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里,归海阳眉头一皱插言道:“现想来真是荒唐可笑!起事之初他洪仁坤还搞什么男女严格分隔,其后他却颁发了个啥《多妻诏》,宣称天国居民,海外番众,皆以多妻为荣。还明明白白的下诏定下甚么‘东王西王各娶十一人,南王至豫王各娶六人,高级官三人,中级二人,低级一人。’他洪仁坤则有妇女八十八人……
咱知晓后就觉得还算不上占下了半壁江山的天国咋开始不对劲了?起事之初他不是成天讲一律平等么。咋就迫不及待地就要分等分级的享受起来了。咱就在寻思,照他的《多妻诏》那般搞下去,到了一般贫苦的百姓这里岂不是连半个老婆都难讨到了?”
“他洪仁坤其实是很好女色的,还在金田出来不久身边就有了十几个女人了,那时起,我钟离春就开始对他自封成什么天兄有了想法。果不其然,他很快就有了妻妾三十六人。他后来又颁行了个《天父诗》,其中对妃子们定下了甚么‘十该打’的条款, 对妃子们的虐待打杀竟是严酷之极。我听说分封的大小王有两千多个?连我都难以相信,想到他在起事之初所说的天国男女皆平等之言,狗屁!”
归海阳点头:“一点也不假,‘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我当初只是有些迷糊糊的,真如同冷水煮鱼虾一般,被人灌进了一肚皮的迷魂汤再放进了温水锅里好不惬意,而后锅下被慢慢地添薪柴增火力……等你感到要完蛋时多半都晚了。”
钟离春又喝下一杯酒,“说起享受,一般的弟兄们就认为不能只有卖力丢命的份。自古以来哪朝哪代不都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上行下效的?贪官污吏兵痞流氓自然就会多了起来。 是呀!闹了一大阵死了无数人,即便最终坐稳了江山,对草民们而言也不过是换汤不换药。听说仁轩先生是咸丰九年才到天京的?”
“是在那两年,咱一般武林汉子还很是振奋了几日。”
“没用的,他仁坤抓紧享乐,盘算着大权在他洪家弟兄手中不能旁落。我还没走的那些日子,就常听说他终日窝在后宫难得露面,仁轩先生的措施再好也是枉然。你回想一下,那南王在起事之初的作用不大么?”
“断送了千万条性命,捣毁了无数良田城郭,废墟成片尸骨成山,终成了一场——”归海阳想起那一夜展玉平的叹息,扭头看了看窗外对岸的河流山峦,“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濛濛细雨中,起伏的山峦如在雾中隐隐约约,尚有两叶小舟正在羌江面上,每一支舟上皆有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两人,一人使力地摇橹竭力稳住顺水而下的船身,一人忙着摆弄手中的渔网。
朝吊桥上看去,一个头戴斗笠背负一只背篼的农妇身子前俯尽力稳住脚步,背篼里像是还装有没卖出的蔬菜。一个两手挎着只竹提兜看去大约七八岁的丫头跟在她身后。
良久,归海阳把目光从窗外收回: “结果祝师兄和他的夫人还好么?”
“当夜他很是担心,不但没见着他夫人,反而目睹了东王府前后一大片街头巷尾正在不分军民老幼的大屠杀。幸亏他祝万山是一身功夫还跑得快,也差些儿就被困在无数血淋淋的刀矛之下。” 钟离春叹道,“此后就没了他夫人的消息,后来连他的音讯咱都打听不到了。你是知道的,从老家一路拼杀出来的女人对洪仁坤的那一套,大多都信奉到骨子里去了。”
“那么你老春哥就是在那时离开的?”
“还是在第二夜——还差点没跑出城呢!”
历历在目的血腥往事,说来也只几句话犹是一瞬间。
“那么你归——归兄弟是何时——”
“咸丰十年腊月,算来比你老春哥多干了几年。”归海阳叹出一口气,道,“往后的征战越来越频繁惨烈,这都不打紧,我原本就是铁了心,加之后来就特别追随干王提出的那一套,认为看见了天国的希望。”
“是呀。”钟离春点头:“可是仁轩虽被封了个干王,到后来却有名无实,何止是他被冷落?大权都被仁坤给了他那两个贪婪愚蠢的大哥二哥。”
“而在军中极有威信文武兼修的翼王,却明显的被这两个分封的甚么安王和福王‘押制’着……,又一仗下来,咱的旧创复发,咱归海阳就真是心灰意冷了,想到了殷寒松和展玉平,咱如何不顿生悔意?”
归海阳离开大营后,在江南一处小镇临时觅租了一间小屋,他在小屋里酣睡了整整两天两夜。
醒来时,在沙场上拼杀了多年的身子,却在这时不对劲了,中毒镖后从数丈高的城头跌下时被摔伤的腰脊,时不时地开始疼痛起来。不行!难道就此不中用了么?猛然记起师父欧阳星潜当年授与他的疗伤法和‘汉张良辟谷养生功’,呀!真不该把咱师父所传的安身立命之宝忘了,往日里信奉的啥仗剑沙场铁马秋风建功立业,去它的吧,看来那殷寒松二人还说对了。实为争权夺利自相残杀的迷魂汤……
一个月后,就像是大病初愈一般,身形变得有些瘦削,神情却愈见明朗。
远离了兵家战地,从此,沙场上少了一个有他不多无他也不少的剑客,山野间添了一个自在闲适的周游者,有缘的习武后生们多了一位求教于斯的老者,市井乡间又能逢上一个能接骨疗伤的过客。
“这鱼头汤煨炖出的豆腐的确不错!老归兄弟不多尝尝?”钟离春以为是归海阳的酒劲儿过去了,忙招呼道。
“是很不错!”归海阳自练辟谷内功后,可接连十日半月只饮些清水食几枚大枣松子之类,而精力丝毫不见衰减,金疮宿疾也在不觉中全然消失,有时也如往常一般饮酒食肉。
“我真有多年没尝到这道菜啦。”
“那就多吃点多喝点!”钟离春笑眯眯地,又要拧开身上的酒葫芦。
“你这是干嘛?壶中没啦?伙计!再上来一壶酒。”
“有,还有半壶呢!”钟离春摇了摇酒壶,摸摸身上的酒葫芦笑道,“我这是多年的习惯了,宁可一日缺饭少菜却难熬一时没了这杜康。即便是在那彭老祖当年坐卧过的山洞前,我都定不下心来练辟谷功了。”
“咱们都自便吧。”归海阳瞧着他身上的酒葫芦笑一笑,接着道,“多年居于山野,近些日子方又听到江湖上又有不少话题呢。”
“你听见些啥龙门阵?”
“其中就有你春老哥的。”
“我?”
“说是‘前两年从天山下来了个白胡子老汉,嘴巴一张,口吐剑光!’。嘿嘿!你说了得了不得?”
钟离春先是一愣,随即瞧了瞧四周,朝归海阳摇头摆手,那两年他为避官府追捕很是过了些不安稳的日子。却又把手朝对方腰间指一指: “你那别在腰间的铁笛铜箫如今依然是一物两用?”
归海阳一怔,不由地摩挲了一下这支家什,道:“已有多年没让它吟唱了。”言毕,神色黯然。
钟离春猛然意识到这一问触及到了对方的隐疼之处,心下埋怨自己一句,忙又朝归海阳问一句:“我还没问你呢,今儿咱老哥俩在这里真是不约而同,你是去何方?”
“你呢?”归海阳也没回话却反问道。
“我先去简阳县寻访一位老邻居老朋友,他迁居过来多年啦。”钟离春道,“原本是打算上打箭炉赶今年八月的赛马会,现听说由于近日的一场雨后,通往藏地运货的茶马驿道多有塌方,赛马会已往后延期了。”
“嘿!咱俩差些儿就一路同行了。”
“你也要去瞧瞧藏地的赛马会?”
“说来又是话长了。”
“你就长话短说嘛!”
归海阳道:“咱有两个徒弟都去了川边打箭炉,小的那个还一路上在打听我这个老头子呢,咱反正也无啥要紧事。”其实他还有件极重的心事未了,离开了彝地后就风闻到了一些儿当年出走的展玉平殷寒松二人的一丝传闻。
只吁出了半口气间,那深埋在心底的不安又被搅了起来,想起了当年的言语‘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斤重’……
他却对钟离春轻描淡写的:“再说咱也还从未到过藏地——啊对了,那个小的徒——”
“乒!”地一声响,一个喝得头重脚轻的汉子跌坐于地,接着又有碗碟下地,桌上的一把酒壶被碰得掉下地来摔成了几半,余酒在楼板上的残碗剩菜汤水间流淌。
两老者眉头轻微一皱,相互看看,说声走,依然是腿脚利索地朝楼下走去。
“两位客官可吃好了么?”柜台前的老板笑问道。
“好,好!”归海阳已抢先摸出银子来,钟离春见状也就不再言语。却听老板笑道:“二老的用度已有人结了。”
“这——”钟离春与归海阳面面相觑,都在寻思,今儿没看见过哪一个熟人或是徒弟呀?
“伙计还帮我灌了一葫芦高粱酒呢?”钟离春问道。
“都付了都付了,足足有余,就连另一桌的两位客官的用度也结付了,他两人定是你们的晚辈亲朋。”老板道,见他二人一副迷惑的神情,便反问道,“他俩像是两父子?”
两人含混地支吾着出了酒楼,老板望着二老的背影摇摇头面露笑意,心下道,大凡这些练过武艺的老者到这年岁了也还是不服老的,是还有些海量,可瞧他俩还不是喝得有些二麻二麻的。
钟离春和归海阳走出十余步远,却听得酒楼内有人嚷嚷:“是哪里来的蟊贼竟敢盗了本少爷的银票?”
“……老板,有人找兑过五十两一张的银票么?”
“没有,今日的客人付账都是现银。”
“……妈的!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
钟离春和归海阳两人摇摇头,不快不慢地走到街口处分了手。
两人都各自走得远了,此时的天空已停止了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