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对着这样一幅画面,饶是睿智如皇太后也有些摸不着头脑,她一眼看进去,只见着梁柒斜靠在软榻上未曾起身,大殿的一角还站着自己的孙女:“楠儿,你也来看你九姐,难为你有心了!”
“皇祖母,楠儿……楠儿……”梁楠半弓着身子,来来去去就那样一句话,却怎么都将剩下的话接不下去。
“这孩子是怎么了?平日里不是仗着一张巧嘴,可是逗了哀家不少乐子呢!”钟太后难得笑了起来,仍由着自己身边的嬷嬷搀着走了进去,直至走到那一摊碎绿前,依旧还是挂着笑的:“婉容你看看,这不是哀家赏赐的那套茶具么?当时看着喜欢,这一时不顺眼了还不是扔在了这里?”
婉容是皇太后身边老嬷嬷的名字,因为陪着皇太后的时间极长,几乎是看着梁柒梁栎她们长大的。她比皇太后年纪稍微小些,却已经是花白的头发,面容苍老温和。因为上了年纪的缘故,并不用伺候皇太后早起,只是在白日里陪着,现在她顺着皇太后的话笑了笑,然后朝着边上的小宫女道:“还不赶紧找人过来扫干净!”
她们在那里说着话,梁柒却仿若只有自己一个人在这里,依旧是斜躺在那里,仍旧是拿着那卷《鸿蒙》看着,似乎是没有注意到屋子里忽然多出了这样几个人来。
过来打扫的小宫女战战兢兢的将那些碎片一一扫起,看到那一行血脚印的时候忽然吓得一声低呼,整个人便愣在了那里。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吓得满脸是汗,慌忙跪在那里,还有未扫干净的碎片便穿透了棉裤,扎进了膝盖里:“皇……太后恕罪,奴婢……”
钟太后却不看她,由着嬷嬷搀着坐到了梁柒身边的软椅上,还是卫平安朝着她呵斥一句:“跪着做什么,还不找人进来将毯子换成新的!”
吓得小宫女一溜烟的弓着腰退了出去。
“楠儿若是没有其他事情,就先下去,你九姐身子还没有大好,就让她好好休息吧!”钟太后似乎什么都没有看见,又似乎什么都知道,她眼睛一斜,看见站在那里忐忑不安的梁楠,面上依旧带着笑意,只是口气里却不是太温和。
梁楠恨不得马上飞出去,因此一听见钟太后的话,立刻躬身行礼道:“楠儿告退!”说罢便匆匆的钻了出去,再也不敢回头看一眼。
屋子里顿时变得极其寂静,在这样有些昏暗的冬日里,有着一种难言的压抑。站在墙角的卫平安并着皇太后身边四个丫头,立在那里是大气也不敢出,仿佛连呼吸都是无声的。
“小柒,”钟太后挥开嬷嬷递到眼前的手炉,眼睛落在地上那一个个已经变成殷红的血色上,长长的叹了口气:“你终究还是个孩子,什么时候才能懂事些?”
钟太后很少用这样的口气同人说话,在她六十岁的生命里,一直都是处在巅峰的地位。十四岁的时候她就入了宫,成为当时还是太子的坤帝的太子妃,然后慢慢做到皇后。坤帝死后自己的儿子耀帝即位,她又变成了太后,现如今六十多岁的自己又变成了太皇太后。人活到她这样的境地,什么样的场面没有见过,可是在看着不过十七岁的梁柒,她忽然有了浓重的无奈。就像是怀着最美丽的少女情怀嫁入皇宫,却发现帝王的宠爱只在你年华最美的时候,或者说在你年华尚美的时候,便已经将所有的宠爱转嫁她人。
这一声叹息同时也落在了梁柒的耳中,她忽然想起了梦中那双温暖的手,不由自主的在起了身子,看着钟太后:“皇祖母……”只这一句便是无尽的心酸,梁柒想起了钟太后对她种种的关爱,于是对着她扯出一个笑来:“小柒不是故意耍脾气的……”
钟太后却是不愿意听她的解释,朝着简嬷嬷招招手:“你先去替她将鞋子换了,再找太医要些药来。”
于是梁柒便明白,她是什么都知道的,不用她多此一举的解释。因着简嬷嬷坐到了她的脚边,亲手帮她将鞋子慢慢除去,她便老老实实的坐在那里。鞋子早已被鲜血浸得濡湿,脱下来的时候还有碎片卡在上面不肯下来,简嬷嬷怕她疼痛,下手极其温柔,只是拿着小银剪子慢慢的将鞋袜剪开除去。可是饶是如此,梁柒依旧疼得眉峰皱起,身上不由自主的疼出一声细密的冷汗来,粘糊糊的贴在了背上。
“奴婢晓得。”简嬷嬷笑笑,再度小心翼翼的开始对付起梁柒的脚来。鞋袜都已经被脱下,露出白玉般的细致脚尖来,梁柒的脚生得极其秀气,也极漂亮,只是如今粉红色的脚掌已经布满了鲜血,还能看见有深浅不一的伤口。简嬷嬷用手握着她的脚,打量了一番后皱着眉:“还有碎片在里面,得拿小钳子一点一点的取出来。”
简嬷嬷的手很温暖,因为年迈手掌上都是皱纹,梁柒能清晰的感觉出握住自己脚踝的手掌上,那一排的厚重茧子以及掌心深刻的纹路。有些像是夏日里午睡时的那一方芙蓉玉簟,却完全是不同于那凉意的灼热温暖。
适时太医在外殿求见,钟太后身边的宫女描冬是杏林世家出身,略懂几分医术。她亲自去外殿太医那里说明了情况,拿了必备的伤药和工具,再进到里屋跪在榻前,帮着简嬷嬷打理伤口。
“小柒,前几日爱元宫死了两个小太监。”钟太后似乎是极其无意的口气,眼睛仍旧是落在地面上:“皇帝虽然是一直瞒着,宫里却是传得疯了。”
她没有说出口的,是那个传出流言的和死去的两个太监同屋的奴才,全部都被‘妖言惑众’的罪名处死在合音所里。
“两个小太监?”简嬷嬷正拿着钳子对准最大的那个伤口,一个巧劲,钳尖上便夹着一个大拇指指甲大小的碎片来,翡翠的翠色已经完全被鲜血盖去了本来的面目。碎片一被取出,鲜血没了堵塞往外涌动,描冬倒了上好的金疮药上去却都被血液给冲开。梁柒看着那艳丽的红色,脸上的笑容带着些孩子气:“我知道啊,我在给他们的药里掺其他东西。”
她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描冬正在给她脚上的小伤痕抹药,结果一个激灵,手指正戳在伤口上。她自己倒没有什么反应,倒是描冬吓得立刻停了手里的动作,抬眼偷偷看一看她的表情,发现她没有动怒后这才继续。
钟太后本意是听她的解释,没想到得到的却是她这样的回答,不禁眉毛微动,但是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你是故意的?”
“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梁柒一声冷笑。
钟太后蓦然不语,只是一个垂眸便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终究还是不忍再说出什么苛责的话来:“你以后还是要小心些,毕竟一个公主还是要有个好名声的。”
梁柒低头,不答应也不拒绝,钟太后不会明白,当她在那两个小太监身上闻到蛇兰草的味道的时候心境是怎样的悲凉。如若不是自己的枣红马从来只吃麦麸,恐怕她早已死在被药物控制狂奔的马儿蹄下了。
药已经上好,再拿白色的纱布慢慢的裹好,由着宫女在她的软榻前隔了一道屏障后,这才宣了太医进来给她号脉。她虽说不是后宫妃嫔,可是也是待嫁的女子,太医理应避讳。太医进来先向太后和公主行礼,在皇太后的赐座后才能坐下来给她号脉,说不过是身体有些虚弱,然后不该停药之类的话罢了。
皇太后听后立刻眉尖皱起,呵斥梁柒不该耍些小孩子的脾气,最后让倚香将熬好的药送上来看着她喝下去才放心。
喝完药后,梁柒躺在榻上和钟太后说些闲话,气氛尚算祥和,直至外殿有小太监禀报道:“启禀太皇太后,月拢花亭在殿外侯旨。”
梁柒面色不改,仍旧是带着浅笑听着钟太后闲话家常,只是眼角的余光却是冷冷的盯着卫平安,直看得他满脸是汗。
“小柒啊,哀家前日将你身边两个丫头关进了合音所,你平日太过娇惯她们,闹得她们几个无法无天连做奴才的本职都忘了!你也别怪哀家多事,只是怕你舍不得,终究还是委屈了自己。”钟太后坐在她塌边的圈椅上,手握着梁柒的,说到这里的时候还用手轻轻的拍着她的手背:“小柒,祖母是过来人,知道你怜惜身边的丫头,可是该立的规矩还是要立的。”
“皇祖母教训的是,小柒记下了!”梁柒浅浅一笑,朝着立在一边的倚香道:“你出去和我那两个不成器的丫头说一声,平日里不争气也就罢了,现在居然还劳烦皇祖母教训,实在是可恶!我今日也不想见她们,让她们去偏殿里反省反省!”
倚香灵巧的俯身:“奴婢遵命。”
“慢着!”她正要出去,却被皇太后叫住:“毕竟是女孩子家,在黑屋子里待着毕竟不好,回头找个太医给她们瞧瞧!”
直至瞧着倚香退下去,钟太后拉着梁柒嘱咐了几句,让她好生将养着,怕她身边少了人照顾,专门从自己的康宁殿拨了两个宫女照顾,这才放心的离去。
***
梁栎来看梁柒的时候,她正躺在软榻上小憩。
仍旧是早上起身时便倚着的那张软榻,铺着厚厚的枣红色的牡丹花纹锦被,却只盖着一方素堇色的软被,被子只盖到腰际,愈发显得身量的娇小。幸好殿里设计就是为了保暖,加上大殿的四角都用三角璃龙纹路铜鼎装着银炭焚烧,无烟无味,却保持着大殿里的温度。梁栎进来的时候已经由着王喜将玄色的绣金龙大氅解了下来,可是一进来却也感觉有些燥热。
梁柒躺在那里,依旧是一身丹色的刺绣妆花软袍,面朝里睡在那里,她向来喜爱红色,因此在宫里的衣饰都是红色的。他站在那里看不见她的脸,只能在漆黑的发间隐约看见晶莹圆润的耳垂,以及耳垂上一粒菱花形状的红宝石。
可能是听见了他的声响,她侧躺着的身子微微一动,却没有转过身来:“三哥……”
因着刚睡醒的缘故,她本就有些沙哑的嗓音更是带着浓浓的鼻音,却是格外的酥软动人。他忽然就想起幼时的时候,他们两个都住在嘉岚宫,院子里种着一颗极大的石榴树,每年十月石榴咧嘴的时候,他们二人必然手牵着手躲开跟着的太监宫女去摘,说来也丢脸,他虽然是男孩子,可是爬树摘石榴的却是比自己足足小三岁的她。那个时候她摘到了石榴就会坐在树上邀功似的喊他皇兄,声音比起现在还要动听酥软……也只有在还小的时候,她才会这样叫自己三哥。
“你想什么想得那样入神?”眼前蓦然多了一只手拉回了他的思绪,他蓦然回神:“没想什么。”
梁柒也不多问,自顾自的坐起身来,她方才问出声后却迟迟得不到回答,虽然知道此刻敢出现在身后的人定然只有他一个,却还是忍不住回头来看。
梁栎看她脸颊上两抹酡红,忍不住将手覆上她的额头,他从外面走进来,手还有些凉,她的额头却是异常的温暖,于是不禁皱起眉来:“怎么烧还没有退下?太医的药开了没吃么?”
“没事,只是低烧罢了。”她不算难受,一场风寒除了有些发烧头疼浑身无力外,倒没有咳嗽流鼻涕这样的症状来添麻烦。梁栎伸手帮她将软枕放好,她顺势靠上去:“你现在怎么过来了?不用去处理政事么?”
“什么政事,不过是一些小孩子的玩意罢了……不说这些烦心事,我告诉你,前两日不是还在问你梁封策和薛拥蓝的为人么?这下子倒是全没有了必要,”他看梁柒一脸的疑惑,不由得细细解释:“郴州王梁潜来了奏折,说是郴州王妃忽然患了重病,急着见儿子一面。朕思虑再三,还是将梁封策放回了郴州,毕竟每个母亲死前都希望见上儿子一面……”他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了自小照顾自己的乳母,大岐的皇子从来都不是由生母照料的,因此他向来与萧太后不亲,反倒与乳母周氏亲密一些。只可惜几年前梁栎外出狩猎半月,回来的时候才知道周氏从峰峦池路过时因雨后路滑掉进去淹死了,等到他回来的时候已经入土安葬,连面都无法见上一面。梁柒知道他的心事,无言拍一拍他的手臂,梁栎朝她一笑继续说道:“我准他回去,后来听薛横云说薛拥蓝看上郴州的风光,又因封策那小子‘郴州多佳人’的言论心动,一道去了郴州!”
果真是薛拥蓝的为人,梁柒在心底冷笑,直觉这个人实在是亏待了那副好皮相,实在有些登不上台面。可是在梁栎面前不好说出来,只是低着头佯装叹息:“皇兄,既然‘郴州多佳人’,你为何不去寻一两个美人醉一场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