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池庙背靠的后山虽不甚高,可也够宫达仁在洞内攀爬了好一阵。看看快接近顶口,一直沿着石梯步向上延伸的洞子越来越显得狭窄。已能瞧见洞口的天光了,当然是洞内的油灯不可相比的。
一棵巨大的长青罗汉松下一块平整的大青石上盘腿坐着毋极夫人,她此番的装扮焕然不同,一袭素色长裙装饰简约,仅绣有梅菊相间的几朵小小花儿。
一头乌发下淡妆的面容根本显露不出其真实的年龄。 “师妹!”宫达仁满面笑容地招呼道,“师妹可好,别来无恙?”
“你还认得师妹?”刚脱口说出这几个字的毋极夫人又冷冷地补话道,“宫大人乃是慈禧的心腹走卒宫廷红人,谁有资格作你师妹?我粟婉儿可没那么大的面子!”
宫达仁犹如没听见一般朝对方走拢去,却在离毋极五步之距处猛地停下来。瞧见毋极手里的拂尘已半举,便陪笑道:“我知道师妹还在生气,这就不对了,师妹你不管不顾你师兄我的感受,看来是一点也没将你师兄放在心上。”
“什么放心上不放心上的?”
“你将你那枚扳指,连师兄也十分看重的扳指送与了别人,师兄我也没为此而多作计较算不算是大度得很了,你还要师兄怎的?”
“那茆三是我多年前在宫里就认识的。”
“我更是多年前就是你师兄了,为何没送与我呢?”
“哼!只因——只因有些人这些年变得让人琢磨不透了!”
“怪哉!倒是深宫内更为显赫的茆大人值得师妹信赖?”
“也并非——咱是另有——”毋极夫人一时辩解不得。
“或许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另有所图?”宫达仁目光直视对方。
毋极夫人干脆挑明道,“哼!少装糊涂,你为何要将我那两粒‘一口了’给灭了?呸!当初说得是何等好听,什么混入宫里混到慈禧身旁好里应外合地行事……”
宫达仁露出万般委屈来,“误会!真是误会你师兄了!师妹你以为两粒虫子真管用?我看不但是不管用反而会惊动大大小小的内外护卫来,何况害了茆三茆大人于你我有何好处?”
“不管用?你以为我湖堂宫培育出的剧毒蚤‘一口了’无用?”毋极气恼地道,“我看你是惺惺惜惺惺呢!与那茆三早就成了一伙来对付我的,不然为何要替他制作那枚进出小池庙的腰牌?”
“也是与师妹你商量过的,眼下清廷的前景变幻莫测,多一个这样的朋友是有益无害的。何况此人的言行对慈禧也多少也有点影响,我比起来就差远了,尤其对川边地段各色族人的……”
“但愿如此,只怕是人心险恶、只怕是……”毋极吞下了后半句,忽然对自己始终坚持的目标生出了几分疑惑。近日感觉到湖堂宫上下不仅人心已开始涣散,疑心属下不仅有人与庙堂内外有种说不清的瓜葛,而且不止一人,但又如同影子一般始终抓不着凭据。即使是面前的这位同门师兄,恐怕也并不是在按先前的誓言……
只怕是事与愿违、只怕是后悔莫及、只怕死无葬身之地……这宫达仁是何等样人,暗将对方的后半句续下。也感觉前景实难预测心下也顿生凉意,只得说道:“此人既然还不知师妹你如今的真面目,也就不必多虑,何况我看这个姓茆的对师妹还有一番情意呢。”
毋极白了他一眼,默默无语,只把目光转向了别处。
宫达仁见状,不等对方搭腔便又道,“师妹瞧瞧,眼下我这手的拇指和食指有何异样?所谓一口就能毒死一只虎的效力纯属你那几个育毒室的属下夸夸其谈,我这两根指头稍稍地一按捺便将其灭掉,手指却无任何不适,你说有多大毒性?同捻碎一只小蚊虫差不多,别说毒死虎恐怕连只老鼠都……”见粟妹子面色已微微发青,就止住了话。
“不可能,我可是亲眼见过两个下属分别毒死两头牛的。”
“师妹你在自个儿地盘内是有极高的威严,强令那几个属下非得在限期内育制出一口就可咬死一头老虎大象的剧毒虫子来不可,相关属下必然心生恐惧,要那小小的跳蚤咬上一口就能毒死对方,恐怕一百年都办不到。属下为了交差保命,有啥事不可能干出的?当着你面如此这般一番使出些手段如何不可能?” 宫达仁见毋极的脸色已变得煞白便暂时住了口。
毋极夫人此刻犹如电击,听到宫达仁这几句有理有据的话,对他怨气已大部消散。原本对自己多年来在湖堂宫内至高无上的地位权威深信不疑,此刻心下不仅生出动摇,一股忿忿的情绪也无从发作。
“即使有些毒性,恐怕也不可能咬上一两口即毙命的。你的属下们还算是忠心无二的,那三国时期的猛将张翼德的结局——如何不是因报仇心切威逼下属而起?”
“别说了!”
宫达仁摇摇头,从挂在腰间的纱袋中取出一只小巧的双层细竹篓来,指着里面的几只虫子道,“里面的六只虫子才皆是剧毒,皆是我从域外弄来的毒蝎子食人蜂咬蛇蚁和名叫黑寡妇的毒蜘蛛。即便如此,要想育制出所想要的那般效力也绝非易事。师兄我还是先前的看法,还是让江湖庙堂间和四方边陲的麻烦越多生事越多越有效用,只有让其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咱……”心下道,你那些小玩意儿能成啥气候?
瞧毋极的神色似乎消了火气,宫达仁便在就近的一块青石上坐下,准备与她共商大事。毋极虽是沉吟不语,心下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办法确是不大可靠。可眼下的这位所谓口口声声以师兄自居的宫达仁也还值得信任么?
自古来假戏真做的人便不少,何况此人早已在皇宫里站稳了脚跟,其身份地位亦非一般的官员可比,就拿那个秦文彪对他也是……他未必就不想做个真正的角色?心下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只要慈禧们的这棵腐木巨树尚未完全地朽倒在地,依附其间的诸多蚁虫怎会舍弃?
毋极不觉心下叹口气,似在自语道:“可惜三姐姐走得太早,她才是一言九鼎的女中丈夫!”
宫达仁闻此言略略一惊,瞧向对方道:“师妹可知害我三姐的杀手是何人?”
“知晓不知晓又能如何?”毋极只把目光瞧向别处,心下极其懊恼,正是依了你的所谓雄图大略讲什么要利用所有能够利用的人包括过去的仇人……虽也抓住了秦文彪贩卖大烟的把柄逼他就范,也由此而——真对不住师姐。
“是得从长计议,一切都要从长计议。”宫达仁嘴里说着心下却道,我明白着呢,还是那句话,如若师妹你的生父还是当朝权倾一时的王爷,如若你母女俩丝毫没受过他暗中的宠爱沾过光,你粟妹子根本就是另外一个妇人了,岂还会与我那一根筋的三姐合得来?嘴里却安慰道,“咱们的筹谋必有成效很快就要——”正想说看来时机渐已成熟,咱湖堂宫得抓紧使出手段挑起川边地段与英人的事端搅乱离间激化各色民众与朝廷的恩怨……就被一阵匆匆地脚步声打断。
一名属下赶来,见宫主正与人说话就远远地立住,宫达仁见其肩背后斜插有两枝不长的红缨枪,此人见毋极夫人唤她过来,急忙近前悄声禀告。
“……属下的手下有人认得他,说是蜀南堂的南郭协督,却见他能说话故而不能辨真假也不知此人是否已叛离我湖堂宫?”
“真作假来假也真。”宫主毋极夫人并不指明,只叮嘱道,“等他出洞,也可与他交交过过招。对了,不久前你在秦将军手下时就曾与他交过手的,我瞧你眼下不过是将一杆大枪换成了双枪。”
“这南郭协督——此人武功的确不一般,我不打紧,只是尽量防着别让他伤了属下其他弟兄,”
毋极夫人听罢,还是不挑明那协督的真假,只点头道:“你能有如此考虑甚好,无论指派哪几个内卫上前都行,你还算能够与他纠缠一番,但你那几个手下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但要保守住各自的性命也非难事。”
此人明白,那个曾与他交过手的少年人绝非是个嗜血的魔头,只要不过于逼他,又禀示道:“宫主明示,那么——那么被他窃取的物件?”
“这你就不用管了,本宫已经知晓,你下去吧。”毋极夫人又补上一句道,“虽只你一人知晓,还得严守宫规,不得泄露我在此,更不能暴露此密道。”言毕轻轻一扬手臂,一黄灿灿的树叶朝这名属下飞旋而去。
“属下谢过宫主!”此人接过这片黄金叶,恭恭敬敬地退去。
在一旁的似听非听的宫达仁也知晓了个大意,便笑道:“难怪那么个小子能够折腾到今日,都是被咱们这些人给纵容了的。”
毋极夫人淡淡地道:“也不尽然。”心下暗道,你也别自以为是,这娃儿又并非草包。
“得啦,时辰不待。”宫达仁挤出笑容道:“我还得与师妹合计合计那个什么论刀会的事呢。”
却说憋了一肚子闷气的茆三,是因了粟妹子的缘故。当下鬼使神差地来到了太平镇还寻到了这个小池庙的神秘所在。当两名暗藏的守卫突然冒出来,他才记起那宫达仁送与他的一枚腰牌。
他当时还带几分嘲讽回绝道:“这内宫还有宫大人能进出我却不能进出的所在?”
对方笑而不语,只将此牌塞在他手中随即在他耳边道:“茆大人若将我当做朋友就请笑纳,尚若离宫去四下周游,此牌说不定就能派上用场的。”
当时见此牌竟然比内宫腰牌还要精致讲究,就从使用的金银材质也贵重得多,当下也就收入囊中……眼下看来是有点效用,果然是宫达仁的地盘,这个老贼!昨夜寻到此处快活了一番倒也极为方便,睁眼瞧见天已大明刚打发走两个女人就听到室外有响动。嘿嘿,宫达仁的这些个手下还算懂事,免去老夫再动手脚,小喽啰们也少丢性命少受皮肉苦。
“可见过此牌?”他收起腰牌之际特意在他几个眼前又晃了晃。
“属下只见过两次。”四花猫弓腰点头。
金全贵则木呆呆地立在一旁,显出一副傻样儿,立时又感觉自己在这位大人的面前简直狗屁不是,人家连连正眼也没瞧他一瞧。心头万般失落,只恨老爹挣下的家底太薄,只够买上这么个知府的缺……
茆三虽是心下在开始买宫达仁的账,风云变幻之际多这么个关系虽也有益,但不知此人是啥时候才到他这处领地来?这么个镇子果真只是一处寻欢作乐的所在么?时下的官员同僚们大都是在吃喝玩乐中干着所谓联络感情网络同盟……那么这宫达仁将此处显示给他茆三是何用意?看来此处……刚把腰牌收起就听得楼外不远处传来异常的响动,叫骂声里还夹杂有兵刃的磕击声。
“不过是一个小毛贼,属下们很快就会收拾妥当的。”一名内卫急匆匆赶来向花四猫禀报,显然一路上是尽量在放轻脚步。
“给小的们打好招呼,不能扰了大人的兴致。”花四猫一副正经相。
茆三一副充耳不闻的样子,只把眼珠在厅内滴溜溜地转动。咦?宫达仁这儿果然藏有不少的好东西哩!老贼是想要贿赂我茆三?茆三的脸上闪过一丝阴冷的笑意,随意一瞥就瞧见好几件价值极高的古董宝物……此处果然是用来网络……目光只在几张条桌上扫了两下就停留在那几幅挂画上,“我认得的,这‘班姬团扇图’和‘嫦娥奔月图’可是唐寅所绘呢!还有这副是‘仇十洲’仇英的,那副的落款是祝枝山……”
跟在他四周的众人早被其气势声色震得连大气也不敢出,忽听得这几句,连忙点头附和。金全贵想要卖弄几句总是不得时机,他事后当然打听到了,此次能买妥这顶官帽就是靠了这位茆大人手下一名亲信。人家不过是轻轻松松随口一句话而已,可见眼前的这位大人才是金口玉言一言九鼎呀!他不觉将目光小心翼翼地盯在对方那张一开一合的嘴巴上。
站在靠后的黄三脖子急速地扭动了几下便就一动不动,躲在身后的双手已偷将一只鼻烟壶窃藏于衣袖中暗袋内,眼珠木木地朝向茆大人,竭力按捺下噗噗乱跳的心口。
茆大人立在一副绘画前,饶有兴味地开始评点起来。众人便津津有味地随着茆大人的手看去,见这幅挂画上,一女子正眠榻上,两手缠抱男子,有如束缚之形。男子以肩取她双足下体紧贴,不得纤毫余地……
“此乃‘饿马奔槽之势’也。”茆三手指一副绘画,似笑非笑地道,口中念念有词,“鸡头嫩如何,莲船仅盈握;鸳鸯不足羡,深闺乐正多。清风明月无从觅,且探桃源……”眯缝起了眼珠,嘴里还在自言自语嘀咕着。
“对对对!大人所言极是!是饿马奔槽之势!”金全贵迫不及待地蹦出一句来,却心存余悸地暗道,清风明月可是从茆大人口里说的与咱无关。
茆大人回过头来瞪了他一眼,一甩袖头,快步走向另一张条桌前。手指墙面问道:“这儿不该这么空缺着的?”
花四猫倒也乖巧,急忙道:“禀告大人,此处原本是挂有两幅的——”瞥一眼金全贵变得煞白的一张脸接着道,“因那竹钉不甚牢固,故而暂且取下来的。”
“那么甚好!保管这类前人的古董字画就须得细心。比如那幅‘嫦娥奔月图’我就极为看重……”茆大人嘴里说着,心下盘算,今儿该弄两样管用的东西才不枉来此一趟。往后无论啥天大的变故,手中得有价值连城的财宝才顶用。又顺口问一句,“三楼还有些啥玩意儿?”
花四猫急忙回话道:“回禀大人,三楼有棋牌酒水休闲歇息处。大人您请——”同时给黄三递过眼色,黄三会意,在茆大人移步后,将那幅唐寅的‘嫦娥奔月图’取下
茆大人心中自有分寸,摆手道:“算啦,本大人还有公务在身,来这儿看一看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