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在沙漠(2)
我愣了一下,往后退开半步。
她站起来,有些愤怒地说:“你叫我来到底是干什么的?”
我回到原本的位子上坐下,对她一笑:“记得昨天的约定吗?我的心理医生。”
“当然记得,但你刚才动手动脚又话里话外的,可不是这个意思。”
“你知道我今天挨了一棍子,有点不正常。只是你真的记得吗?我怎么觉得你从进门到现在,都不太像个心理医生呢?”
钟仪默然,然后她忽然笑了笑,重新坐下,问:“那我像什么?”
“现在像了。”我说。
“那么,你还是坚持要我想象吗,随意想象来刺激你的记忆?”
“不。”我拍拍脑袋,“那一棍子,又让我想起了些东西。”
我看着钟仪,她努力装出镇定的模样,但终究难掩不安。
那么就让我把她的不安放大吧。
“是一只手,一只左手。”不徐不急,我慢慢道来——
很多皱纹,不深,但密密麻麻,像在石子地里磨过。皱纹是黑褐色的,里面永远积着洗不净的垢。五只手指很短,小指是歪的不能弯,兰花指般一直戳着,指甲扁得要抠进肉里,甲缝里也都是黑的,藏着够养蚯蚓的泥巴。连着这只手的胳膊有很多毛,集中在小臂前三分之一的地方,大概是因为衰老让别处的毛都掉了,只剩了这些还苟延残喘,像是环在手腕上的枯萎的黑毛套子。胳膊里头大约还有些肌肉,但皮肤已经松了,面皮般挂在肌肉上,手背上的青筋蛇行几寸,陷进面皮里不见了。
胳膊上头是脖子,很长的脖子。脖子上也爬满了纹,和手上的纹一样细细密密,其实他浑身上下都是如此,如果扒下来刷平了,会大出一倍面积。藏着的脏泥也是一样,他不常洗澡,洗时大概也轻轻用水一拨,把那些泥浸润得更粘。有时候会让人生出错觉,他的肤色本来就这般龌龊,只是角质层厚实了一些。脖子一侧有块黑胎,上面长满了毛,比手背上的长许多,油光锃亮,那毛根被泥养得好极了,肯定还生了小爪子到皮子底下吸着血。
脖子往上是个尖下巴,从来不刮,胡子却少得奇怪,只是细细的一撮,和其他地方全然不同。这小撮毛搭在一处,有时索性贴着脖子,因为总沾着羊油或口水之类的东西。再向上是个没了耳垂的左耳朵,看缺口是被咬掉的,不知是人还是狗。耳朵上是头发,茂盛得能藏下任何东西,散发着浓烈的令人作呕的味道。他的脸上麻子和老年斑混在一起,充满了衰败的气息,其实他的鼻梁又高又直,但给人的感觉整张脸却是陷下去的,在高高的两颊颧骨之间,是一个深深的凹洞,里面眼珠鼻子嘴唇烂作了一滩。
他穿着件黑色西装,已经穿了很久很久,两只袖口又松又皱,因为常常挽起来。西装里面是件竖条纹的T恤,T恤里面是一丛胸毛。他身上所有的活力好像都被长在各处的毛发吸走了,其他东西都败落下去,就好像胸毛下的肋骨,蒙在骨上的皮只薄薄一层,因为松弛有些地方褶皱起来,但仍然能清楚地看见肋骨的模样,左一条右一根密集地排在那里,却尤显脆弱,仿佛一拳就会打塌下去。
我一边盯着钟仪的眼睛,一边说着这些。她维持着微笑,但那笑容是僵硬的,嘴唇甚至已经开始褪去血色。然后她开始躲闪,不再看我的眼睛。
我有种别样的快意,和若有若无的头痛及依然在耳畔徘徊的嗡嗡声混杂在一起,搅活成散发着郁郁芳香的勾人瘾头:“肋骨往下是座金字塔,往内陷下去的金字塔,那颗黑臭的肚脐眼就像是入口,通往坟墓。肚皮是青灰色的,在缓慢地蠕动,仿佛随时会有蛆从里面爬出来一样,也还真有,一条一条,还有嗡嗡的飞蝇……”
“够了。”钟仪低声说,她的声音太轻,我没听清楚,似乎是这么一句。
“你不愿意听了么?”
“你说的……倒像是个死人。”
“是的。”我说,“他已经死了。你……很清楚。”
钟仪垂着头,像只努力要把头埋进沙里的鸵鸟,当我说了最后那几个字时,她整个人几不可查地震动了一下。
我上身前倾,看见她相交叠挡在腹前的手臂,肌肉紧绷,青筋浮起。
窗外的风呜呜响了几声,她混在风里说了句话,这次我是真的完全没听清。而后她像是做了什么决定,手臂放松下来,抬起脸,又重复了一次:“为什么?为什么……要做那样的事?”
她一次比一次问得响亮。她终于撕去了伪装的外衣,知道再怎样掩饰,都无济于事。
“欢迎回来,我的女神。”我说,“你总是太多问题,太多问题,哪怕你早已经知道答案。”
她怪异地笑了几声,说:“那么多年,他就埋在那里,居然没有人发现过。”
“一层一层堆叠了千年的地下迷宫,埋他一个算得了什么?一定还埋了很多人,你放心,他不会寂寞的。”
“我就是不明白,我就是要一个理由,要亲口听你说一句,你为什么要杀。”她恶狠狠盯着我,像是要把我一口吃掉。
“为什么要杀……他,还是你?”我笑起来,“你说谎,你……在说谎。”我慢慢站起来,手按在桌上,逼视她,“你只是要一个理由吗?你精心布置了那么多,就只是为了一个理由?也真为难你了,这一路上的几个案子,你是从哪个档案室里翻出来的?程度不够啊!也就汽修店那一宗相差仿佛,但总还差着一点。你是经历过的,你知道我的手法,对不对?”
她想要站起来,又使劲往后仰要让开我,连人带椅子翻倒在地上。
与此同时,白光从窗外照进来,然后是两声短促的车喇叭。
她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袁野来接我了。”
是袁野的车,她竟事先预约了袁野来接她回去,才不到半小时。
“你认错人了。”她经过我时说,“我是钟仪,不是你想的那个人。你刚才说的,是你的回忆吗?你真的杀过人?”
“嗨,钟仪。”她开门时我在背后叫。
她回头。
“晚安。”我说。
她瞧了眼夜色,说:“明天会是好天气。”
我目送她一步一步走出去,上了袁野的车,远去。她的脚步是飘的,腿软了。
我关了灯,站在窗前,等到袁野的车再次从我房前经过,出门往塔中镇走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