,从叶昭觉一进来,他就看出来了,她是真的去意已决。
按照他一贯的风格,别人要走就走呗,有什么好挽留。
可是,面对叶昭觉,他还有另一个立场。
过了很长的时间,齐唐像是想通了什么,淡淡一笑:“好,我会让苏沁安排的。”
叶昭觉有些不敢相信,自己辞职这件事……竟然这么轻而易举就通过了?齐唐他竟然这么干脆?
因为他的果决,叶昭觉反而有了一点儿失落。
齐唐的眼睛里,有一种很平静的东西。
她是成年人,她有决定自己去留的自由,而他要尊重这份自由。
小情小爱……就暂时放置一边吧,齐唐心想,现在有更重要的事亟待处理。
“谢谢你一直以来的关照。”叶昭觉站起来,眼神飘向远方,“我永远不会忘记,你为我所做的一切。”
她久久没有收回目光,生怕在对视之间情难自控。
表面上,她是在辞职,实质上,她是打算淡出他的生活。
到这时,齐唐才意识到很不对劲—她心里藏着很多事,但她好像并不预备说出来。
他绕过桌子,走到她身边:“是不是有什么事情,你没有告诉我?”
叶昭觉抬起头来,眉头紧锁,眼泪充满了眼眶,喉头发紧,她知道只要再过片刻,自己便会情绪决堤。
短短片刻,人生中所有和齐唐有关的经历,都在她的脑海中翻腾—
她没有礼服裙去参加party,是他买来送给她。
她为了工作把自己弄生病,是他送她去医院吊水,还一直陪着她。
因为简晨烨和辜伽罗的一张合照,她丧失理智,可是在酒店里,他连碰都没有碰她。
她开店,他支持她;她结业,他收留她,还替她把欠的债还了。
还有,他说的那句话:“我不在乎还要等多久,如果那个人真的是你。”
……
从来没有人像他这样,慷慨地爱护她。
没有人像他这样,时时顾及着她那微不足道的尊严,在她所有软弱的时刻,毫不犹豫地伸出自己的手,于人生沼泽中拉她一把。
我们认识很久了吗?叶昭觉不敢说,我觉得好像已经认识了一辈子。
“你到底怎么了?”齐唐神色凝重,他心里头有种预感,很不安。
“齐唐,”叶昭觉深呼吸一口气,“那你呢?你有没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两人之间只隔着这一层纸,可是谁也不愿意戳破。
刹那之间,他们在彼此的眼神中已经得到了答案。
叶昭觉的眼泪越来越多,越来越收不住,而齐唐的心里却越来越凉,越来越无言相对。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叶昭觉低声问,她也不知道是在问齐唐还是问自己,“为什么每次都差一点点?”
以前是因为简晨烨,后来是因为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金钱、阶层、地位、阅历、学识、社交圈子……
而现在,是因为他的过去,以及那些潜藏在“过去”的某些糟糕的可能性。
她一次次努力突破自身局限,却又一次次遇到新的问题。
现在,她终于知道了,两个“不对”的人非要在一起,就只会制造出层出不穷的麻烦,一个麻烦接着一个麻烦。
不管他对她有多好多珍惜,不管她有多想成全他成全自己,总是会有各种各样的力量阻挡在他们之间。
现在,她有点儿认命了。
有些东西,你搭着梯子踮着脚,你手都要断了,可你就是够不着。
齐唐低着头,闭上眼睛,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他也很茫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叶昭觉,他也很想知道为什么会搞成这个样子。
长久以来,他一直认为人生中所有的事情都有原因,在他的价值体系里,世界上从来就没有什么意外,只有结果。
从小到大他一路顺遂,生平第一次遇到这种事—连怪都不知道该怪谁。
他轻轻拍了拍叶昭觉的后背,这是一个意欲安慰的动作:“我会处理好所有乱七八糟的事情。”
现在,他也只能把话说到这个程度。
“齐唐,有些事情不是那么容易处理的。”叶昭觉用双手抹掉脸上的泪,这个动作既蛮横又凶猛,像是一个大龄儿童,“很多人都说,如果真爱一个人,那就应该什么都不计较。可我是个在市井里长大的人,没有那么大的度量。”
直到几个小时之后,齐唐才真正地听懂了叶昭觉最后说的那句话。
最重要的信息不是“我没有那么大的度量”,而是“真爱一个人”。
他几乎震惊了,他简直难以相信—以他的智商—居然要等这么长的时间,才找到这句话的重点。
当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他脸上有种奇怪的神情,像是自嘲,又像是发自肺腑的快乐。
淤积在胸腔里旷日持久的烦闷和怒气渐渐地消散了,理智归位,他开始认真地思考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最先要做的,应该是联络在英国的那几个老友。
叶昭觉离职之后,几乎一天都没有耽误,就开始跟着老师学习化妆。
与此同时,齐唐着手准备签证。
安宁的日子没有维持多久。
某天夜里,Nightfall起了一场大火。
发现火情的是附近酒店的一对情侣,两人正要拉上窗帘亲热—这时,女生看到对面的熊熊大火,一声尖叫划破了夜空。
乔楚是从叶昭觉口中得知这个消息的。
一开始,乔楚还没听进去—她正盯着电视在看一档真人秀节目,时不时发出哈哈大笑声,直到—叶昭觉说:“现在徐晚来情况很糟糕,闵朗约了我和简晨烨晚上一块儿去看看她。”
突然间,乔楚像是见了鬼一般扭过头来,满脸的错愕和震惊,那一瞬间,她被前所未有的恐惧所裹挟。
她张了张嘴,却没法出声,像是有一团棉花堵在她的喉咙里。
此刻,电视机里的综艺节目依然在播放着,成为了空洞的背景声。
叶昭觉注意到,乔楚的脸色变得苍白,瞳孔似乎也在放大。
她心中一动,抓住乔楚的手—那手也是冰凉的—正色问道:“你怎么了?”
乔楚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讨厌过叶昭觉,她的手像一副手铐一样钳住了自己的手。
“是怎么搞的?”乔楚听到有个声音这样问,过了一会儿,她才意识到这是自己的声音,她现在就像是打了全身麻醉似的,反应迟钝,肌体麻木。
“具体的情况我还不清楚,闵朗在电话里讲得很含糊。”叶昭觉轻声说,那种特别惶恐、心里特别没底的感觉又出现了,就像那天在咖啡馆里听着齐唐和Frances的对话时一样。
“什么时候?”乔楚又问了一个问题,她的声音听起来十分缥缈。
叶昭觉说了一个日期。
乔楚回忆了一下,正是她回老街后的第二个星期。
“我先过去看看,很快就回来,你在家里等我,”叶昭觉柔声安慰着乔楚,“我明天不用上化妆课,我们出去逛街,吃好吃的,好不好?”
乔楚根本没有听见叶昭觉说什么。
她已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一个只能容纳她自己一个人,充满了罪恶感和悔恨的世界。
叶昭觉离开后,乔楚拿起手机,颤颤巍巍地给阿超打电话,可一直是忙音,再打,又是无法接通。
那场火从Nightfall一直烧到了乔楚的心里:“快接电话接电话啊……”她神经质一般骂骂咧咧的,浑身都在颤抖。
她挂掉,又打给当天在场的另一个人,还是打不通。
对于乔楚来说,恐怕世界末日都不会比现在更惨。
她定了定神,抓起钥匙和手机胡乱塞进包里,连外套都忘记拿,飞快地出了门。
去老街的这一路上,她的心脏一直悬在喉咙口,几乎停止了跳动。
没有任何宗教信仰的乔楚,向她所知道的每一位上神轮番祈求,祈祷事实并非自己所预想的那样。
“不懂祷告都敢祷告,谁愿眷顾这种信徒……”—很多年前,她就会唱这首歌,却从未想到,现实竟会如真歌中所唱。
她从十几岁出来混迹社会,大场面也见过一二,但从未像今天这样怵惧过什么。
她口中喃喃不清,念念有词,一双手几乎要将自己掐出血来,怎么会这样呢,不应该是这样子的……
老街的台球厅门口,没有往日熟悉的那几个身影。
过了很久,她怀着最后一点点侥幸的心理,沉重地走进台球室,问老板:“今天阿超他们没来吗?”
老板正拿着手机玩游戏,头都没抬一下:“来什么来啊,前天不是刚被带走吗?”
万分之一的希望,在那一瞬间泯灭。
“被谁带走?”乔楚心里其实已经知道答案。
老板不耐烦地抬起头来,看见是乔楚,脸色稍微缓和了点儿:“怎么?你不知道吗?他们几个估计是犯了什么事,警车直接开到老街来,一群人全给拉走了……”
后来老板还说了什么,也可能什么都没说吧,乔楚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只记得,当自己抬起头来仰望天幕时,黑夜早已经无声无息地降临。(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