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柒能托付的人, 不过那么几个。
她素来不在人情世故上多费精力, 能与她知心相交的寥寥无几，反倒是得罪的人委实不少。
但是, 当梁柒说出那人的名字的时候, 他还是没有想到会是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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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海将马车停在月上西楼的后门处。
杜若如今身居高位, 身份早不是当初, 到月上西楼这样的地方，早早便有人来安排好了这一切。
无论当初月上西楼是谁创建, 谁又是真正的掌权人, 现如今，聂长风已是当之无愧的一把手。
当年的月上西楼本就是为朝廷服务，梁柒离去, 梁栎自然是扶植了自己的亲信聂长风上位。
聂长风当初落魄，梁柒慧眼识人将他带进来，如今, 却是真正的成长起来了。他到底是热爱这份事业的, 因此这些年来倒是兢兢业业，将月上西楼打理的不错。
虽然并不亲近，可到底都算是梁栎重用之人，加之杜若如今是天子近臣, 官职又高，得了消息的聂长风自然早早就候着了。
一如多年前的儒生打扮，只是蓄起了短须，多年前的浓眉大眼犹在, 更是比先前多了些书生意气。
“杜大人。”按照儒生的礼节，聂长风抬手行礼。
“聂先生。”杜若还半礼，并不轻视，他虽然清冷，却从不曾轻视他人。
聂长风如今行的算的上是商贾事，走的却是官吏路，可大概是当年被家中寄予厚望读了多年诗书，掌管月上西楼之后却是喜别人称呼他为先生。
“杜大人差人送来的信件，束节已经收到。”说的束节是他的字，他爱行文人风气，其他人便也迁就他：“内人已经带了稚子静候，不知杜大人现下可方便？”
聂长风说来是梁栎的人，杜若自然是防备他的。
杜若略点点头，便由着他引着，进了二楼的一个房间。
整个月上西楼，若是说谁能找到一个清净地，估计也只有聂长风了。
杜若用的理由，其实再简单不过——长子以及前程。
聂长风七年前，迎娶了聿合郡主的贴身婢女，原名苏眉的风轻，两年后便有了长子，名为博艺。虽然之后又将恩师家的师妹纳进门，最为宠爱的却依旧是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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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若在月上西楼见到了梁柒的婢女——或者应该说是前婢女，如今的风轻鬓发高束金钗碧簪环绕，加上容貌不俗，乍一见好一个华贵端庄的贵妇人。她身边坐着有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子，穿着蓝色的缎衣，衬着浓眉大眼十分招人喜欢。
“聂家娘子。”没有行礼，但杜若点头示意。
“杜大人，小妇人这厢有礼了。”风轻行了礼，虽礼节充足却不卑不亢，她容貌本就秀美出众，跟在梁柒身边也是一等大丫鬟，因而妇人娇媚之间更是多了几分大气。“艺儿，来见过杜大人。”
聂长风目光落在她身上，心底十分满意却未曾表露出来——汀兰作为恩师长女，自小文采出众，诗词歌赋都能信手拈来，但毕竟只是一般人家，于待人接物上气势不足，自己如今愈发受到重用，嫡妻行事必须压得住场；这眉儿到底是聿和公主的婢女，虽是奴仆，行事作风却是大家风范。加上嫁人时聿和公主尚未出事，又特意给了大脸面，娶了患难携手婢女的他，当时很是得了些好评。
聂博艺年虽不大，外貌像父亲多些，但性格不知道是像了谁，按母亲说的话行礼跪拜之后，听见上座的杜大人未曾应答，却忍住了没有抬头没有说话，依旧是保持着弓腰行礼的状态。只是到底年纪小了，不一会儿的功夫就有些摇摇晃晃，偷偷那眼去觑不远处的母亲，看见母亲轻微的摇头示意，扁扁嘴却依旧强忍着。
聂长风也吃不准杜若的意思，他今次忽然来到月上西楼，直言便是他如今在教授四皇子，四皇子大了，他准备帮他选一两个伴读，今次，便是来见一见他的嫡长子，看下是否符合要求。
他当时其实是有些吃惊的，陛下皇子不多，因此伴读的位置也不多。虽然自觉颇受重用，聂长风还是有自知之明，不管是从哪个方面来说，自己的嫡子是没有伴读资格的。不过机会难得，所以杜若才将开口，即便伴读的是不受重用的四皇子，他一样满心期待的安排仆从去接了妻儿过来。
过了好半晌，在地下跪着的小人儿有些摇晃之后，杜若微微叹口气：“起来吧，以后，你便跟着唤我先生便是。”
先生……这是同意让艺儿伴读的意思了？一抹狂喜浮上眼梢，压都压不住，聂长风看一眼风轻，便发现自己的妻子身子有些颤抖，看见他目光投过来之后，温婉一笑，夫妻二人心意相通，满满都是喜悦。
聂博艺小人儿一个，哪里懂什么是伴读，但他能感受到现场的气氛。见这杜大人不过一句话，父亲母亲脸上能透出来的喜色，隐约间便明白了些什么，低头行了跪拜大礼。
“我嘱咐你带来艺儿的课业，你可带了？”聂长风本以为杜若今天不过是先来探路，因此让妻子准备了嫡子的习字课业，只是不曾想到杜若居然直接开口就应答了！
嫡子抓周便是毛笔，因此他对他寄予厚望，字是自己启蒙，日常辅导自己也不曾懈怠。
“夫君吩咐，自然是带了的。”风轻招呼把自己带来的课业奉给先生：“这些字都是艺儿自己挑选的，只怕是要先生笑话了。”
“无妨。”看着聂博艺从怀里掏出的一沓纸张，杜若有些哑然，不去看聂长风蓦然沉下来的脸色，他接过来翻看两张，点点头：“是个肯踏实用功的，你莫担心，四皇子也十分勤奋，你们孩子处在一起，一起练字也好。”
他没带过孩子，对梁满也是师徒之情，因此和聂博艺说话的口气，倒像是对着大人一般。
但不知道为什么，聂博艺倒像是松开口气，一笑露出一颗小虎牙：“好，艺儿一定会好好练字的。”
和孩子说了两句，风轻看出杜若有其他话要讲，找了丫头奶娘带了孩子出去。孩子的作业自然是被杜若放在手边了，他的意思是回头拿进宫去与梁满再看看。
“……我知道聂博艺你们早早就已经送了私塾，也曾派人取了他在私塾的课业。与你们说了实话，孩子年岁还小，说什么天赋都是为之过早，不过胜在天然率真，也是够了。”杜若看孩子出了门，干脆与他们说了实话：“我来寻你们，也是庄妃的托付。”
庄妃……庄韶琉……不说风轻，便是聂长风也是瞬间就了解了，庄妃庄韶琉，当年大岐首富长女，虽然如今太半家业都入了国库明了爱国之心，但如今次子庄韶璃承了家业，他颇有生意头脑，因此产业依旧遍布大岐南北。
当初梁柒化身九九，她与庄韶琉相识相交别人不知道，风轻自然是知晓的，她知晓了，聂长风也知道个七七八八。
虽然如今庄妃没有姚妃受宠，但毕竟庄家基业还在，还有皇子，四皇子登不了帝位，但封王是必然的。艺儿跟着做伴读，未来前途有望，聂家未来才能更上一层楼！
话不多说，杜若有事需要先告辞，聂长风亲自送了他出去，言语间比先时不知亲热了几许——虽然陛下不爱臣子结党营私，但自己是早早就效忠的，杜大人也是众所周知的纯臣，因此并不避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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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博艺被丫鬟带进了门，看着盛装打扮的娘亲，扑上去笑道：“娘亲，你今天真好看~，你以后要一直都这么好看！”
娘亲素日从不穿这样的娇艳的颜色，打扮也较寻常，今日是真的非常好看。
风轻抱起儿子，将他紧紧的束在怀里：“是啊，娘亲会一直这么好看的。”
小孩子很好哄，团着娘亲的脖颈笑得很开心，他是家中的嫡长子，底下有姨娘生的弟弟妹妹，他一贯乖巧听话，却怎么也不喜欢与自己只差了半岁的弟弟。兰姨也不让他与弟弟妹妹一起玩，他也不在乎，不过他本身是有些活泼的性子，想有个小伙伴，以后进宫做了什么四皇子的伴读，他一定会做个好哥哥好伙伴的！
他兀自开心的笑着，却没有发现自己娘亲的眼睛微微的红了。
公主……风轻想着，强忍住了眼泪，少时相亲相爱的情人，以为自己克服一切便能心想事成，却发现郎君的情谊如此的不堪一击。她为他背叛了恩人一般的小姐，那个在发现她早早偷走卖身契依旧送她十里红妆的小姐！可是如今，她不过是拿回自己的东西，却依旧让杜大人选择了对自己最有利的法子！
公主是不是还活着？她不敢问也不敢想，当初自己的狠心背叛已经成了悬在头顶的刀割在心底的刺，日日咀嚼悔恨，早已让她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枕边的夫君对自己防范十足，更是在成亲后不到半年便借口自己未孕纳了昔日恩师家的师妹，她当初就是瞎了眼，才没有发现这个男人年少时便对师妹情深，反而自诩慧眼识人一见钟情！
聂长风以为方汀兰真对他有情，才会在他落寞时不曾嫁人，等他功成名就到了双十年华——他也不想想，自己才是陪着他的那个人，那个为他付出一切的人！方汀兰若是有情，为何他父亲枉死聂家落败的时候不嫁？
想着这六年多来，那个女人明里暗里的讽刺折磨，想着她曾经对艺儿的陷害，想着聂长风这么多年的虚伪纵容……她本就是狼心狗肺，连小姐都能背叛，那么，背叛自己的相公又能算得上什么呢？
她有文采有美貌，有相互扶持的情谊，也有在公主府历练的气势和谋略，就算是略差一些的家世，在最后也被当年的聿合公主尽力描补，再说聂家门楣也没好到哪里去，她怎么可能还过不好这一生？
呵，情深如许，去他娘的情深如许！她要护着自己的孩子，让他紧紧跟着四皇子——至于聂长风，他既然深爱着他的师妹，如果届时他们还活着，那就让他们一起情深如许的看着博艺长大成人继承聂家家业，光宗耀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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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聂博艺的课业里拿出了盖了玉玺的丹书铁劵，杜若微微叹了口气，如此谋略，如果不是为情所困走了错路，哪里会沦落到如此地步？
聂家家事他知道不少，聂长风在月上西楼独断专行却有些见地，回了府邸却被昔日才女如今的方姨娘耍的团团转。失了宠爱再加上太在乎聂长风，失了先机的风轻因用情太深初时浑浑噩噩，直至在方姨娘入门半年后落胎才算是清醒。
今日看她行事，算得上有勇有谋——丹书铁劵事关重大，当年梁柒敢托付给她，她也要有胆略才敢接受！之前未曾相约，她便能串起事情回想过往，将丹书铁劵带出来。怕聂长风怀疑，不会让自己二人独自相处，便借了稚子之手让聂长风亲自开口将丹书铁劵送上。
这样的女子，这样的谋略，嫁给聂长风委实是可惜了。
不过想起梁柒当时胆敢将此券给予风轻收藏，杜若也不得暗道一声妙哉。聂长风由梁柒于微时提拔，一步步捧上月上西楼的大掌柜，结果他投靠了当朝陛下，将从风轻处得到的消息尽数给了梁栎。
风轻因情而背叛，自己一手带起来的聂长风因名而背叛，风轻最后的告密，更是成了梁柒兵行险着的最后一根稻草，害得梁柒落得一个诈死郴州的结果。
可是，在风轻十里红妆嫁情郎的时候，她却选择了将丹书铁券给了风轻。
她心思细腻却又有谋略，就算被背叛过依旧还敢去相信别人……甚至是刚刚背叛过她的人。
可惜，这样的女子，却与他终究错过了，再也不能回到当初，他背着她，在黑暗中静静独行的时候了。
作者有话要说：今日三更，这是第二更，五点左右有第三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