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在死去(2)
我把车停在五十米外。
刀插在腰后,一手铁丝一手合金索。我没拿毛巾,这样勒起脖子会让手很痛,但毛巾太碍手,我也不高兴戴上手套,真奇怪,我此刻完全感受不到以往赤手时的不适。
铁丝从锁孔伸进去,我甚至有些享受这慢慢拨弄的过程。连杀两人激荡起的情绪在这细巧的工作里沉淀平复,我的手越来越稳定,铁丝触碰着锁簧,慢慢仿佛能看见其中的构造,这个世界重新回到我的掌控。
我忽然明白了一点,或者说我终于承认,我戴了那么多年手套,并不是因为洁癖,而只是想与过去的我分割开。假装我是个好人,假装我是个小说家,假装我……从没有杀过人。当我坦然摘下手套,意味着我开始面对真实的世界,真实的我。
那个我又回来了。杀人的我。
我无声地笑。
锁开了。
我轻轻一推。
“叮当!”
突如其来的声响让我心脏猛烈收缩。这还不算完,紧接着又是一声“当啷啷”。似是金属物坠地的声响,但……什么金属物落在地上能发出这么惊心动魂的巨响?
门这时才被推开。我看见了,掉在地上的,竟是个铃铛!
是个警示器,如果有外人推门而入,这个铃铛就会掉到地上示警。
我飞快地向后跳了一步,但电光火石间,我就想明白了,我没有退路!
于是我冲了进去。
屋中还没亮起灯,内屋的门居然是开着的。我庆幸自己反应快,再慢上几秒钟,也许陈爱玲就来得及把内屋的门碰上。
我一步冲进去,然后滑倒。
在内屋入口附近,洒了一地的小珠子。
我仰天倒在地上,背脊摔得要散架,气得发疯,这老女人哪里来的心思布了这么多小机关。
失控了。我闪过这样的念头。
摔得太狠,我一下子爬不起来,只能眼睁睁看着穿了睡衣睡裤的陈爱玲一手棍一手刀扑过来。
这老女人竟然能这么凶悍!
当头砸过来的是根棒球棍,我用手一挡。这玩意得用双手,单手使不上力气,砸在我手臂上,很痛,但并不碍事。我另一只手去夺棍子,却被她砍了一刀。然后是第二刀,第三刀。
我用力扫她的脚,她踉跄着并未摔倒,手上缓了缓。我反手拔出腰后的刀,在她站稳了弯下腰要砍第四刀时,插进了她胸口。
她整个人就这么挂在刀上,我手一松,她摔在我旁边。
我不知她有没有死,翻了个滚离她远些,我左手挨了一棍两刀,肩上挨了一刀,这时开始痛起来。
我喘了会儿气,陈爱玲那边一直没有动静。我爬起来,把灯打开。回过身的时候,发现她居然靠着墙坐了起来,瞪着眼瞧我。
我弯腰把棒球棍捡了起来。
“记得棒球棍要双手握,”我说,“还有刀要捅,不要砍。”
她呼哧呼哧地喘,随时会死的样子。
“你比那两个男人都难杀。”我握着球棒说,打算只要她还能站起来,就给她一下。
她听了这话,眼睛里那股子要吃掉我的劲就没了。“他们都死了?”她问。
“嗯,在我车里呢。
“钟……钟仪?”
“过几天吧,跑不了。”
她嘴角牵了牵,脸抽搐起来,不知是打算哭还是笑,也许是胸口太痛喘不上气。
“这事不怨我,我是被动的。”我拉了张椅子坐在她对面,三处刀伤在流血,但不算很严重,她的手法真的够差劲。
“其实我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好好在当作家,你们就跑来揭我老底,偏偏你们还并不清楚我的老底是什么,对吧?你要死啦,说说吧,否则,你们死得也太莫名其妙。”
陈爱玲低头看看胸口的刀,又看看拄着球棒坐在她对面的我。夜晚的沙漠公路,一小时都不一定过一辆车。她想来也该对自己的命运有所了解了吧。
她开始挣扎,手脚乱动想要站起来,但老实说幅度并不太大。我坐在椅子上看着,她终于把腿曲起来,手撑着地,刚要使力的时候就开始喘,声音不大,但撕心裂肺,然后又咳起来。
她歇了咳,瘫坐在老地方,只是手脚换了姿势。“抽根烟。”她气息奄奄地说,“床头的包里。”
我去找来扔给她。
她哆嗦着拿出烟叼在嘴里。我看着她一次次地试着打火,不打算帮忙。
她总算点着了。
“你会咳死。”我说。
她自顾自一口吸进去,烟头红亮了很久,然后烟雾和咳嗽一起喷了出来。神奇的是她只咳了几下,然后人看起来精神了些,说话声音也响亮了一点:“那老师,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我摇摇头:“我不会放过钟仪的,否则你们不就白死了吗?”
“不是那个。对你不会有任何妨碍,只是能让我死得甘心一点。”
“呵,你应该先自我介绍一下。”
“我是个心理学家,犯罪心理学。小范和钟仪是我的学生。”
“你研究什么呢,一个悬疑作家的犯罪可能性?”
“研究犯罪冲动和犯罪情境。任何人在特定情境下都会犯罪。”
我轻轻顿了一下球杆:“你现在一定深有体会。”
“最先是钟仪提出来的,她说你很复杂,是她见过的对犯罪心态最敏锐的人。我们都同意这点,尽管我们并没有想到你真的杀过人。真的,没想到,哪怕我们分析过如果你杀过人会是个怎样的案件,并且写了哪些小说,但是从心底里,从潜意识层面,我、钟仪包括小范,都没有认真想过,你会是个杀人犯。所以,对这方面,我们几乎没有预案。”
说到这里,她咳嗽起来,嘴角有血沫子。我冲她笑笑。
“计划是,钟仪扮演心理医师和你对谈,有那些电脑里的小说,做到这点还是有把握的。谈话中收集的信息,不管是你对案件的分析,还是你对自己的分析,对我们的课题都会很有帮助。实际上,我们三个都是你的读者,尤其是我和钟仪,当然,她是最狂热的一个。她说,以你的性格,如果上了当,那么事后一定不会追究……我们,对这件事后果的讨论,只是这样而已。”
她断断续续地说了这么一段,已经开始显得疲倦。烟抽了一大半,我走过去,帮她点上支新的。
“钟仪通过我在新疆公安的朋友,调了那五年的悬案卷宗,选了四个发生在你失忆那五年里的案子,类型都是你小说中描述过的。我们判断,如果你真的杀过人,那么类型一定在这中间,如果没有,这些出现在小说中的凶案也是你最熟悉的,可以为我们的课题提供帮助。钟仪模仿你的风格,写了四个小说片断,小范懂电脑,入侵你电脑这类事情,都是他做的。然后,我们就上路了。开始很顺利,第一个晚上钟仪就和你完成了首次对谈。只是没想到你们会上床,对小范的打击很大。其实每次你们谈完,不管多晚我们都会有一次交流,小范变得越来越针对你,说你一定是杀过人的。”
“他是对的。”我说。
“其实你们的第二次谈话后,我也有些怀疑,你的表现略显不正常。而且我怀疑钟仪还隐瞒了些东西没有说。但无论如何,你认为有一个复仇者,这是可以肯定的了。那个村子里的事,原本不在我们的计划上,是小范力主的,他说你毫无疑问是个杀人犯,我们必须尽快了结这次旅程,否则事情会变得危险。我们做过先期考察,路都走过一遍的,那时就来过这个村子,知道鬼屋的传说,他说就借这个屋子来装神弄鬼,把你的话套出来,然后报警。”
这么说我的扰动还是成功了。范思聪的嫉妒误导了我,否则事态当不至于激变至此。
她第二根烟也抽掉了,这次咳了很久,我要再给她点一根,她却说不用了。
“再抽下去,我怕等不到说完,就会咳死。现在你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了,接下来,帮我个忙。”
我沉默了一会儿,开口说:“所以,这次,一个学术研究?”
陈爱玲想说什么,却又咳起来。
“有点无辜,应该说,很无谓。嗯,你不是想知道我当年到底杀了谁吧。”(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