锺离春暗暗思忖,这宫三姐虽是要小他好几岁算起来也该有六旬上下了。想不到她竟然被人所伤而了结于此地,想到她临终之际只见其肌肤间有股黯青色由下而上窜至项下,叹息一声,自语道,这个叫秦文彪的甚么腿?真是毒着呢!
再看那块绢绸上的字迹,,果然是这娃儿的生辰八字和姓名,姓南名旭。想了想对娃儿道:“这世上坏人还不少,我先替你放着?”见他点着小脑袋,便将两样物件放到自己腰中,抓起葫芦喝一大口,“娃儿也喝上一口。”
南旭想是也干渴了,抱住葫芦就是一口,差点儿给呛得哽不过气来。难得一笑的老者也呵呵一笑,只手把他放到自己肩头上大步原路返去,口里说道:“爷爷只剩了这么几颗碗豆真有些舍不得请你吃,别怪爷爷小家子气好么?”
日头依然高挂,却有微微的细风吹来,桂树枝叶轻轻摆动,让人平添了几分惬意。走回到祠庙的正门前时,只见那棵大的桂树依旧,毛驴却不见了。放下肩头上的娃儿,四下一望,道一声:“晴天白日,竟有胆大心黑的毛贼?连老夫用来代步的毛驴儿也舍得下手。”环视一番,果是毫无踪迹,只得摇摇头,又依旧让娃娃骑坐在肩上。
须臾,方才还分外晴朗的天空,一刹时便浓云密布微风四起,
先前还觉热烘烘的,骤然间凉爽起来,眼看就会有一场好雨。脱下的衣衫尚在毛驴背上,没奈何,只得负着小南旭,轻身快步向天回镇而去。
进入镇子一家客栈的店堂内刚刚落坐,那雨点便打了下来。
此时客栈内客人不多,店堂门侧左右各开一窗,有四张饭桌,窗下各摆了一张。只有四个像是公门中的人,正在临窗一张桌前喝酒。
店家认得老者是昨夜住过的客人,招呼一声“客官今日一大早就去了桂湖?”又看看他光着上身一手搂着个小儿,那小儿脸色绯红懒懒地依在他身上,便又问道,“这个娃儿是您老的?”
“捡的。”
店家‘扑’地差点笑出声来,心想若大的年纪了,还捡这么小的一个娃娃来做啥?
外面的雨越发下大了,地上竟溅起了水泡,有细小的雨滴从窗外溅飞进来。店家望望老者:“您老小心着凉,还不快添上件衣裳?”
“没衣裳可添。”
“咋了?”
“丢了,连毛驴也丢了。”老者淡淡地道。
那张桌上有一人耳灵,朝这边一瞥,哂笑道:“这个老头儿把衣裳丢了,咋不连裤子也丢了呢!”
“一个乡巴佬,我看他恐怕是早就把老婆儿弄丢了哩。”
哈哈哈哈!……笑声中有一人道:“咱们还是别拿老年人取笑。”
老者面无表情,犹似充耳不闻,见小南旭骨碌碌的两个眼球,朝着对面桌上的满桌酒菜扫来扫去,知他是饿了。想到身上已是一文不名,只得叫声店家给娃儿煮碗汤面来。连叫两声,方听得店家在灶房中含含糊糊应了一声。
阵雨渐小,向窗外望去便看见有三人朝这里走来。刚听见一阵脚步声,来人已是进了客栈。
一一摘下头上的草帽,中间一人年过五旬,白净面皮身形矮胖却面带戚容,他朝老者点点头,双方算是行了礼貌。奇怪的是,从后面跟着的两人的举止动作看去,既不像是他的随从也不像是朋友之类,进门便与那四人拱手打招呼,只扫视钟离春一眼便坐下了。钟离春因是赤着上身便有些发窘,忙又叫声店家快些弄汤面过来。
伙计只顾忙着上来招呼这三位客官,不一会就给他们端上一桌酒菜来。半晌,那伙计方送上了一碗稀糊糊少盐没味的剩面汤,老者曾在江湖上闯荡过数十年,什么世面没见过啥境况没遇过?看着南旭这个小娃娃正稀里呼噜的忙着吃喝,他就充个老癫子算了,也不与他们计较,仰头喝下一大口酒。
另一桌那四个人吵吵嚷嚷的,行令划拳了一阵,又在慢慢地喝酒。“那不是段老爷么?”一人朝那个矮胖男人望了一眼,道“我说人老了真没意思,想当年他是何等的威风呢!”
另一人‘噗嗤’朝地上喷出一口,笑道:“当年华阳县绸缎庄的段庆和段铁腿就是他?我看如今真是成了个断铁腿。”
几个便是一阵哈哈大笑。矮胖男人身边的这两个汉子三十上下年纪,皆长得满脸横肉,也一起大笑起来。那个叫段庆和的矮胖男人,刚进店时还在避开身后的两人,直朝那张桌上的四人递眼色,其中一人好似要站起来却被同伴按了下去,其余三个不但无一人理会竟还如此糟贱他。此时的他面色青一股红一股的,埋下头去嘴唇紧闭脸颊抽搐。
小南旭吃过东西已是有些迷糊地睡去,被笑声吵醒不知发生了何事,睁了睁眼,又紧紧抓住钟离春的手。天还在下着小雨,钟离春干脆让小孩伏在桌上睡觉。
那两人一阵狼吞虎咽酒足饭饱,其中一人立起身来叫声付帐,又补上一句:“连这几位官爷的一起开了!”段庆和便在身上一阵地摸索取出银子。
那两人朝着还在慢慢品茶的四人拱拱手,道声:“周兄与各位慢用,失陪了!”连正眼也不看一眼邻桌的老幼二人。
“何用谢呢?”其中一个一把扶住段庆和的肩头,朝那四人笑道,“这位与咱们是朋友,该办招待!”又朝着段庆和怪笑,也不顾外面还正下着小雨,两个夹持着一个,急冲冲地便出了店门。
“朱家两弟兄越发财大气粗了!”
“当然罗,这方圆几十里的老财们哪个敢不巴结他?”
那个叫骆富的道:“我看他们还真服周贵兄。”
“周兄是咱的头儿嘛!哼,他们也不敢不把我李老二放到眼里。”
周贵便显出几分得意:“管他呢,还是那句话,咱们井水不犯河水,自然就天下太平。”
“这么干恐怕有些——。”背对着钟离春的一个一直没吭声,慢慢地冒出半句话来。
骆富看他一眼:“怕啥?你没看见他们都是朋友么?”
李老二将手里的空酒杯一放:“耽啥心,还是有银子才实在,我说你郑平就是胆儿小。”
“……”
那四人争争嚷嚷地出了门去。
雨过天晴,钟离春唤醒南旭,叫一声店家谢过那一碗汤面了,赶明儿补给银钱。似听得灶房内含含糊糊传出了“唔”的一声。老者的眼睑搭了搭,似笑非笑地捋一把雪白的髯须,摇摇手中的葫芦,酒已不多,拔下塞子仰头一饮而尽,咂吧咂吧嘴便带着小娃儿走了。
伙计透过窗口见那个光着上身的老头儿牵个小娃儿悠悠然地走去,哼一声道:“那里来的老头儿还想骗吃骗喝,昨日的那头毛驴多半是被他换酒喝了!”回过头时,见店主并不在店堂。
“爷爷的家在那?”南旭被钟离春一手牵着,仰头问道,看他那一双清澈明亮的小眼睛竟隐隐含着一种忧伤。
钟离春暗自叹口气:“对啦,其实咱的年岁真可当你爹爹的爷爷啦!嘿,我跟小娃儿说些啥?不过叫我爷爷就行,我家在那?说来话长,你个小娃娃也听不懂,待会儿爷爷办件事儿之后,就带你去见一个更老的老爷爷。”见他似懂非懂地点头,爱怜地摸摸他的小脑袋瓜道,“还在想念救了你的那个宫婆婆?”
南旭连连点头眼眶里噙满了泪花。
“我说娃儿,今后你就跟着爷爷学点杂七杂八的东西再说。”走入路旁的小树林中,见此时四下无人,道:“娃儿,爷爷先教你一招,你学会了走路就走得快好么?闭上眼睛,无论看见啥花花绿绿的东西都别害怕别睁眼,爷爷叫你才睁眼。”让他坐在一块大树桩上,一手扶住他小小的肩头,一手运掌罩住他百会穴缓缓移至前额而下,经神阙达海底稍事停留,换掌过尾闾经命门走大椎再返百会。
南旭一下感觉全身有说不出的舒服,一道淡黄色的光芒由上至下又由下而上,那光芒渐渐地越来越亮在他的身子里旋转起来。他有些害怕起来,想到爷爷的叮嘱,只得忍住不敢睁眼。
钟离春双掌盘旋,又对着他上中下丹田施过“彭祖童子护身功”灌传法后,悄声道:“娃儿行啦,睁开眼睛。”
“爷爷的声音真大!”
“不是爷爷的声音大,是娃儿身上有些功力啦,爷爷还得教你运功法和潜功法,不然你可连觉都睡不成了。”又教他比划了一阵,看着他竟已是像模像样地,面露喜色道:“没想你这娃儿天份还如此高呢!也没想咱又过了三十年还教上这么小的徒儿,徒孙?——没法,也只得叫徒儿。”有些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爷爷,我身上有好多好多劲罗!”南旭雀跃起来,一跳跳起来跃上了钟离春的肩头,反把他自己吓一跳。
钟离春把手一伸,半空里把他接住,“行啦,咱爷俩找毛驴去吧。”放他下地,把手往他肩上一带,说声,“走!”南旭的两条小腿儿不由自主地跟着他飞奔起来,一双小眼睛只见身子两旁的林木草舍闪电般地向后掠过,耳旁风声不大不小呼呼作响。南旭以为自己已如小燕儿一般会飞起来了,快活得真想叫起来。
“初打坐,学参禅——”南旭背诵了一遍爷爷刚才教他的词句。
“还记住了,长大了就照这话练功,才两遍——小娃儿这记性好。”
风声渐缓,老幼二人停下脚步,此处山丘起伏草深林密,走到林中一棵大树下,钟离春身子一纵飞上了树梢,四下瞧了瞧自语道:“果在此处。”轻轻落下地来叫一声:“娃儿我要困一会儿觉,你自个儿耍吧。”
他朝草地上一躺,又关切地望一眼娃娃,自语道,“我这老头儿给了娃儿这点劲力,娃儿自家还不会练功,一时有一时无的,还不知是福是祸?”
自个儿摇摇头,叹口气:“又断了酒,这嘴巴简直没味,真个是要淡出鸟来!”
身子刚刚放平,那呼噜呼噜的酣声已响起来。南旭还正仰头歪着脖子望着树梢愣神。
这时天色已近黄昏,南旭见半空里飞蚊穿梭,生怕把老人咬了,忙折了根细竹要去赶开蚊虫。却见那飞蚊尚没靠近老人的身上,便一只只发了昏一般的落了下来。感觉好玩,他看了一阵也就有些乏味了,加上那蚊子却朝他身上扑来,他就开始躲躲闪闪蹦蹦跳跳。小小身子纵窜跳跃轻快异常,习耍了一阵又感觉有些无趣,坐在地上不一会那眼睛里就泛出泪花来,他想起了爹娘和两个姐姐。(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