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岐觉帝七年的那一场战役, 被永久了载入了大岐史册, 即使岁月已过百年,后人仍对当时的境况津津乐道。
当时泊国皇帝亲征, 亲王栾鹤炎统帅, 五万大军直接压直边境。大岐守城将领薛观山, 以一万人众, 死守长河城二十四天,不让泊军攻占大岐寸土之地。
在第二十四日得傍晚, 泊军发动攻城之战, 薛观山临危不乱,带领剩下不到八千的伤病残将,抵御外敌, 并善用计谋重创泊国皇帝。后来终于等到援军,大败泊国于长河城外的三塘原,因此三塘野也被称为‘百胜原’。
战事结束之后, 薛将军所部属的各种计策, 以及他战场之上的行事作风,被无数人传扬,他的运筹帷幄,他的骁勇善战, 他的镇定自若……因此他和后来在保皇之战时战法狠厉的上将军霍步轩,同时被称为‘大岐双璧’。
可众人不知道的是,战事结束的第二日下午,他们口中的‘薛将军’在床上整整昏睡了三天三夜才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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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观山身后跟着小兵推着轮椅, 到了薛拥蓝的门口,迎面碰上正守在门口的钟牧。对于这个在他绝望之际带军杀到战场之上的冷面男人,薛观山心中无疑是感激大于一切的,即使他现在一张脸铁面森森的模样守在门口。
他笑得十分温和客气,口气也很谦逊:“钟将军,不知在下可否进去看望家弟?”
其实吧,照理说屋里睡着他的三弟,就这样进去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吧?
可,钟牧并不看他,他手臂上还有伤,然而此时他却是尽忠职守的挡在门口,开口时下意识的压低了声线:“公主睡得晚未曾转醒,将军请回,稍候再来。”
薛观山眉眼轻跳,这个他找薛拥蓝却听得‘公主尚在沉睡’的回答,实在让他忍不住有些抽搐。
正考虑着要不要稍候再来,回廊的那一边,一身水色长袍的杜若公子,端了药碗正朝这边而来。他无需过问钟牧其他话,只拿手半遮住拂过药碗的微风,轻声一句:“是时辰服药了。”
钟牧果然不多说,轻轻叩门。
不一会的功夫,听得里面有梁柒三分无奈的嗓音:“进来吧!”
于是,杜若一撩袍子,端着药碗进去了;薛观山抓住机会,叫了小兵退下,自己转着轮椅跟在后面;钟牧四下一看,想了想,也跟了进去。
里面是简单的卧室装扮,不同的是,一张睡塌之外,隔了一层布帘,放置了另外一张小塌。屋内燃了安神的香气,推门而入,带来屋外午时灿烂的阳光味道。
睡塌上,薛拥蓝依旧睡着,面色苍白,可面容平静,像是沉入了香甜的睡梦之中。身上浴血战袍已被换成了干净的单衣,身上头上到处都是纱布,稍微不注意看上去就像是一堆纱布躺在那里。
就在与他只隔着一层帘子的旁边小塌上,梁柒与他相反方向。一个面朝南一个面朝北,半靠在软枕上——她一只手裹着厚厚的纱布,另一只手却是被他紧紧的攥住手腕。
杜若眸光落在圈在她手腕上的手掌上,眸色微沉,面上却依旧是浅浅的笑:“你今日好些了么?来,将药喝了吧。”手指在碗沿搭了搭,感觉差不多了才用勺子舀了伸到她嘴边:“不烫,刚刚好。喝完药,再过一盏茶的功夫,再喝些粥,药效才易发挥。”
她张口喝了一口,忽然感觉一堆人看着自己喝药有些尴尬,再加上杜若如此体贴的喂药,莫名其妙的有些脸红。她将脸别开一点,轻声道:“要是温度合适的话,你端了凑在我的唇边,我一口气喝了便是,这样小口小口的,急得慌。”
杜若只得赞同,端了碗放在她嘴边,看她小口小口的吞进了肚子里。
他刚一拿开碗,钟牧已经端了薄荷水凑到她嘴边,等她漱口之后吐在碗里。
梁柒看见钟牧带着伤还过来照顾她,眼神一凝,口气不自觉带了三分责备:“你既然受伤了,干嘛还要到我这里来?”她是将钟牧当了朋友的,因此口气不再是装模作样的冷笑或是嘲讽。
钟牧仍旧是冷冷的模样,将手上的碗放在一面,可口气却不是冷冷的回绝,而是平静的回答道:“只是小伤而已,公主不必担心。”
气氛还是有些尴尬,她半是认真半是开玩笑的口气道:“今次与泊国之战,你功不可没,算起来,我们这些人的命可都是救下来的你是我们的救命恩人,我如何不担心?”
此次战胜,钟牧确实功劳不可估计,若不是昨夜他带人赶到,半夜时等得泊军恢复正常,他们决计抵挡不住下一次攻击。昨夜就在他们最关键的时刻,钟牧却是赶到了,他们给了尚未完全恢复准备泊军一记重大打击,连同薛拥蓝的旧部将泊军杀得再无还手之力。昨夜一战,泊军元气大伤,没有二三十年的休养,决计恢复不过来。
她嘴角带了浅浅的笑,他好久没有看她这样毫无防备的笑过了,杜若一时也不知自己心中是何想法,只觉得所有不快,在看见她这样盈盈浅笑时,也瞬间变得稀薄了。他点点头,表示赞同:“公主说得不错,钟大人此次,却是来得及时。”
被这样夸奖,钟牧却似乎不见喜色,只垂了头不再开口。
梁柒也不知自己是哪里说错了,一时有些怔怔。
薛观山发现气氛有些不对,于是赶紧转移话题:“杜若公子,不知家弟何时才能苏醒?”
说话的时候,眼底盛满担心的落在满身是伤的身体上,当然,也不可避免的落在他拢在人家姑娘家白生生手腕上的爪子。
“薛将军放心,拥蓝身上虽然伤口众多,最严重的却是胸口的伤口,不过我一一上药打理过了,不会有大碍的。”
梁柒腕上虽然被攥得不疼,可是毕竟这样万事都不方便,于是忍不住抽抽嘴角,插嘴问了一句:“那他为何还没有清醒?”他如果不清醒的话,他要抓着她的手到什么时候啊?
杜若望着他,眼底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神色:“照理说,他身体并无大碍,如此昏睡不起,应该是长久不曾休息,倦极了方会如此。”
这个意思就是说,他这样满脸苍白像是生死难辨的昏睡模样,其实只是睡着了?梁柒脑子里有根弦顿时炸了,她望望旁边那张可以算得上苍白的脸,头上还裹着厚厚的纱布,可他这副重伤的模样,其实只是……累极了??
薛观山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惴惴的为自家弟弟辩解:“小柒你别急,大概他清醒些了,便会自动松开的……额,也没法子,他昏迷之前,身边最近的那个人就是你……”
他不提还好,一说她不禁想起战场之上最后那一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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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援军来助,城墙之上众人纷纷信心倍增,一场抵御战打得尽心尽力歼敌无数。等得钟牧带大军杀到,将泊军打个措手不及。
薛拥蓝因为方才受伤,眼睛又被雾气所染,一时之间眼睛酸涩无法视物,于是干脆留在城楼上,听着薛观山的详细讲解,下达命令,配合底下攻城士兵,号令守城将士反击。
此时此刻,战况激烈,梁柒无法坐视养伤,于是忍不住拾起自己的弓箭注视外面战况。恰在这个时候,那个曾经带他们进城来的一团稚气的孩子士兵,在城下被泊军一下子砍断了手臂。她瞳孔骤然一缩,直觉胸口处的胸膛差些要跳将出来。
那个砍断他手臂的泊国士兵,在她眼底愈发狰狞面目可憎起来,眼看着他举刀便要再将他补上一刀,她心头颤抖,抬手便想要一箭制止他的动作——肩膀受伤,根本无法施力拉开弓箭。
她想要喊人帮忙,可事发突然根本有些来不及。就在她满心绝望的千钧一发之际,一只长剑从她身后射出,蓦然穿过那泊国士兵的胸膛。
喷薄而出的鲜血被她错过,她恰在此时回转过脸,正看见薛拥蓝眯着眼睛看着那个方向,右手还保持着掷出软剑的姿势。
他眼中其实只是一片模糊,却慢慢靠到她的身边来:“他有事么?”
他说得不清不楚,可她好像明白他说的到底是什么,看一眼被同伴救起护在身后,那个孩子依旧用剩下的那只手抓着刀的模样,梁柒忍住颤抖:“他没事……”
“你看见那面大旗了么?”他眼睛半眯着,手指指尖凭借着模糊的光感,指着远处那面高高举起的大旗。
玄黑色泽,赤红龙纹,还有旗面上张牙舞爪的栾字,那样鲜明到刺眼的物件,她怎么可能看不见?她点点头,声音里有她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冷硬:“看见了,距离我们两百多米的位置。”
他的声音在耳后淡淡浮动:“射断他的旗杆!”
她瞬间明白他的意思,这代表着泊国大军的一面旗帜,一旦断开,泊军难免军心大乱,气势涣散。可,“我现下力气不够……”
即使在她尚未受伤时,力气也不一定能射到那么远。她骑射是跟着梁栎一起习得,比起当年专门学习此术的皇兄,只是纯粹兴趣的梁柒除去力气,在准头上更胜一筹,可如今,她手臂受伤,又如何射到如此距离之外?
他的身体靠过来,铁制铠甲冷且硬,还有明显的纹路。他就贴在她的背后,眼中越来越模糊,渐渐连最近的的人影也看不见了。他一手顺着她未受伤的那只手臂,慢慢摸索而下,直至握住她的手掌,连同她掌心的长弓一起:“我借你力气,你借我眼睛,如何可算公平?”
嘴上虽然这样说,手上动作却是半点不停。
左手举起,等着她将手放进来。
他的身体是冷的,可落在发顶的呼吸却是融融的热,这个时候,她却诡异的放松下来,整个眼前没有厮杀得如同修罗地狱的战场,有的只有数百米之外的那根旗帜。左肩处痛得像是想要炸开一样,只是一个短短的抬起过程,后背上已经有冷汗一层一层的盖了下来。右手将弓放在左手掌心,握好,就像是能看见一般,下一个瞬间,他的手掌便拢了上来。
她和他的掌心都是血渍,已然干涸,摞在一起时,有种相濡以沫的错觉。
右手拈弓,搭上弦,他的右手就在她刚刚搭好的时候,也跟着一起搭在她指尖之外。
这把弓还是在虬江河畔,何老竿赠她的那把,无论是弓长还是力度,都是适合男子使用,因此薛拥蓝在她身后,使用起来恰好。
“待会你瞄准了便和我说,然后你说三二一,我们一同撒手。”
晚风微凉,他在头顶说话时呼出的气体却是热热的。
她镇定的点点头:“好……”
咬牙将弓一点点拉开,他的手掌帮着她一起,让她不至于太吃力,弓弦已拉到她所不能及的一个弧度。左眼微眯,调整箭尖位置,右眼瞄准,她唇畔轻启:“瞄准了,三、二、一——!”
‘咻’的一声,羽箭破空而去,穿透了这沉沉的黑夜,穿透了这浓浓的血色,更穿透了无数厮杀的身影……
‘咔啦’一声巨响,角度正好,婴儿手臂粗细的旗杆应声而断,像是一根被快刀凌厉划过的芦苇,旗帜的那个部分整个倒下,坠到了地面之上,接着被来回打斗的战马马蹄碾成了残泥。
因为事发突然,泊国将士初时还没有反应过来,那扛旗的士兵甚至还扛着光溜溜的旗杆跑了数步,只等那旗帜从他的肩头划过,他这才像是傻了一般抬头去看。
恰在此时,大岐一名副将振臂高呼,声音颇有些振聋发聩:“泊军皇帝已伤,泊军大旗倒戈,大岐的儿郎们,将这泊国贼军赶出长河城外!”
一时间,大岐将士士气大振,手上动作也变得愈发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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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时的城楼上,那两个落在众人眼里相依相偎的两个身影,射出这关键一箭的一双身影,身后的那个,似乎已然脱去力气,整个人软软的往前一栽,恰恰趴在前面一人的背上,将她环在怀中。
梁柒有些傻眼,还以为薛拥蓝是在方才被流箭射伤,急得不得了,想要转身来看他伤势。挣扎之下他失去抵抗,整个人倒在地上,然而右手却是紧紧扣在一起,连带着她也摔倒在他身上。
薛观山大急,这个时候却找不到军医过来帮他们检查,只能找小兵持了盾牌围在四周,以免被箭矢射伤。自己则继续在城墙之上指挥作战
战事告一段落之后,大岐军将明显占了上风,钟牧带兵乘胜继续作战。杜若回到城楼之上时,此时梁柒半天挣扎无功,只连累右手手腕疼得厉害,于是只得放弃。
杜若眸光瞬息万变,可却最终掩饰住,他身上医具有限,只能上前帮薛拥蓝号脉诊断,并实施最基本的上药救治。
后来战争结束,他们有人上前去扣住薛拥蓝手掌想要掰开,可不知怎的,整个人昏死过去的薛拥蓝却是用力死死扣住,无论如何也不松手。众人使了大力,将他手指掰开一些些,他却忽然整个人都蜷缩起来,面色也越来越白,众人无奈,无法再使下大力气。
后来他甚至在昏睡之中,断断续续的叫唤道‘……娘亲……娘亲……’
梁柒看一眼眼眶微红的薛观山,万般无奈之下只得长长的叹了口气:“算了,他大概是将我当成伯母了……等他醒了再说吧。”
***
没曾想,这一个‘等他醒了’,便是大半个夜晚以及整整一个上午。
梁柒知道他只是睡过去了,心里是又急又恼,恨不得拿东西砸他脑袋将他弄醒。可到底,还是没有出手。
其实,他只是将她当成娘亲,抓着手腕倒也无妨。
可,人有三急,她一个女儿家,如何能开得这个口?
屋内一时寂寂,她咬着唇,面颊不由自主的红透了。这都到了中午,她还喝了大半碗的药汁,怎么可能还忍得住?屋内几个人的脸她都不敢抬头去看,只觉得越是急躁就越是急迫。
寂静里忽然闻得一声轻咳,她下意识的抬眸,正对上杜若——他的脸颊也带上了薄薄的红,看见她目光扫过来,居然一下子站起身子来,差些撞到了站在他身侧的钟牧,幸好钟牧反应极快,瞬间退后一步,才避免手臂再被祸害一次。
杜若立刻就发现自己的反应过于激烈,引得屋内其他两人不由自主的都看过来,于是微微别过脸,一手挡在唇畔下,掩饰似的再咳了两下:“……唔,我可以用银针暂时封住拥蓝右手力道,使他麻痹片刻……这段时间内,他应该不会察觉手掌之中少了东西。”
他虽然说话很淡定,眼神也很淡定,可脸颊的红薄薄的一层却是愈演愈烈,从面上慢慢爬到了耳际。月白风清的大家公子,再次变成了遮遮掩掩的煮熟虾仁。
梁柒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时脸颊轰隆一声红了个彻彻底底,本来失血有些苍白的面孔,此时却是很不得滴出血来。
不敢抬脸去看薛观山和钟牧的反应,也不知道他们是否明白杜若话里的意思,她低着头觉得丢人到不行。她心下恼羞不已,心里几乎是不由自主的将罪魁祸首的薛拥蓝骂个半死。
朦胧间听见薛观山淡淡的回答:“我这去叫吴嫂过来一下,小柒今早起来还没方便一些有梳洗,她过来帮忙也。”
声音很淡定,话里的内容也条理分明,让人很容易认为此人果断是想起了她需要梳洗,这才出门去叫人过来的。然而离开时明显匆忙的轮椅滚动声,不难猜出他明白了事件背后的含义。
钟牧倒是没有逃走,面色也仍旧是淡淡淡淡,可他千不该万不该也学着杜若的模样咳了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来了~~
喵呜 小蓝蓝睡着了~~嘿嘿
大家给我收藏评论啥啥的吧!各种球啊
另,姑娘的留言我都回复了,昨天就回复了,可是想不明白我这边为何没有显示~~嗷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