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 婉容知道, 眼前的少女绝对不是聿和公主。
那个她自小看着长大的,外人传说残暴当在她面前只是普通女孩的少女, 已经在七年前的那场大火中消失, 再也无法找回。
太皇太后骤然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 当即便大病了一场。
那时, 她如同现在一样守在病榻之侧,太皇太后好不容易清醒过来, 却不愿意见在殿外等候了整整一天的皇帝, 抖着嘴唇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来,眼睛里却是满满的伤痛。
说句僭越的话,这些年她也是将聿和公主当做孙女一样的对待, 骤然晓得她的死讯,也是许久都不相信——对于皇帝陛下,她是没有资格去怨愤责怪, 可每次面对他时, 面上虽挂着得体的笑,心底到底有种说不上来的滞涩感。
这些年为了太皇太后的身体,她从来不在她面前提及公主;太皇太后那里,大概也是心伤很了, 又不想增加与陛下之间的嫌隙,亦是绝口不提这个名字。如此一来,就好像这个曾经在她们跟前撒娇欢笑的少女,从来不曾存在一般。
直至今时今日, 她忽然看见这个陌生的宫女,只是一个动作一句话,就让她想起了那个她以为已经忘记的人。这个时候,她才发现,有些人,于心中永远都不曾消失。
“嬷嬷,喝茶。”
宫女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她接过递到唇边的热茶,心中感慨万千,一时还无法回复过来。借着热气腾腾的茶水入了口,她掩去了眼底突如其来的湿意,心中记挂着太皇太后,她没话找话排遣愁绪:“你是哪个宫的?”
“奴婢是原来香海殿的侍茶宫女。”
说完之后,宫女就不在开口,也不解释,为何香海殿的宫女会出现在这里,而且是跟着皇帝派来看望皇太后的人身后。
婉容嬷嬷毕竟也是人老成精的,方才因为太皇太后的关系,一时间想不了太多,这个时候要再没有什么怀疑就真是老糊涂了。
这个宫女是谁的人,为何要在她面前说这样的话?她在心里暗暗疑虑,面上却不显:还有,她是香海殿的人,那行动说话有些模仿聿和公主也是有的,可是为什么要故意在她面前表现出来?
心底有疑惑,她虽不表现出来,却是下意识的借着喝茶的机会打量——长相若说相似,其实也就一两分的样子,再仔细点去瞧,便一点也没有了。若说她是模仿公主吧,她又好像没一点伪装的样子……
她伸手捏住宫女的掌心,掌心柔腻,指尖修长,一点不像是宫女的手。婉容嬷嬷脸上勉强扯出一丝笑意,语气放得很是温和:“……老身心里真真是难过得很,听得你说的话,心里居然觉得安静了不好。真是个好丫头,不如以后就留在蓬莱阁吧!”
那宫女福一福身:“奴婢多谢婉嬷嬷赏识。”
余下的,却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婉容嬷嬷心下一沉,这宫女行事有些公主的影子,就连说话嗓音也不是少女的清脆,听得她的赏识夸赞时,面上更不带一点得色——这人,难道是陛下安插来刺探情况的?
——
再说婉容嬷嬷在这厢疑惑猜测,那厢梁柒却有些急了——是,这个跟着薛拥蓝铁中棠进来的宫女,自然是梁柒装扮的。
她放心不下,既然是求到了铁中棠头上去,自然是要亲自进宫来探望太皇太后的。前些年,皇帝正好送了一对姐妹花给铁中棠,姐妹花带着伺候的,也全部是宫中出身良家的宫女精挑细选出来的。皇帝心思自然是不言而喻的,铁中棠虽然有心拒绝,但武将受赏两个美人只是常事,他巴巴拒绝反倒落得高调,干脆接了下来,放在偏院好吃好喝的伺候着就是了。
今日薛拥蓝带着梁柒到来,说了请求,他一想,干脆接了姐妹花一起进宫,说是感谢皇帝的赏赐——进去见陛下之前,没有召唤的姐妹花便被送到后宫里,陪姚妃娘娘说话去了,混在随侍宫女里的梁柒,顺其自然的和另一个一起留在铁中棠身边伺候,再然后一起到了蓬莱阁。
她如今身份特别,自然不能贸贸然就相认,太皇太后昏迷不醒,其他大宫女一来不可信,二来多在这几年换掉了,她只能先来找婉容嬷嬷——可,这几年婉容嬷嬷的警惕心愈发强了,居然一直不曾发觉她的暗示!
梁柒有些着急,见婉容嬷嬷忧心的看着皇祖母那边,突然计上心来:“婉嬷嬷,太皇太后昏睡了许久,待会醒过来是否进些东西较好?听说太皇太后日日都喝牛乳羊乳,不如煮上一碗?”
婉容虽有疑虑,但这宫女说得在理,她看这宫女一眼,道:“揽夏,你去问一问太医,太皇太后若是醒了,能不能先喝一碗牛乳压压胃再喝药?”
揽夏自然答应着去了,不一会的功夫便进来了:“嬷嬷,太医说了,太皇太后若是醒了,不如喝一碗煮的浓浓的白粥,牛乳之类,等得进药之后再看。”
“恩,知道了,你下去吩咐一声。”婉容淡淡的嘱咐完揽夏,这才看向那个宫女,心中却是如滔天大浪一般翻滚起来——牛乳羊乳,她怎么会忽然提起这个?太皇太后以前身子不好,聿和公主便提议每日喝一碗牛羊乳,太皇太后嫌弃那味道腥重,公主又想了方子去味,太皇太后这才能每日进食。
可,七年前公主去后,太皇太后初时一提及公主便默不作声,看见端来的牛乳,也是喝着喝着就叹气放下。她看着心里难受,干脆有一日没再让小厨房做,太皇太后也没有说什么。这宫女虽说是香海殿出来的,可公主为太皇太后调方子烹制牛乳的事情,却并不是有多少人知道的,她一个并不起眼的宫人,为何独独提起这个?
正在这时,帐内的绣春忽然一挑帐子,满面喜意:“嬷嬷,太皇太后醒了,正找您呢!”
“醒了?”婉容提得高高的心一下子落回了肚子里,她双手合十感谢上苍,一面利落的站起往那边走去。
梁柒心中也是一喜,看见婉容嬷嬷已经起身,乘着她步子太快歪了一下,一个大步向前搀住了她的手臂,然后双手用力扶着她往床榻那边过去。
婉容因着挂念太皇太后的病势,加之刚刚对这宫女的怀疑,一时间反倒没有拒绝。
殿内的小宫女,一层一层的挑开了各式的帘幕。
婉容嬷嬷在还有几层细纱垂幕的时候,便按捺不住自己快步冲了进去,只听得双膝跪在地上的闷响,还有捂住唇发出的呜咽声。
梁柒落在后面一步,最后一层纱被掀开挂起,她终于见到了病重在床的太皇太后——比起七年前,她已然老去消瘦了许多,穿着一件豆青色的单衣,愈发衬得她身形羸弱。金香玉色凤纹的锦被盖在她身上,好像只有薄薄的一层隆起。她的面容也老去了许多,七年前皱纹只在笑起来的时候明显,如今即便是静静躺着,也能清晰的看见面颊眼角纹路清晰。
她才刚醒,描冬将她手臂上的银针一一取下,梁柒正好看见她消瘦得能看见青筋的手臂。
皇祖母……她怎么变成了现在的样子……梁柒的眼睛一下子便热了,她的皇祖母,如今被病痛和苍老,折磨成了如今的模样。
好像是察觉到了她的视线,钟太后吃力的转了眼珠,朝着这边看了过来。她的眼神有些茫然,即便如此,她的眼神多少还带着些锐利气势,可,渐渐的,她的眼神却慢慢柔软了下来。
她的手,刚刚还插着银针的手,吃力的想要抬起来。
婉容第一个发觉不对,压低了嗓音:“……皇太后,你想要什么?”
钟太后却没有看她,微微抬起一点弧度的手指,指向她身后的方向——那里,站着戴着面具的梁柒。
此时此刻,再看到病榻上被疾病和苍老折磨得奄奄一息的身影,梁柒再也顾不得许多,彭的一声跪在地上,跪行了两步磨到她的床前,伸手攥住了她的手掌:“……皇祖母!”
再是保养得好,如今上了年纪的钟太后,手上的肌肤也已然年迈苍老,青筋裸露,依稀还能看到点点斑驳的老人斑。
梁柒的手,却依旧温软白皙。
她的手呈包容之势,紧紧的将钟太后的手掌握在手心里,即便掌心里的肌肤带着年岁大的人的粗糙,依旧能牵动她心中最柔软的角落。
祖孙两人居然也不需说话,只一个双手交叠的姿势,便能掀开这数年的光阴,回到最初那般相依偎的亲密时刻。
两人已然湿了眼眶,却说不出话来,此时此刻,好像只需要要眼神便能让人安心。
挑着帘子的绣春站在背后,并未看得清楚,在她眼里,只看见这个不知哪里来的宫女,居然能在这种时候出现在太皇太后的面前,而且还作出这样诡异的举动来。不过到底是宫里的老人,又是在太皇太后身边惯常伺候的,见到是跟着婉容嬷嬷进来的,便知情识趣的低头垂眸,只当做什么都不曾看见听见。
可,就站在床榻边上的描冬和婉容嬷嬷,却是将她的那一声呼唤,听得清清楚楚!
描冬在钟太后身边伺候,至今也才三年多一些,可是在这宫中生活,已有十来年了。早前在千秋阁里伺候的时候,她也曾远远看过聿和几次,可这时梁柒脸上带着假面具,加之聿和公主亡故的消息早已深入人心,她一时间倒没有想到这个上头去。只是看这个眼生的宫女攥着太皇太后的手不放,又听她叫皇祖母,饶是见过世面的大宫女,也讶异的张大了嘴。
婉容嬷嬷不过一个愣怔,立刻就猜出了这宫女是谁,一时间百感交集,眼泪也泛出了眼眶。
但她到底是人老成精,见到钟太后和梁柒这幅样子,知道自己是不能同他们一样不管不顾了。如今外面有太医等着候诊,更甚者,太后就坐在外面,当务之急,便是要将情势掌握在自己手中——她清楚的知道,如今聿和公主未死的消息若是传扬出去,到底会掀起怎样的风波。
于是当下,她当机立断,对着绣春道:“皇太后要更衣整理,你出去守着!”顿了顿,她又补了一句:“不管是谁,都不许放了他靠近珠帘五丈以。”
她的意思,是即便是皇帝或是萧太后,一旦靠近,都要阻拦住。
绣春虽然有些莫名其妙,但婉容嬷嬷积威已久,当下也不敢多少什么,福身后弓腰退了出去。
等她离开,又转头看向描冬:“待会你不管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许泄露出去,你也在宫里这么多年了,千万管住自己的嘴巴!”
描冬甚少见婉容嬷嬷摆出这样一副厉色,当下往地上一跪,将头埋在地上:“奴婢知晓,定当不会泄露半字。”
她倒也不笨,虽是吓了一跳,跪下说话的时候,却记得将声音压得低低的,不让外面听到。
婉容嬷嬷处理好了这些,这才上前走到床头位置,将太皇太后身后的软枕稍稍调高了些。太皇太后尚未完全脱离险境,她不敢动作大了。
钟太后此时却早已顾不了许多,此时此刻,她眼里见的心里想的,都不过眼前一个梁柒而已。
她微微启唇,苍白的唇畔抖动着,有气流溢出。她病得久了,嗓子又干,想要说话却不得。
婉容嬷嬷伸手在床头矮几上拿了温着的参汤喂她一口,她却是不愿,只固执的看着梁柒。
梁柒探起身,将耳朵凑到她的唇边,只听得钟太后微弱断续的声音:“……就……就知道……你会……好好的……”
钟太后说,她知道她一定活的好好的,一定不会如传言那样死去!
只这一句话,梁柒的眼泪已经掉下了眼眶,她想要放声大哭,却又不能。她想起十来年前娘亲去世时,她是欲哭却不能哭,因为她不能惹的爹爹更难过。至于现在,她是想哭却不敢哭,否则让外面的人知道她在里面,不知会连累多少人。
“奴婢就知道,奴婢就知道吉人自有天相!”婉容也在一边直抹眼泪,看着这一对祖孙,她只觉感慨万千,心头思绪莫名。
时间紧迫,梁柒不能在这里面待得太久,当下忍住泪眼凑在太皇太后耳边同她说话。她长话短说,将自己被救的经过以及近年的经历说了一遍:“……皇祖母,是小柒不好,明明自己没事,却害得皇祖母大病,是小柒不孝,应该早些送了消息回来才是。”
钟太后摇头,动作虽然极轻微,近在眼前的梁柒和婉容却是瞧得清楚,她开口说话,虽然声音仍旧细微,却比先前精神好了不少。虽然有方才太医针灸的原因,但更多的应该是乍然见到死去多年的外孙女还生的欣喜:“……回来就好,外祖母即便死了,也不怕了。”
“外祖母不要说这种话,小柒历劫生死回来,难道就让小柒再也见不到皇祖母吗?”梁柒的面上面具不方便去除,看不见神色,可一双眼却是发红得厉害:“……小柒爱闯祸,没有皇祖母,谁还愿意庇佑?皇祖母不要丢下小柒……”
“……祖母的身体,自己知道,皇帝长成,这个大歧,祖母早已放下,也可以下去见先帝了。”这句话说得有点长,她说得极慢,却还是气喘吁吁,却是一定要说完:“……祖母唯一放下不下,便是你们父子三个……”
时至今日,钟太后终于能看见十一的存在了——若是数年前,梁柒定然会为十一开心。可在此时此刻,听到钟太后像是交代遗言一般的话语,她只觉得心中又酸又涩,被揉捏得不成样子。
在太皇太后眼里,小十一已经没有了威胁——也许这样说有些冷血,可实际便是如此,在七年前梁栎帝位未稳的时候,十一的存在被有心人得知,定然会在整个大歧掀起风波。那个幼儿也是她的子孙,可这个承载着上一辈皇家兄弟相争罪孽的孩子,她不敢分出心思去疼爱。
她害怕,自己一旦对他望了过去,分了心思过去,若是到了抉择的时候,她只怕更为伤心难为。所以,当知晓那个男孩是谁的血脉时,她硬了心肠,随时防范着警惕着,更甚者,七年前若不是梁柒阻拦,她已然会将他留在宫中,打算将他养成无知昏聩的性子。
“……皇祖母……”
“……小柒,听祖母说完……你一贯好强,虽说要祖母庇护,可是从来,都是靠自己的……老五和梁梓那里,说实话,祖母即便放心不下,也晓得,无论如何,你都是一肩扛下的。可是,小柒你自己呢?”这个年迈的妇人,满身荣华,却用着最诚挚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孙女:“……若是皇帝知道你的所在,威胁到你时,你不用顾忌!”
一瞬间,她的目光顿时锐利起来,她紧紧的攥住了梁柒的手,年迈的布满皱纹的手好像能割破女子细腻的肌肤:“小柒,不要再为难,他欠你的。”
刹那,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rprprprprprp~~~
有软妹给我留言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