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妃果然是立时变了脸色, 脸上浮现出明显的怒色来。
梁楠看着她的表情, 心头不自觉浮现出一种莫名快感。
然而,姚妃接下来的行为却是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只见她随手抄起那装着君山眉的白瓷玉杯, 狠狠掼在了地上。
杯子被大力扔在地上, 虽然铺了一层地毯, 依旧发出一声脆响,碎成了好几块。杯中沉色馥郁的茶水, 尽数被地毯吸了去, 呈现出一种很奇怪的颜色。
也不知是不是故意,杯子就砸在梁楠脚边,将她吓了一跳, 发出一声极短促的惊呼。
恰好此时外面讨论的声音整好顿了一顿,屋外寂静无声的情况下,这杯子的碎裂声和惊呼声, 愈发清晰的传了出去。
梁楠其实觉得有些奇怪, 姚妃这人最是隐忍,一贯都是息怒不行于色的,极少有人能引得她大怒做出这样失态的表情来。
只是,惹得姚渺大怒的狂喜, 让梁楠将脑海中本就不多的一点怪异和不解,消除得干干净净。
嘴角微微勾起,梁楠的脸上,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来。
只是, 这笑容才将将绽放,姚妃接下来的话就将她冻结在那里。
姚渺站起身来,面容沉静清冷,神情坚毅隐忍,说出口的话语,却是一贯的端庄优雅:“小楠,本宫晓得你孝顺,忧心太皇太后的身体,这才……只是这里毕竟是蓬莱阁,太皇太后如今还在诊断,陛下又在隔壁,你是堂堂公主,即便焦虑,也不要失了章法才是。”
姚妃等得声音并不大,而且为了顾及柔安公主的颜面,她还特意将声音压低了三分。
然而没想到,那些大臣居然没有一个开口说话的,偌大一个殿堂,竟然悄无声息。姚妃娘娘这几句话,也清晰无比的传了出去,落在那些有心无心的人耳里。
这是……这是什么意思?
姚妃忽然变了表情说话,梁楠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再听,却发现她是为了自己说好话。等得发觉出不对想要辩解的时候,姚渺却一派大方得体的模样将话都说完了。
于是,在外人眼里,是自己梁楠心里焦虑摔了茶杯。
可,在太皇太后病重,皇帝亲自守候在皇帝床榻前的时候,她柔安公主当了皇帝妃子还有一干大臣的面,摔碎了蓬莱阁的茶杯?
这话要是传去出了,让别人怎么看她?让皇祖母和皇兄如何看她?
梁楠顿时大恨。
“姚妃娘娘!”她咬牙切齿的叫着她的封号,神情凶狠表情狰狞:“杯子要端稳了,说话,也要注意了。您是皇兄的妃子,自己砸了杯子栽赃给我是什么意思?”
姚渺面色不变,听罢她的话,于是点点头,淡淡道:“恩,是本宫手滑了,公主见谅。”
不闪不避,却是自己又承认了。
屏风外面寂了一寂,不知是谁低低咳嗽了一声,众人又纷纷交谈了起来。
其实,这一场妃子公主之前的小猫腻,在这种到处是秘密的深宫里根本就算不得什么,只是如今姚妃深得皇帝信任,柔安公主又是霍家媳妇,该避讳的时候还是需得避讳的。
方才杯子碎时他们是恰好停住了说话,接着姚妃和公主的声音又‘恰好’传了出来——他们避之不及,也就听了个七七八八。
先前是不知如何开口,如今姚妃娘娘低了头,他们自然不好再沉默下去,于是又低声交谈起来。
然而在他们心里留下的印象,却是姚妃娘娘顾全大局,隐忍退让。
——
梁楠变了脸色,目光凶狠的瞪着姚渺。
这个姚渺,居然挖好了坑让自己跳!
她并不完全是笨蛋,姚渺方才一进一退的两句话,已经将这个黑锅给自己背定了。不管自己说出什么话来解释,外面那些人只怕都是认定了是自己的错。
这个局设得简单直接,难得的是,自己竟然配合得完美无间。
这个骗子,从头到尾都是在欺骗她!想到这里,梁楠心中更是恼怒,一双眼像是淬了毒似的向她扫过去。
姚妃仍旧是安静沉稳的,面上没有丝毫变化。
不对!梁楠直觉不对,自己没有带婢女进宫,这里只有自己和姚妃以及她的宫女,她这副恶心的模样又是做给谁看的?
她转眸看向屏风处,果然就看见驸马霍步轩静静站在那里,面无表情,也不知道站了多久。
驸马……她张了张嘴,无声的吐出这个称呼,想要解释,却不知道要说什么——原来,这才是她心口不一的原因。
只怕杯子碎在地上的时候,霍步轩已经转身往里走了,她是自己的驸马,向来怕她们尴尬,这才没有出声问询就直接走进来了。
结果,进来之后,看见的是姚妃娘娘用那样端庄温和的表情看着自己;而自己,却端着一张凶狠狰狞的表情。
——
恰好这时外面传了一阵骚动,好像是有小太监进来传话,听声响,隐约是太皇太后那边有了结果,陛下有新的旨意传来。
霍步轩淡淡看了一眼梁楠,转了身,却没有立刻就走,只在那里站着——只是,没有再回头看她一眼。
梁楠脸色发白,来不及去看姚渺,只咬着唇快步走过去,走到身侧的时候,如往常一般伸出手要去拽他。
然而手还没有触上去,霍步轩已经迈开了步子。
……
他们走后,姚妃主仆三个就留在了后面。
在他们身后,姚妃静静的伫立着,目光沉沉的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半点也看不出设计梁楠的愧疚或是得意。
大宫女月明是进宫后跟着姚渺的,数年的忠心才换来如今的地位,她对姚妃的事情多少知道些,却不敢多说什么。她弓着腰帮姚妃的衣饰稍稍整理着,只是一双眼睛里不自觉流露出钦佩的意思来。
长着一张瓜子脸的宫女却是从宫外就跟着姚妃的,一贯又是活泼的性子,当下就低声笑道:“娘娘好手段。”
“不过是个没脑子的笨蛋罢了。”姚妃冷道,她的眼神落向地上的碎片,好像隐约看见那张娇艳的少女面容也随着这杯子碎成了一地:“她进宫前就不聪明,只与那些不屑搭理她的人缠斗;如今嫁了人,为了个男人更没了脑子,蠢得和猪似的。若不是……”
剩下的话不知为什么,却没有说出口。
饶是日暖是个活泼胆大的,这种公然辱骂当朝公主的话,她们主子敢说,她却是没这个胆子的。当下住了嘴,垂着脸站回了姚妃身后。
**
那边厢果然是太皇太后的诊断出了结果。
今次太皇太后病发,来得又急又凶,皇帝陛下心里担忧,早早自己就守在蓬莱阁。
因上次病发时太皇太后早有交待,说是不许因她身体之故耽误朝政,因此这次梁栎自己守在一边,却早已给大臣下了旨意,各司其职不得有误。
当时消息传出,人人都赞太皇太后宽厚慈爱品质高洁。
只是后来梁栎回爱元宫处理政务,又匆匆赶来,跟着商量国事的大臣自然就过来了。得了消息的皇亲国戚、各族权贵,自然不甘人后匆匆赶来。这一会的功夫,正殿外的空地上已经站满了人。
出来宣旨意的是总管太监黄汤,只是宣的旨意却是太皇太后的:“……身体有恙,病痛难忍,人之常情……然皇帝陛下爱民如子,政治清明;臣工忠孝,尽忠职守……心欣慰之;先帝去时,皇帝年幼,哀家妇人之身,不敢违祖宗遗训,扰国家法典。然朝野动乱,民心浮动,于以罪己之心妇人之身,旁观朝政辅佐幼帝……”
前面这番话,说的却是当初先帝驾崩时,太皇太后主动触及朝政,与诸位大臣共同辅佐如今皇帝的事情。
这番话此时说出来,很容易让人觉得这是太皇太后在向皇帝邀功。只是这些人此时敢想却不敢说,只能低着头埋着脸,该站着行礼的行礼,该跪下叩头叩头。
黄汤继续念:“……然,哀家于世六十余年,俯仰于世,行事无章。前有先皇携手,后有耀帝孝顺,如今皇帝长成……不求众人称赞,但求无愧于心……今帝虽幼时登位,但聪慧敏捷行事果断,上提携百官知人善任,下安抚百姓安居乐业,数年勤恳辛劳,百官子民皆交口称赞……哀家年迈,不知时日余几何,然夜间回首,亦觉心安。黄泉行走,得见先帝耀帝,俱无不能言者……”
后面越听越是不对,怎么听着总有一种交待后事的感觉?
大臣们虽低着头埋着脸,却能清晰的感觉到此时气氛的变化,沉寂,晦涩,气氛好像凝固一般僵在那里。
良久,梁栎忽然一声长叹:“皇祖母……不愧我大岐太皇太后也!”
半是沉痛半是惋惜,其间还夹杂着掩饰不住的沉痛。
僵持的气氛顿时被打破,那些大臣瞬间五体投地状:“皇帝陛下万岁,太皇太后千岁!”
因想着太皇太后如今还在内殿休息,声音太大不免惊扰了,于是一个个都特意将身体压得低低的,于是原本高昂悲壮的欢呼,生生带出三分窃贼似的怪异来。
内殿中,太皇太后仰躺在银红的凤尾展翅富贵锦枕上,面容安详,但神色疲倦。
大殿外的喧嚣隐隐约约穿过厚厚的墙壁,终是传了些许进来。
婉容嬷嬷想起方才她强打着精神,歪靠着口述的旨意,不禁面露哀戚:“……小姐,你是何苦呢!”
居然叫出了太皇太后未出阁时的称呼来!
“……婉容,你已经有十来年没有这样叫了。”与婉容面上的哀色不同,太皇太后脸上却勾起一抹淡笑来,她这个婢女行事一向严谨,自进宫那一日起便改了旧时习惯,一切以她的需求按照宫规作为,否则也不会在她身边伺候这样久。
数十年来,也只叫了三次——一次是先帝去时,她抱着先帝的龙袍在夜深时大哭,婉容就跪在她的脚下抱着她的腿,轻声叫着她小姐安慰她;一次是耀帝驾崩,她白发人送黑发人,却不能如年少时那样不顾一切宣泄悲痛,只能强打精神处理政事,数夜不能合眼,也是婉容跪在她脚边叫她小姐,求她保重凤体;还有一次,就是此时。
看着太皇太后还有精神说笑,即便心里止不住的难过,婉容嬷嬷也强带出了三分笑意:“那是因为奴婢年岁大了,不像幼年时声音清脆,怕现下用这公鸭嗓子叫了,把自己都吓着了。”
太皇太后果然笑得厉害了,只是刚笑了两声就续不上气,大声咳嗽起来。
倒把婉容嬷嬷吓了一跳,一边断了参汤顺气,一边不住的告罪。
“……不是你的缘故,身体是自己的,都知道……”太皇太后喝了两口就不愿再喝了,等婉容将杯子递给绘春,拍了拍她的手背。
婉容猜到太皇太后只怕是有话要说,支了个眼色,守在珠帘外的小宫女退到了门外去;绘春揽夏几个则退到了门口守着。
果然,太皇太后开了口:“……薛大人走了?”
“皇帝陛下来了之后,薛大人记起给您从长河带了药草过来,说是去拿了过来给太医院,因此就先走了。走了有一会了,待会应该就回来了。”她知道她想问的是谁。
太皇太后却并没有松口气,只是问她:“……你是不是很奇怪,哀家为何会写那封旨意?”
身体本来就不好,强忍着精神口述了那封旨意,好半天都没有缓过来。婉容嬷嬷当时是在场的,只觉得太皇太后这样做太苦了自己。
婉容只低了头:“奴婢僭越了。”
“……你是为了哀家好,哀家都知道。”太皇太后说话还是极吃力:“……这封旨意一下,皇帝的孝顺和圣明,只怕会立时传遍天下……小柒年岁还小,哀家需得为她谋算好了……”
梁栎这些年在她跟前嘘寒问暖,不管真情假意,他的作为她都是看在眼里的。对于梁柒的事情,她心里是怨着梁栎的,即便因为帝王之术,他心胸也太狭隘了些。只是这些年旁观下来,梁栎这个帝王做得还是不错的,于她而言,她已没有责怪的立场和能力。
她本来是没有想到下这张旨意的,只是今日见到了梁柒,她心里未免还是为她担了心,这才起了心思为她再筹谋一番。
只是想起来方才她拖着病体叫了黄汤磨墨,梁栎起初一直在劝阻她保重身体不能劳累,可听了几句之后大概是发现她的意图,便渐渐停了声音,她还是不免又是叹息又是欣慰——叹息他终究还是表面功夫,欣慰的却是,这大岐河山交到他手里自己是真的可以瞑目了。
想起今日才见到的聿和公主,婉容嬷嬷也长长叹息了一声,但随即又打起精神安慰太皇太后:“公主是个有福的,必能逢凶化吉。再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奴婢看着薛大人的样子,公主日后必能安稳和顺。”
这话算是说到太皇太后心坎上去了:“是,哀家只求她安稳和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