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楼上发出异样的响动,老板娘已浑身发软,听了小伙计的述说就更没胆子离开柜台半步,只是嘴里发出让人听不清的声音。她曾见识过这个头戴玉竹帽的神秘女人同一个过客在客栈前面的驿道旁较量过:
盛夏时节,只见十余步外的树枝抖动,落叶纷纷……两个斗到稍远的一块岩石下,只见这神秘女人的双色斗篷已如鸟翼凌空而扬,双方手中的剑叶在两人之间忽闪着寒光。就在女人腾空飞至两人多高的岩顶的一霎那,两把相交的剑锋几乎同时击中了岩石,顿时火花四溅碎石纷飞……
老板娘还清楚地记得,当时就连胆大的胖哥都被惊骇呈一副呆若木鸡的样子,事后在这女人的面前唯唯诺诺得胜过一个狗奴才。虽然,当时那结果是未分出高下,两个对手收拾起兵刃后就分别投东西方向而去。
神明保佑,今日可别再弄出一番打斗来,尤其是在咱客栈的楼上雅间。
小伙计照老板娘的吩咐端了一盆炭火上楼后,便将身子紧贴在雅间门口的那根木柱上,有点发呆的一双眼珠透过门帘边的缝隙处木木地瞥向屋里。
正听得宫大人道:“师妹未必连起码的礼仪都不讲?”
女人道:“这壶酒是我要的,还不够我自个儿享用呢!”
宫达仁面色微红,叫一声:“再来一壶汾酒,酒要陈年的,大壶!”
毋极叫道:“来一碟豌豆,要炒得硬生生的。”
宫达仁道:“再加一碟胡豆,要生的。”
“回两位老前辈话,两壶是一样的,是最大的一号壶。”小伙计放下右手拎着的满满一壶酒,从左手的托盘内取出两只分别装有炒胡豆和炒豌豆的碟子,将碟子摆放好,替二人的酒杯里斟酒。
“他要喝就该喝他壶中的,娃儿你凭什么让他占便宜?”
小伙计见女人的一只手已将她面前的那只酒壶的把儿握住,只得怯生生地把眼睛转向宫大人。你下去吧!宫大人似乎并未介意一般朝他挥一挥手,小伙计赶忙退出到门外。
“不错!”毋极十分随意地将一颗豌豆抛进口中,发出‘咯崩’一声,端起斟满的酒杯一饮而尽,又继续斟酒。
“软硬还差不多,不过——”宫达仁将抛进嘴里的生胡豆嚼得格崩作响,也已饮下一杯酒,瞥一眼面前的这碟生胡豆,“既然有炭火,将生味儿改一改尝一下看是如何?”自言自语间,左手伸向了火盆;右手抓起几粒胡豆慢慢地朝左掌上放去,摊开的手掌上是一层燃得通红的炭火。
偷偷瞧着的小伙计几乎就要叫出声来,他屏住了气息,觉着要是一股难闻的气味就要散发过来,定是烧焦了的手掌肉皮……没味儿?也没听见人肉皮被烧着的吱吱声,不由自主地放开口鼻,还真没嗅着味儿。再瞥一眼那女人,见她简直是一副视而不见的神色。
啪!一粒带着焦香味儿的胡豆朝门帘与门框间的缝隙处飞出,小伙计感觉极轻微一声‘嗡’地从他左侧脖子旁擦过,击在身后的木柱上。被惊得还未回过神来就听得酒桌面上发出‘噗!’的一声响,只见宫大人左手掌上的胡豆连同火炭已悉数铺到桌面上。右手似乎将接住的那粒豌豆朝嘴里一抛,道声:“师妹送来的豌豆好香!”
“生熟胡豆皆须归位,四哥也是偌大年纪了还玩什么火?”女人的双手分别在桌面上急速地划了两道圈,被烤得半熟的胡豆和仍然发着暗红的火炭已被分别放回碟子和火盆中。“须知玩火者必自焚?”手上立时端着一杯斟得满满的酒。
宫达仁端起自己面前那杯酒一饮而尽,平静地道:“师妹未必不知地上地下各归其位,可知久行夜路终会遇上鬼?”
毋极哼声道:“地动山摇之际,地上也会变作地下地下也能翻身到地上。”
“小二可以走开了,楼上不得有第五只耳朵!”
宫达仁听得毋极朝门外叫了这么一句,方接着道,“天时地利与人和,世上总难全;天数未尽就只能是瞎折腾。”
毋极咬着字句道:“事在人为,‘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未必连这话也没听说过?”
“虽说谋事在人,能否成事还在于天。”宫达仁长叹一口气,摇头道:“我就不明白,师妹并非是在肃王府内享过清福的格格,却又何必如此?为替王爷报仇将自己的日子弄得——”话语未尽。
毋极冷笑一声,道:“也不尽然,同为满人且皆是女人,为何就只能眼睁睁瞧着她在芸芸众生的头上作威作福?”
宫达仁作恍然状,点头一笑道:“原来如此,师妹因此就弄出个地宫来,也可过过作威作福的瘾。”
毋极虽已面呈怒色却一时间并不吭声,似乎在竭力平静着心境,端起酒杯仰头饮下后随即又斟上一杯再饮下。片刻的静默之后,方哼声道:“也不尽然,瞧瞧,有人为了荣华富贵,而甘愿钻营到皇宫内去做那个婆娘的狗奴才,一个十分听话的狗奴才。”
这下宫达仁的脸面变得更是难看,竭力抑制着微微颤抖的手来端起酒杯,连连饮下三杯后,看看第四杯酒未能斟满,刚唤一声小二拿壶酒来!马上又叫道:“算啦!不用了,结账走人。”微仰头,将半杯酒倒入口中,立起身来朝毋极道一声: “既然不受欢迎,就此告辞。”
“慢着!”毋极将手指在桌面上轻轻一敲,力道不大响声却不小。
刚赶至楼下的小二闻声急忙又退了回去,楼下的老板娘如何不知这两位客人的分量?只盼着在胖哥回来前别再生出大的动静来。已吩咐小伙计关闭了大门,躲进了她歇息的房间去,虽然那雅间的格局非同一般,楼下几乎听不见里面发出的任何嗓音。小伙计记住老板娘的叮嘱,此时即便有客人来,也不可让任何人踏上楼梯一步。
宫达仁听得毋极朝他叫出的一声慢着,扭头会问道:“你还要怎地?总不成还要与我在此正式地发对过招?”
“岂敢与四哥你比试?”
“哼!还认什么四哥?我被唤到此处来就是为听你的一番羞辱么?若不是看在同门师兄妹的面上,我宫某人也不是能容忍任何人胡言乱语的!”
毋极早也立起身来,目光咄咄逼人,道:“我毋极也并非是无事生非,你回我话,为何要坏我大事?”
宫达仁作一副茫然状,又挠挠头道:“我何时坏过师妹的大事?思前想后别说是师妹大事就是小事也从没干扰过。”
毋极面无表情地道:“你敢说真是如此?”
宫达仁依然神色镇定,点头道:“平心而论,我时常关注着朝廷有无不利于你湖堂宫的举措动向,向你透的风报的信还少么?”
毋极仍是毫无表情地道:“这都不足以说明白你最近这一次的所作所为,为何要坏我湖堂宫至关重要的大事?”
宫达仁神色越发镇定地道:“我宫达仁坏了你的什么大事?”
毋极不屑地道:“我瞧你枉为一个男子汉,敢做却不敢当。”
宫达仁更是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瞪着一双眼睛道:“得了得了,你就说个明白,也不用再费心打谜语。”
此刻的毋极不仅复显恼怒神色,且一字一句地道:“我竭尽全力方获得极其秘密的毒剂,又花了数年才培育出最为得用的活暗器。”对方如何知这其中之难处?仅是培育这毒虫暗器达到‘闻香即出,一出必咬,一口搞定’。就花了整整一年功夫,为弄出储秀宫内独一无二的香料先就秘密地忙乎了七个多月。
宫达仁见状,便料到毋极已经知晓他与姓茆的近日在永寿宫接触过。还以为当时的举动绝然不会被这个一条道走到底的师妹察觉,她是如何能够得知的呢?……姓茆的未必会……不对呀,我看姓茆的似乎毫不知情。
毋极见他的神色有变,发出一声苦笑道:“想我大半辈子的付出,却被一个所谓的同门师兄出卖!”
宫达仁心下一颤,仍强作平静地语气道:“就算我宫达仁要出卖任何人,也不会对不住师妹的。”
毋极一把抓住那只早已空了的酒壶,有些咬牙切齿地道:“仅存活的两只‘一口了’也被人暗算废弃,无论此人是谁,从今往后,就与我毋极不共戴天!”陶制酒壶的把手应声断裂。
宫达仁视而不见一般,只是面上露出迷惑不解状,心下却是暗暗庆幸。果不其然!那日对出现在茆大人手指上的那枚扳指心存疑惑,还是十多年前在肃顺王爷的手上瞧见过。那一雌一雄两枚扳指的大小成色别具一格,别说在八旗中不再有相同的,即便在众多曾驰骋疆场的王爷将军中也仅此两枚。
当时就对这姓茆的来历起疑,如果与肃顺有着瓜葛是绝不会在他宫达仁眼前显摆这枚扳指的。那么其来历只能是——刹那间心内涌出一股难以言说的滋味。为判定此物是否是当年记忆犹新的那枚,他借观赏之意从茆大人手里接过。
细瞧之下,先是不解继而疑惑随即不由暗自心惊:不解的是,在扳指略显厚实的一侧分明镶上了一粒精致的小珍珠,如何不知这粒饰物添加在此物上真有点不伦不类,转念一想也觉并不奇怪了。即便如茆大人这样的武者,也几乎不可能再用这枚弥足珍贵的扳指去上阵弯弓搭箭,更不会戴上它去围猎的,这类年程不短的物件已成为拥有者身份地位的象征……
疑惑的是,这不仅是肃顺的物件,而且以雌鹿胫骨制作的这枚扳指分明是在师妹手上见过的。放在他手心里的扳指泛出象牙般的色泽……不错,就是这枚,是师妹粟婉儿的物件。怎会到了茆大人的手中,且还堂而皇之地戴在他的手指上?莫非——?一时间心头犹如打翻了五味瓶……
当年那次明显的回绝,从此只能以师兄妹相称……两人还是看重师兄妹间情谊的。不然,他宫达仁绝不会答应不仅为她的湖堂宫守密,曾有两次遇上难处也给了力所能及地化解帮衬,当然是在不妨碍自身在宫廷内身份地位的前提下。
这姓茆的是何时认识她的?如今与她可是……
当时,在紫禁城永寿宫的一间茶室内,将面见太后的两人闲聊了几句后,茆大人见宫大人将扳指放在手中反来复去地细细端详,目光中流露出的审视竟多过了观赏……
记得茆大人当时道,没想到宫达仁对这物件也喜好,并略微透露因此物乃是一位关系密切之人所赠,不然定将这枚扳指送与宫大人收藏。
“别、别别,我怎能夺人所爱?只是觉得这枚扳指不仅制作非同寻常,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八九不离十是属王爷所有。而此处镶嵌上这粒小巧珍珠,表明其主人是位女子。”
“宫大人果然好眼力!所言极是,这枚扳指还真是王府家中的女眷所有。”茆大人的面上竟不无得色。
宫达仁心下一震,头部转动间目光环视四周,尽管室内除他二人外并无第三者,对方见他压低嗓音的同时提醒道:“茆大人可得——可别——”
茆大人也猛然意识到了自己言语的不慎,急改口道:“是位认识多年的旧交所赠送。”
“茆大人方才说到这旧交是王府内的女眷?”
茆大人面上竟泛出些许兴奋之色,点头道:“实不相瞒,乃是原王府内的一个女孩儿。”
“原来是位格格?”宫达仁故意道。
茆大人愣了一下微微摇头,稍显迟疑地道:“大多数人只知道她是王府内一位奶娘的独生女儿。”
宫达仁尽管心内早已生出一股难受的滋味来,仍是平静地道:“没想到茆大人不计身份之高低能够与下人相处呢。”
这话在茆大人听来却有几分讥讽的味道,一个身处内宫的要员竟不顾自己的身份去屈就一个下人之女,本就是掉价扫颜的举动……“其实其母并非真正的奶娘——”他忍不住解说了这么半句反觉更道不清了,只得接着补上一句道,“宫大人恐怕不知,这奶娘其实是那位王爷的一位外室。” 说罢将目光定定地瞧向对方。
“茆大人快别说了。”宫达仁急急地摆手,心下复杂面上却是另一副神色,“宫某只听说那位被太后处决的王爷姓肃……的所谓奶娘是——虽时隔多年但也不可——”连他自己都不知想要说的,此人早就被太后处决就别再提及此人的隐私,还是担心其留下的后人招来祸端。
宫达仁佯装没瞧见对方的神色陡变,将自己的目光在手中那枚扳指上看似随意地注视。忽地,那粒细小的珍珠在他手指的抚弄下竟有了松动。细瞧之下,却只是半粒紧贴在扳指侧方微微移动下露出一个圆圆的小孔。正疑惑间,就见有两个小黑点从小孔里冒出。
暗暗吃惊的宫达仁以极其快速的手法,将从扳指内冒出的两个黑点在右手拇指与食指间一捋,面对面的茆大人哪能瞧见对方手上的细小动作。宫达仁的右手看似随意地伸向自己腰间,实则是快速地用随身常备的特制药末替指头解了毒。
有太监传话道:“传太后懿旨,命茆大人宫大人……”
自知失言的茆大人松了一口气。不露神色的宫达仁已将扳指送还到对方手上,暗中吁出一口气,前额上分明沁出了微微汗珠。
眼下,宫达仁当然知道毋极所指的‘一口了’就是那两只被他灭掉的毒跳蚤,他估摸此虫虽是最为细小,毒性却胜过湖堂宫毒虫帮中的任何一种。被这‘一口了’咬上一口必死无疑,一只就能毒死一只虎!宫达仁决计将不知就里的戏继续唱下去,看她还能怎样?反而是他对这位师妹生出了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