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栎哭笑不得:“醉什么梦乡?小心一朝酒醒方知黄粱一梦,到时候一事无成连哭都不能!”
要是能醉一场来个半晌贪欢,梦里不知为何人亦不是不可!梁柒在心里这样叹息道,脸上却没有表现出来,忽然想起自己生病的起因,想起霍府假山那一席对话:“皇兄,我的消息你早已收到,却不知这次的事情你待如何?”
“不是我要如何,而是看太后要我如何!”梁栎俊美的面容上带了些煞气,梁家特有的凤眸愈发凌厉起来:“皇太后必然知道这次我若出面接受招降代表着什么,她自然是不会甘心我出面的。可是如若我不出面,不说戎族会如何看待,她自己也无法面对大岐的子民。”
他的问话是梁柒无法回答的,因此他只是将头低下微微一笑:“皇兄,你和皇祖母之间的事情,我是无法做出任何判断的……可是,你也知道我一直都是站在你这边的……”
她没有将话说下去,梁栎却知道她所有的意思,原本有些愤恨的面容又重新带上了笑意。他眼角的余光扫到了梁柒的脚上,然后就看到被白纱层层裹起的纤足,来之前不是不知道这件事的,可是亲眼看见却是完全不同的想法。忽然就觉得,胸口处像是有一根细密的线,在一点一点的收紧。伸出手去,情不自禁的,然而还是没有触上去,只是向那边靠近:“还疼不疼?”
他那样小心翼翼的询问看得梁柒有些想笑,于是将嘴角微微一扯:“有什么疼不疼的,不过是只脚而已……皇兄,你要担心的事情实在太多,没有必要将心思白白浪费在我的身上,我又不是孩子,凡事自然都是有分寸的……”
抬起眸子看见的却是梁栎讳莫如深的眼神,看得她心里一阵一阵的凉了起来,她刚想再开口,就听见梁栎的言语冷冷的响起:“什么叫不过是只脚而已?难道要废了这只脚你才甘心?九九,你说你不是孩子,可是你什么时候才能真的不让别人担心?”所有本来带着呵斥的语言在看见梁柒似笑非笑的眼神后,顿时化成了浓浓的叹息:“我不是想说你,可是以后不想再听见这样的消息。”
梁柒不好再说其他的话语,于是自动转移话题:“这次戎族来送降表,是我们的大好机会,祖母那里我自然会去周旋,你自己最好也要找个机会让身边可信又有威信的人上奏。”她眉目四转,将所有的可能性在心底周转一遍:“苏太傅自然是会上奏的,可是谁都知道他是你的人,皇祖母定然会防着他,至于其他人又没有这样的号召力……啊,想起来了,霍斩清此人倒是值得一用!”
梁栎何其聪明,梁柒这样似是而非的几句话落在他耳里,自然是已经完全通透了。他习惯性的伸出手指去摩挲右手大拇指上的紫牙乌的象牙玉射——就像梁柒思考问题的时候喜欢用手指去敲击桌面一样——眼神忽然一亮:“霍斩清其人虽然也是应当加以防范,毕竟他手上掌握着昊天军的军权,再加上在军中民间都是声望颇高……不过照目前的形式,朕再皇太后面前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孩子,连斗斗不用斗的,可是霍斩清不同,他只要稍加提拔,便会是一粒上好的棋子!呵,这招棋虽然凶险,但朕少不得要兵行险招了!”
他的想法与梁柒在闻声阁和贺远洲谈话时说的不谋而合,因此她完全了解他的想法,此时只用说出自己的想法便是:“霍斩清已经有了随朝参政的机会,他是个聪明人,必然是知道如何行事的。我们目前所担心的,不过是想想皇祖母会拿出怎样的借口来拒绝你……塔都王子来了这里,见的人自然是皇兄你,戎族一向以男子为重,皇祖母自然不会做得太过,但是我担心她身边的人会做出些什么……”
“朕自然会多加防范,你如今好好养病才是……”
两人又扯说了些琐碎的小事,直至太监海大贵在外面催促道:“皇上,时辰不早了,还是早些回爱元宫歇着才是。”
“老匹夫!”梁栎听见他的声音却是一声低低的咒骂,凤眸里一闪而过狠厉的光:“这个海大贵仗着有皇太后撑腰,现在居然爬到了朕的头上,昨日居然敢在送来绿头牌子的时候让菱妃进了来,真是胆大包天!”
梁柒知道海大贵是皇太后安排在皇帝身边的人,可是皇帝却连拒绝的机会都没有,眼睁睁的看着这个眼线落在自己最贴身的地方。他的心情她是无法体会的,就像皇帝永远都不会明白她的心思一样,她瞅着大殿里因为天暗下来点亮的琉璃盏,橘黄色的灯光有着暖融融的色调,她却觉得心里愈加的荒凉:“三哥,自古以来皇帝皆如此!”
梁栎没有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坐在那里有片刻的呆愣,但是很快就清醒过来,看向她的眼睛愈加的幽深:“九九,你好好休息!”说罢不再看她,起身挑起帘子就离开了。
***
晚上的时候,香海殿就有小太监去了钟太后那里,说是聿和公主病体初愈,不好留在宫中污了皇太后的凤体,请旨回府休养。钟太后听罢,点头应下。
第二日早晨,梁柒就见到了自己的老爹梁韫。
她当时正看着月拢花亭她们,月拢由于在合音所里吵着要出来被卫平安捞着打了二十大板,本来今日是起不了床的,可是一听到公主说要回府,便死活要起来到这里伺候。其实她由着花亭搀着挪进屋子里,股间的伤口早已挣开,疼得她掐着花亭的手臂冒着冷汗动弹不得。可是一看见梁柒冷着一张脸坐在那里,知道她们进来却是一眼都不看她们,月拢吓得慌忙跪在地上。
倚香正将梁柒喝完的药碗拿开,给她拿玫瑰香露漱口,看见月拢忽然跪在地上唬了一跳,手上茶盅也跟着一个跳跃。那玫瑰香露本来是胭脂色,她手一晃溅到素色的桌巾上,像一串血泪珠,益发的显得突兀惊心。
倚香这几日伺候梁柒,本来就对她阴晴不定的性子害怕得很,昨日又见到她踩着满地的翡翠碎片直接走过去,心里对她绝对是满心的恐惧。今日一早看着梁柒贴身的丫鬟受这样重的伤还有过来伺候,梁柒对她不管不顾立刻吓得跪在地上,心里不禁叹息:这样的狠毒,也难怪宫里的太监宫女背后都叫她魔女公主。
梁韫本来是红着眼睛冲了进来,想要抱着女儿大哭一场的,结果一进来就看见地上齐刷刷的跪着几个人,自家的女儿正阴着脸坐在那里一言不发。他不禁有些疑惑,大张的双臂慢慢收了回来,小心翼翼的凑了过去:“小柒,你怎么了?”
梁柒却是不答,只是朝着他点点头:“你来了。”
梁韫吓得一个寒战,只觉得女儿像是在生气,可是气些什么他却是完全想不明白。四下一打量,发现府里的月拢花亭都跪在那里,月拢的脸色还苍白得像是随时会晕过去似的,跪在跟前的却是完全不认识的一个宫女,比起月拢二人,仿佛是更加的害怕,怕得不敢有任何的动作。他素来好脾气,于是不由自主的开口:“都起来吧!”
月拢花亭知道梁柒的为人,既然是她父亲开了口她就决计不会再说些什么,而且如果你还执意跪在地上,反而才会让她更加生气。于是当下互相搀扶着站了起来,月拢起身的时候牵动了身上的伤口,疼得一身冷汗都冒了出来。
只有倚香什么都不知道,害怕自己起来会让梁柒迁怒,还径自跪在那里。
“咦?”梁韫说完之后发现还有个人跪在地上,不由得发出一声疑问:“她怎么还不起来?”
梁柒一声冷哼:“怕是跪得太过舒坦,不愿意起来吧!”
倚香这才知道只有自己还跪在那里,继续跪着也不是,起来也不是,只急得满脸都是汗。
幸亏梁柒不再理会她,只是懒懒道了一句:“回去吧!”
当下花亭便叫人进来伺候梁柒梁韫出去,再找人将月拢抬出去,自己则指挥着其他宫女将些零碎的东西收拾好。其他人进来的时候都是看见倚香跪在那里的,她们都知道倚香是皇太后身边的人,可是现在却被梁柒罚跪在这里,当下一个个都绷紧了神经收拾东西,就怕惹得聿和公主一个不高兴落得同样的下场。
花亭收拾好之后上的是梁柒的马车,她身体还未完全大好,因此坐着的是皇太后安排的百雀七彩马车,铺着厚厚的垫子也不怕颠簸。梁韫是坐轿子进宫的,回去的时候自然不会和她们一起,至于月拢还受着伤,另有马车安排给她。
花亭一上去就看见梁柒阴着脸靠在软枕上休息,顾不得其他当下跪在她面前:“小姐息怒,奴婢们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她们几个向来因着梁柒的宠爱庇护,从来都有些无法无天,在她面前都没有称过自己是奴婢,可是现在看着梁柒生气,她却是什么都不敢了。
梁柒听见她说话,将眼睛慢慢睁开,车厢里空气有些暗,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却能清晰的看见花亭秀美的面容上慌乱的神色。她忽然想起了她那日来告诉自己挖到了老爹的梨花白的时候也是这副样子,只是那个时候虽然有些慌乱却是掩不住笑意的,不由自主的有些心软:“既然知道错了就说说自己是错在哪里了。”
“奴婢……奴婢……”嗫嚅了半天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的。
“说过以后没有别人的时候莫要自称奴婢!”梁柒瞪她一眼,却发现她跪在那里低着头,瘦小的肩膀却是一抖一抖的,细细一看才发现她是哭了,有些心疼又有些想笑:“你哭些什么?我不是还没有骂你么?你……我就说素来太过宠溺你们,倒弄得你们几个失了脑子。我早就说过,你们跟在我身边定然有许多危险的,有我在的时候自然会保护你们,可是我若不在你们就要自己当心……”
“奴婢……奴婢们不是怕危险……”
“不是怕危险怎么就哭成这个样子?比我还大上半岁呢,哭成这样也不怕我笑话!”嘴上这样说着,还是从怀里掏了绫帕递了过去:“你们又不是不知道,皇宫本来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自然是要多几个心眼的。皇祖母素来宠爱我,对于你们即使有怨言也不会太过为难,即使是卫平安之流也不敢太过放肆,前几日若不是你们自己找苦头吃给了他们由头,那卫平安岂敢动手?”
花亭看她递过来帕子便知道她没有再生气了,心下一宽却是哭得愈加厉害,还不容易安静下来,一双眼已是哭得通红:“奴婢……我们自然知道小姐不会出事,可是那时关在那个黑屋子里,走的时候公主还是高烧,我和月拢哪里放得下心……”
梁柒这下子自然是什么责怪的话都说不出口的,月拢和花亭跟在她身边那样久,她们反抗并不是因为自己被关禁闭,而是担心她才会如此的。胸腔处有一点暖意以极其缓慢的速度蔓延着,瞬间就将她原本有些低沉的心境抚平,终究还是不忍心:“你带着药去月拢那里看看,我这里不用你伺候。”
花亭听到她这样说,刚刚哭花的小脸上立刻带上了一抹了然的笑意:“月拢方才急成那个样子,现在总算是可以松口气了!”
“松口气?你去和她说一声,我不希望还有下次。”梁柒将脸一板,看见花亭没有半分害怕的神色,不禁叹息自己教导无方:“这一次你们还没有惹到皇祖母,所以卫平安纵是胆子再大也只敢打你们出气。可是以后若是连皇祖母都容不下你们,认为你们在我身边没有半分益处,她自己不会动手,可是底下的人再是怕我也会想办法除了你们讨好皇祖母,到时候我是来不及去救你们的。”
梁柒的表情太过凝重,花亭不敢再放肆,想想也觉得有些后怕,于是低低的应了一声:“我知道了,以后会留个心眼的。”她挑起帘子打算让马夫停车去月拢那边,可是一掀开帘子却想起还有些事情没说,便回过身子:“小姐,一直都忘记和你说了,贺阁主那日派人过来,说那日公主在霍府随着葛巾姑娘出去后没再回去,他便带着葛巾姑娘提前离开,所以你不用担心。”
花亭说完就下了马车,梁柒长长松了口气,贺远洲还真是与她有几分心有灵犀,这样也好,就不用她担心了。
心下一放松,便靠在车壁上小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