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 让她不顾一切;她说, 是皇帝欠了她的!
那个将一生都献给了大歧,好像一切都是为了大歧而存在的太皇太后, 居然在这个时候对着她说出了这样的话!
钟太后年少时入宫, 她出身大家, 入宫时便是太子妃, 可从太子妃到皇后,从皇后到太后, 再到如今的太皇太后, 其中的风雨艰险,只有她自己能体会。即便是幼年时便在身边贴身伺候的婉容嬷嬷,也只是看到她一路的风霜。可是, 这么多年,压在她身上的那些东西,只有背负的那个人才能清楚的知晓。
可, 就是这个一直都以大歧为重的太皇太后, 这个当年先帝驾崩后以妇人之身一肩挑起大歧半壁江山的太皇太后;那个在数王争帝时,为了平衡朝野亲自下旨将自己最宠爱的幼子送往封地的太皇太后;那个为了打造出一个堪当大任的帝王而不惜被世人诟病被亲孙嫌隙的太皇太后;那个被世人咒骂过不屑过轻视过,也谄媚过讨好过赞颂过钦佩过的太皇太后……
她对着自己说,不要管这江山, 不要管这社稷,管好自己吧!
梁柒听懂了她的话。
也正是因为听懂了,她才愈发觉得,自己胸口酸涩得像是能溢出气泡一般, 压在胸口的那块大石,沉重得好像能将她整个人都掩埋住。
她知道,皇祖母在宫中这么多年,怎么可能半点看不出她们那些手段?
只是,她从来不曾揭穿过。
她像是一个旁观者,看着这一对少年彼此扶持,从那昏暗的后宫里跌跌撞撞走到这朝堂之上。她看着那少女,步步筹谋走得艰辛,却以别人无法摧毁的形态成长了起来,她打磨了心智,有了庇护自己想要庇护之人的力量;她看着那少年起于卑怯,坚毅沉稳于一次次的被忽视和磨难之间,她看着他走出了属于他自己的帝王之路,一步一步步步稳妥,绝不会因失了她的扶持而一蹶不振。
然而,她唯一没有看透的,是少年登上帝位后被权势的藤蔓缠绕侵蚀的内心——他的帝位还不曾坐稳,身边已然容不下那个知晓他所有卑微过往和辛秘的少女。
当少女被逼迫着离开时,她来不及庇护,等得她分出心神去查探的时候,得到的却是她死去的消息——也因此,她才会在那个时候大病一场,缠绵病榻数月不能起身,曾经掌控一切的精神好像就此被抽干。
也许,钟太后其实早已明白,不管是她年少时曾经幻想后白首相携的先帝,还是她一手扶持着登上帝位的长子,抑或是如今的梁栎,她从来不曾看透过。
如今这个年岁,钟太后回首往事,大歧数十年的平稳繁华让她心安。可,心底总是有一块地方,依旧是空着的。她知道,作为皇后皇太后,她自认是出色的,可是作为一个母亲一个祖母,她有许多选择都是身不由己。
一切事情和选择,好像第一反应,她思考的,都是是否会威胁到大歧的社稷。这样的思维方式,好像已经成了她的习惯。
——
也因此,梁柒听懂了钟太后的话,才会那样心绪波动。
终归是不好让太医等得太久的。
婉容嬷嬷帮着梁柒整理好了妆容衣衫,这才让描冬宣了太医进来。
高方两位太医一进来,便觉得里面气氛有些不对,只是他们都是极精明,面上不曾流露出半分不对来,跪下恭敬的行了礼。
等得钟太后的手臂从帐内伸出,盖上软纱之后,高太医这才坐到床畔准备好的小凳上,搭手诊脉,片刻后,他嘴里下意识的发出一声疑惑,但很快就止住了。
他细细诊断后站起身来,让位于另一位方太医。
“皇……”
“皇太后如何?”出声询问的是皇太后身边的嬷嬷婉容。
“这,太皇太后的脉象……”太医好像没有听见先前那一声短促的询问,只是婉容嬷嬷问得,他却不能就这样说,毕竟,病患就在这里。只是皇太后不同于常人,定然是隐瞒不得的。
“高太医直说无妨。”这次说话的,却是帐内的太皇太后了,虽然声音轻微,却自有威严气势在里面。
高太医自然不敢不说:“回太皇太后的话,臣观太皇太后的脉象,时快时慢,脉来急数,时而一止,止无定数。皇太后体弱,早有气虚之相,当配以灵芝丹参进补才是。可方才的脉象里,却有皇太后欢欣激动之相,臣……”
说到这里,他自己都说不出口了——太皇太后病成这个样子,也是昏睡方醒,如何会欢喜激动?
那边厢,方太医也诊脉结束,他并没有直接说出结果,反倒是弓腰行礼道:“臣,想请旨观太皇太后面色。”
毕竟,如今诊断,还是望闻问切更为全面些。
帐内,传来太皇太后的声音:“准。”
细纱垂幕一层一层被挑开挂起,高太医跪行到床榻,告一声罪后微微抬起头查探太皇太后的面色。
梁柒在这里不好逗留太久,婉容嬷嬷给她打了眼色,半拉扯着出了内殿。
太后自然还等在那里,铁中棠和薛拥蓝坐在下首,也不知在说些什么。只是如今太皇太后身体状况未明,各人脸上都不自觉带着些忧色。
婉容嬷嬷是太皇太后身边的人,就连太后也要高看一眼,因此抬手制止了她行礼:“婉容嬷嬷请起,不知皇太后凤体如何了?”
“回太后的话,诸位太医还在诊断之中,老奴……老奴也不好擅自回复,只是老天庇佑,太医针灸之后已然是清醒了些许。”她掏出手绢抹了抹眼角,又继续道:“……只是太后在这里也守候了大半日,太皇太后说,您的孝心她是晓得的,只是也要千万注意自己的身体。如今外面有太医看顾,请您回和鸣殿休息去。太后请放心,皇太后这里有任何消息,老奴一定差人前去回禀。”
既然是太皇太后的吩咐,萧太后自然是要听的,再者她年纪确实也不小了,早些年生下皇帝的时候没有调养好身体,端坐了大半日此时已然有些不适。此时听得婉容嬷嬷这样说,推脱了两句之后,便由着宫女回去了。
再说婉容嬷嬷,又派了守在门口的太监,前去皇帝那里送信,并一并传达皇太后的旨意,让他安心政务,不必时时挂怀蓬莱阁。
等得众人离开,偌大一个内殿,除去守在门口的太监宫女,以及在内室为太皇太后诊断伺候的太医宫女,只剩下薛拥蓝铁中棠和黄汤,以及嬷嬷和梁柒。
婉容嬷嬷眼神锐利的扫向黄汤,正要开口。
这边厢梁柒已经伸手拉住了她:“嬷嬷,黄汤留在这里无碍的。”
这个声音一出,黄汤整个人一怔,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整个人魔怔了一般向梁柒望过来——还是那样普通的宫女模样,声音粗哑了些,可,为何这样熟悉?
许是太过震惊了,这个如今深受皇帝重用的太监总管,脸上也不自觉露出了诧异的表情。
梁柒轻轻扯唇一笑:“黄汤,是我。”
公主……是公主的声音……黄汤脚一软就要跪下,旁边薛拥蓝轻轻伸手一托,一个几乎是无法察觉的动作,立刻便止住了黄汤的动作。
他整个人都清醒过来,第一件事就是四下观望,察觉出没有人注意这里,这才微微松了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可是出口的话语还是有些颤抖:“……公主,奴才给公主行礼请安了!”
黄汤这个动作让梁柒心头一暖,她于他不过是举手之劳,黄汤却一直是铭记在心。先前她并不打算向黄汤告知身份的,即便数年前他是她在宫中难得信任的人,此次回来也没有告知的打算。可见完皇祖母之后,她心里有了其他打算,再想到先前他毫不犹豫的帮助挂着‘公主未婚夫’名号的薛拥蓝,这才决定坦白相告。没想到,他得知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关注她的安危向她行礼,她心里不是不触动的。
“不必多礼,我早已不是公主了。”梁柒长话短说:“这些年,皇祖母这边蒙你细心服侍,皇祖母与我都是晓得的,多谢你了。”
钟太后与她说过,这些年她退居幕后,虽说皇帝孝顺,宫中诸人也依旧一贯奉承巴结,可皇帝身边新上任的总管黄汤,却是难得真心服侍,所以她现在才开口道谢。
黄汤脸微红:“……公主……公主折杀奴才了,这是奴才的本分。”可能是有些尴尬,他脸上浮现一点红晕,他很快转移话题:“不知公主有何吩咐,奴才自当万死不辞。”
梁柒也不避人,只往黄汤位置走了两步,微微弓腰轻声将事情说了一遍。从外面守卫的太监来看,就好像是总管太监在询问小宫女事宜一样,并不引人注意。
只有一旁的薛拥蓝,眼尾微微上挑的看着黄汤,桃花目里微微流转出三分厉色来。但这丝厉色只在眼中流转了一瞬,他便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嘴角勾出一抹轻笑,瞬间面上只剩下一丝恍然的微嘲之意。
***
高太医诊断结束,由着宫女打了帘子走出。
梁柒压抑住询问的冲动,乖乖的在薛拥蓝身后站定——照理说蓬莱阁内伺候的宫女是不能站在这里的,但因着她是打着皇帝的旗号过来的,加上黄汤和婉容嬷嬷都不说什么,于是冠冕堂皇的站在旁边听着。
婉容嬷嬷心急,也不必顾忌许多,干脆出声询问了。
高太医面上看不出什么,只是正要张嘴诉说,就听得外面一声高喊。
“陛下驾到!”
那急匆匆大踏步而来的不是皇帝是谁?
梁栎一进来,蓬莱阁里里外外跪倒了一片。
“平身!”内殿里的诸人还来不及跪下行礼,皇帝已经抬手制止了他们的后续动作,梁栎此时的心思都不在这里,只看着高太医道:“高爱卿,皇祖母凤体如何?”
“回陛下的话,太皇太后凤体……”
话说到一半,却又被人打断,却是太皇太后身边的宫女描冬掀了帘子走了出来,恭敬道:“陛下,太皇太后请陛下进去,说是她身体如何自当亲自与您说。”说完之后,又抬头高声道:“太皇太后有旨,其他人等退居外殿等候。”
太皇太后的旨意皇帝因为孝顺,自然也是要听的,他只是略略犹疑了一瞬,便挥挥手让其他人出去,自己往帘幕内走去。
再说薛拥蓝等人,此时自然是要乖乖到外殿等候的。
皇帝突然到来,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婉容嬷嬷特特找了宫人来询问,方才知道送消息过去的人还没有到爱元宫外,皇帝这边已经出门往这边来了,路上一碰到,自然是不愿就此回宫去的。
婉容嬷嬷是真心替梁柒着急:“陛下到来,公……您干脆借故离去便是,皇太后那里一旦有消息,奴婢便派人送去铁府。”
梁柒还来不及回答,薛拥蓝已经摇头:“事到如今,只怕是不好就此离去了,皇帝虽然没有注意到这里,但毕竟他身边人多嘴杂,一旦看着我们身边的宫女莫名其妙的离去,只怕会打草惊蛇。”
“恩,静观其变吧。”梁柒晓得是因为自己的缘故才有此时的情境,只是她心中确实对皇祖母有执念,无法抛却。如果今天不来的话,她只怕会留下无尽的悔恨。
婉容嬷嬷还待再说,门口又有人进来,却是跟着皇帝的大臣——其中有几个是梁柒的熟人,一个是不久前与她告别入宫的梁梓小十一,一个是杜若,还有一个却是许久不见的谢君赞。
皇帝大概还是有些挂心太皇太后的病情,政事处理到一半,心下担忧难耐,这才带着大臣一起过来。不过,这个时候还在皇帝身边,且又能在蓬莱阁外殿等候,自然可以看出皇帝对他的重视。数年不见,谢君赞容貌上倒是变化不大,仍旧是那副清秀俊美的模样,只是身上官服的阶位是愈发高了,另外就是面色愈发沉稳,身上的锐气也如一把出鞘之剑锋芒毕露。
——
十一进来的第一眼,就看到薛拥蓝和铁中棠了,只是方才皇帝还在这里,加上太皇太后病重,他不敢出声。可等了等,他有些按捺不住,轻步走了过来:“小舅舅,薛大哥。”转眼看见婉容嬷嬷和黄汤,也一样打了招呼。
看出十一眼中有询问的意思,薛拥蓝只对他摇摇头,示意他放心。
“……小王爷……”看着这个已经长成翩翩少年的琅琊王,婉容嬷嬷却是湿了眼眶,因为她想起了不久前太皇太后说的那句话——想来,她对这个自己不闻不问十来年的孙儿,心中也还是有愧疚的吧。
十几年前他进京的时候,太皇太后对他的身份忌讳,公主也担心自己做的事情会牵连幼弟,因此将他隐藏在深处。七年前公主身死的消息传回来后,这个小王爷居然一改公主之前的安排,高调入京并且受封王位。太皇太后初时是有怒气的,一来气他违背了梁柒的打算,二来却也是隐隐担忧他的身世被人知晓外泄,给自己惹来祸乱。但后来他所作所为传回宫中,太皇太后左右一思量,却是长长叹了口气,叹息自己终究是低看了这孩子。
十一循声抬眸,眼神有些疑惑,他不明白婉容嬷嬷为何会忽然这幅表情,毕竟,这些年他每次进宫都会按规矩来给太皇太后请安,可这个据说极为宠爱阿姐的皇祖母,对他却一贯是淡淡的,连带宫人对他也是只有恭敬不见真心。心中不是不失落的,但他隐约也能猜测出一些,于是只坚定一颗纯孝之心,每每请安行礼都是真心实意,求一个心安。
幸而婉容嬷嬷也察觉出不对,很快就反应过来,抹了抹眼角道:“奴婢年岁大了,就爱哭哭啼啼惹人厌烦,太皇太后是有福之人,必能安然痊愈。”
十一自然点头应承:“嬷嬷说的极是,老天必定庇佑皇祖母安康。”
他今日一进宫就来太皇太后这里请安了,谁知道太皇太后病重的消息传出后,皇帝担心惊扰了太医诊脉,干脆让前来请安的众臣都在千秋宫的偏殿等候。后来太医那里还没有消息,皇帝有要紧政事未解决,只有先行离去。他随着一众大臣在外殿候了近一个时辰,皇帝派人来宣见杜若谢君赞,连带将他一起召了过去。皇帝旨意传出之后,薛拥蓝他们就进宫了,等他们朝太皇太后这边过来,十一他们却是将将从其他路离开,正好错开了。
一众人又等了片刻,皇帝那边却还是没有出来。
梁柒不知道皇祖母会和梁栎说些什么,只是皇祖母将将醒来,只怕精神不足,所以心下难免忧虑。正焦急间,忽然感觉有人将目光沉沉落在自己脸上,满是探究,这目光如清水从头而落,她整个人一个激灵,立刻收敛心神做乖巧婢女状,再不敢散了心神。
等得一会,那眼神迟疑着又回到自己身上,梁柒心惊,一咬牙,装作好奇的抬眼望过去——居然是谢君赞!
梁柒担心他看出自己身份,却又想起自己与他见面不过数次,如今又戴着面具,是决计认不出自己的,此时这样反应,只怕出于对薛拥蓝和铁中棠的估计下意识的观察。心中有了主意,她只将自己当成一般小宫女,发现朝中有名的御史大人看着自己,眼神里带出些窃喜来,忽然想起这御史大夫面美却手辣,窃喜中又带了三分恐惧,剩下的却是小宫女于深宫处养出的戒备与卑微。
她心想,即便数年间不曾演练,自己做戏的本事比起七年前,只怕是有增无减的——因为谢君赞发现这个小宫女眼神中带着些不安的爱慕,眼底滑现一丝嘲讽,便淡淡转移了视线。
梁柒在心底松了口气:看来,谢君赞这些年脾气好像都不曾变过,还是这幅样子。她心里隐隐有些好笑,又有些酸涩,但都是极浅极浅的,很快就湮灭不见踪迹。
再一转眼,却正对上杜若略带些笑意的眼神,她避之不及,却也明白,自己还是被杜若认出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继续日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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