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行人在路上走了十来天, 生生将离开那晚的一勾弯月, 走成了如今圆乎乎的胖月亮。

　　虽说赶路十分辛苦，舟车劳顿的, 十一这小子, 却算是如鱼得水的快活起来。离开汴津城时, 他原本肉肉的小脸都瘦了下去, 谁知如今辛苦赶路，他反而长胖了一点。

　　他现在整日都有阿姐陪着, 阿姐休息的时候, 他就乖乖的趴在窗子上看风景。若是风景看得厌倦了，就到后面那辆车上同花亭戏耍。偶尔来了心思，乘着路上安全, 还会到钟牧的马前学着骑马。整日里高兴地不得了，裂开嘴笑个不停，哪里还记得缺了门牙的漏风事故？

　　中午休息的时候, 钟牧身边一个名叫小路的侍卫, 居然还去林子里猎了几只野兔回来！

　　他们在开阔的地方升起火堆，可月拢花亭她们，都不敢去碰还不停动弹的灰毛兔子。最后没有办法，还是那个叫小路的, 跟着另外一个人，去找了有水的地方，将兔子料理干净才拎回来。

　　兔子烤得很香，就连梁柒也跟着吃了半个兔腿。

　　她吃完, 擦净手上的污渍，发现钟牧就站在自己不远处，仍旧是警戒十足的样子。她起身走过去：“你怎么不去吃？”

　　他有些拘谨，可脸上却不再是在宫中时那样冷淡了：“今日轮到属下戒备守卫，等上路的时候再吃不迟。”

　　她点点头，转身准备离开，这个一贯话少几乎到沉默的男人，她与他之间，似乎确实没有什么沟通的能力。

　　然而，钟牧却忽然叫住她：“小姐……你吃饱了么？”

　　这，算是他们之间有话说的开端吗？

　　“恩，差不多了。”

　　“其实，有汾酒抹上的话，兔肉吃起来会更香。”他说话的时候，手依旧握在道上，只是配上那张冷峻的面容，很容易让人误会他们在聊些很严肃的话题：“以前在军营，每次操练到很晚，将军都会亲自烤给我们吃。”

　　“你说的是，铁中棠铁大人？”心内忽然生出一种极其微妙的违和感，说实话，她想起那个花枝招展并自诩美艳动人的小舅舅，着实不能想象他拿着木棍烧烤的样子——她甚至每次都觉得，皇兄会放任这样一个人统领兵权都太过冒险了，依着她的了解，他似乎更适合拿绣花针穿针引线一些。

　　“是，属下几个的手艺，都是他一手教出来的。”他略顿了顿，还是接着说出口：“不过，他似乎更喜欢清理兔子一些。”

　　“……”

　　**

　　“再走半日，就是郴州王的地界了，我们正好在城里停歇一日，将路上要用的东西购买齐全。”

　　“郴州王梁安觉……原来是要到他的地界了。”她心内一动，忽而低低的笑出声来：“他家儿子梁封策此时还留在汴津，和舒怀瑾一起，想着办什么‘十秀香’呢！”现如今自己离开汴津城，聂长风也不知道将此事办得如何了。

　　“十秀香？”

　　“你大概是不看桃色听闻这类的书吧？那自然是不知道的，等我回去的时候，大概宫内妃嫔都已有了结果吧！”林子里有风拂过，带来清新的树木香气，她放松心境，忽而觉得眼前的钟牧，也变得顺眼许多：“这次，多谢你送我们姐弟回临阳了。”

　　他下意识的要行礼，但是很快反应过来：“属下是军人，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性。”

　　钟牧其实长相十分英俊，要不然也不会只在宫内那些日子，不需说话便将那些春.心萌动的小宫女们迷得七荤八素的。现在他穿着便服，可身形挺立气质出众，再加上出色的相貌，更显英姿勃勃。

　　只是，她好像记得，之前初见的时候，某人还嫌弃过她聿合公主的名声，宁愿抗旨也不愿意护卫她的安全呢？

　　他已说完，便对上她似笑非笑的眼神，似乎也想起了这件事情，麦色肌肤带出微微的红，忍不住尴尬的别开视线。

　　此时十一吃饱了，看见阿姐就在一边，迈着步子便跑了过来，直到抱住梁柒的大腿这才止住身子。在外这么长时间，他身体变的强壮了，小个子也长高了一些，他昂着脸，小嘴的一角还是油汪汪的：“阿姐阿姐，我以后也要和小路哥哥学抓兔子，那以后也能烤兔子给阿姐吃了。”

　　“好啊，不过十一要先学会，吃完烤兔肉一定要先擦净脸上的油渍。”她伸手将十一圈在腿上的两只爪子捞出来，拿帕子擦净他嘴上的污渍，再将手指的油光一点点的弄干净：“对了，钟牧哥哥路上还要教你骑马，你有没有道谢？”

　　十一点头：“有的有的，昨天我还将月拢姐姐给我的果子分一半给钟牧哥哥，作为他教我骑马的谢礼！”

　　呵，十一原来这般懂事的，只是，什么果子？

　　“不用客气。”钟牧额头隐有黑线：“小公子以后，若是不再将月拢姑娘配制的养身丸药送给在下，在下真真感激不尽。”

　　***

　　吃完收拾妥当，将他们在此地逗留的讯息一点点擦拭干净，众人纷纷上了自己的坐骑。

　　出了林子，遥遥便看见远处炊烟渺渺，绿树白墙，金色的稻谷摇曳。十一很少看到这样的景象，免不了趴在车窗上，咋咋呼呼一番。

　　等过了这座小村庄，慢慢往郴州城的方向靠近，沿途所见的景象又慢慢变得繁华了些。直至赶在天黑之前到了城门口，所见所闻，大体已是一般都城样貌。见过汴津的繁华之后，十一对这些都城的风景失了兴趣，于是乖乖趴在梁柒腿上，听她讲故事。

　　“小姐，我们今日到城里客栈歇息，明天您和世子休息一日，我们其他人去街上买东西，为之后的路程做些准备。出了郴州，我们只怕要到十来天后才能到下一个都城绵州。”月拢为了方便给他们姐弟俩把脉检查身体，干脆和雪音换了马车，就在她们身边伺候。此时正一边说话，一边利落的将需要带进客栈的东西，做个初步的收拾整理。

　　十一却是有其他紧要好奇的事情要询问：“阿姐阿姐，我们一路上怎么没碰上什么山贼劫道之类的事情呢？我原还指望着，碰到强盗之流，看钟牧哥哥和花亭姐姐一展身手呢！”

　　哈，梁柒真是哭笑不得，拿手指轻点他的额头：“十一，你莫不是戏文看得多了？这世上哪来许多山贼盗匪的？俗话说，官逼民反，现如今虽说边境隐有战乱，但世道还算安好。皇帝初接皇权，一切皆是以民为主，之前太皇太后治国，也是颇有手段，百姓生活安康，自然不会入山为贼。再说各州各县官员齐备，每月还需上奏禀告，每年也有钦差巡视，盗贼哪里有胆子为非作歹？”

　　“哦，原来是看不到的呀！”他还一脸失望难掩的模样。

　　梁柒正经的教训他：“十一，强盗杀人越货皆是罪恶，必然有官府惩治他们。你看戏文，觉得他们有趣，可须知百姓却以平安顺遂为愿。这话你在我面前说说也就罢了，要是在别人面前再有此类意思，他们一定都以为你是个心地恶劣的小坏蛋！”

　　被‘小坏蛋’这个很邪恶很邪恶的头衔给惊吓到，自小以文武双全的英雄侠客为理想的小娃娃，果真拿手捂住嘴，再也不敢说了。

　　——

　　适值马车到了客栈门口，一行人赶路辛苦，纷纷下了马车安顿。

　　月拢花亭走在前面，去客栈与掌柜交涉，订房间，吩咐喂马，还嘱咐烧水备饭。

　　梁柒先下了马车，十一被雪音抱着跟在后面，钟牧处于护卫者的姿态，也跟随在左右。

　　进了客栈，便发现客栈里的位子七八成都坐了客人，还有不少是女子。梁柒想起‘郴州多佳人’这句话，故意去扫一眼客栈里的女子。到底是所言非虚的，这郴州的女子大多肤色白皙小脸清秀，乍一看不见如何绝色，但看着都是清秀佳人。

　　而且她还发现一个极为有趣的现象，这郴州的女子看着娇小温顺的，胆子却是大得紧，只要是做姑娘打扮的，在看见钟牧走进来时，都不由自主的看过来。有两个胆子格外大的，还乘着钟牧四处一扫检查屋内状况时，送了几个媚眼过来。

　　反倒是钟牧这个木头无趣得厉害，居然半点反应都没有！

　　上了楼，小二很快就送了热水上来。

　　一路赶路，梁柒只偶尔在客栈歇宿的时候，能洗个澡。若是歇在丛林野外的，连洗漱都有些麻烦。因此看见这样一桶热水，自然高兴。月拢她们也是一样，因此梁柒一吩咐，只留了花亭一个，其他人回自己屋子洗漱去了。

　　十一嚷嚷着饿了，便让钟牧陪着，在楼下大厅里先吃些点心。

　　水的温度正好，脱下衣物泡在里面，大概是真的有些脏了，第一遍水居然隐隐有些浑浊，只看得梁柒不由得皱紧了眉头。

　　幸好花亭早让小二备了另一个浴桶在屋里，里面同样注满了热水，同时担忧这水会冷了，还掩了一层木盖在浴桶之上。

　　花亭还特特从行礼里翻出了专门配置的药汁倒在水里。玫瑰色的汁液倒进水里，很快就消散开来，被热气一熏，便生出一种极清雅的香气来。

　　药汁是月拢专门配置的，她之前那满身鞭痕，说不担心会留下疤痕是不可能的。幸好有月拢在，她专门去翻了医书，居然真让她找了这个方子，配置了药汁专门泡澡。起初她还考虑着用什么玫瑰茉莉之类的花汁加进去，可一想到自家小姐很可能一脸嫌弃不愿意用，干脆收集露珠代替熬制时的清水，这才有了这清雅的香气。

　　“小姐，你说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见到王……老爷？”因着现在在外面，须得地方隔墙有耳，因此将吐出的那个字吞了回去，却生生将这梁王爷叫成了王老爷。

　　“若是估计无误的话，我们离开郴州那天，他大概便会寻到我们。”她慢慢将身子沉进水里，憋住气，只留一双眼睛看着跟前收拾衣物的花亭。

　　“咦？后天？”她很是诧异，但对于一向信任到崇拜的公主，她很难说出什么‘不相信’之类绝对的话语来。于是，她惴惴的辩解：“可是，我们走了十来天才到郴州，王爷从临阳到这里明明要远很多的啊……”

　　身后的回答带了一点叹息的笑意：“我这次事情闹得不小，爹爹只怕是得了消息，依着他的性子，不可能会眼睁睁看着我吃亏。虽然后来皇……有人出面平息此事，但照我的了解，那时爹爹已在快马加鞭去汴津的路上了。我离开汴津时，让贺远洲发了消息，让他在路上接应，所以应该就在这几日了。”

　　再说，事实上从汴津到郴州，快马加鞭不过五六日的路程。只是自己诸多顾忌，生怕有人知道消息跟在后面，对自己和十一不利。因此算得是绕了个圈子，紧赶慢赶，此时才到郴州。其实若是赶时间的话，郴州这里也不是必经之地，她们其实大可以不绕到这边来。

　　花亭得了回答，却又有了新的疑惑：“那，小姐，你说我们这样走走停停的，王爷知道在哪里遇着我们么？要是错过了岂不是很麻烦……”

　　然而回头去看，却不见梁柒的人影，吓得她心中一个激灵，生生出了一身冷汗。她明明没有听到其他人进来的声音，自家小姐怎么可能会无缘无故的消失？她快步靠近浴桶，果然见她整个人埋在水中，漆黑的长发在水里浮动，荡起黑色的波纹。

　　虽然吓了一跳，她还是摸着胸口舒了口气：“幸好幸好……”

　　跟着她这么多年，见惯了他在各色人之中骄傲跋扈的张扬着，因此每一次见她一身伤痛，直觉无法接受。她现在每每回想，她从苏府回来，那满身鞭痕鲜血淋漓的样子，便觉得后怕不已。

　　她只是个婢女，没有什么宏图大志，只愿这沉在水中吓得自己一身冷汗的少女今世安好。

　　***

　　晚饭是在房间里吃的，十一因为吃了点心，并不怎么愿意吃饭，梁柒也不强迫他，只将客栈送来的鸡汤，用勺子将油撇了，乘了半碗给他，让他伴着新鲜的芦笋，好歹吃下小半碗米饭。

　　十一乖乖咽进嘴里的食物，细声细气的和梁柒说起方才在大厅里发生的事情：“……刚才有个小公子带着书童，偏要过来和我们挤在一起，明明周围还有空座的。不过我看她长得很漂亮，就同意了……”

　　“等下，小公子也可以用漂亮形容么？”

　　“哎呀，谁说是小公子，明明是女扮男装的小姐嘛，月拢姐姐真笨！”十一十分不屑的看一眼插嘴的月拢，像是训斥小孩子似的，但是很快又沉浸在给大人讲故事的快乐里：“她虽说是做男孩子装扮，可身上很香，就和明滟的娘一样。我还偷偷看了她的脖子，和阿姐你们是一样的，和钟牧哥哥不一样……不过，她坐下来之后都没有理我，也没有夸十一可爱！”

　　他颇有些愤愤不平的，小嘴嘟得高高的，都可以挂个小勺子上去了。不过也不能怪他，要知道不管是在王府，还是出门去街上转悠，那些大婶大娘姐姐之类的，每一个看着他，没有不夸他可爱，还想抱抱捏捏的。

　　梁柒自然明白他纠结所在，于是一本正经的问她：“那个姐姐一直都看着钟牧么？”

　　“嗯，除去有时候脸红红的低着头之外，基本上都看着钟牧哥哥的。”

　　“你看，她大概是没有看见你，或者是钟牧长得太大了，把你遮住了。”

　　她回答得太认真，站在一边的月拢差点捂着嘴笑出声来，眼角的余光看见门外站了人，看身形正是事件的主人公。只是隔着门，也不知他是何表情，不过依着他平时冷脸的样子，大概也是面无表情的石头脸吧！

　　然而，梁柒的解释旁人听着有些可笑，十一却是深信不疑：“唔，原来是这样……不过，刚才那个漂亮的小姐姐一直和钟牧哥哥说话，钟牧哥哥一句话都没有回答，后来那个小姐姐离开的时候，还约钟牧哥哥明天在老地方见面。”

　　月拢还是忍不住插话：“他们不是刚刚见面吗？怎么就有老地方了？”

　　“小姐姐说还在客栈见，可不就是老地方么？我看戏文上都是这样说的，千金小姐爱上了英雄侠客，每次私会都是在什么老地方啊！”他还一副振振有词的样子。

　　屋外的人重重的咳嗽了一声。

　　十一似乎这才发现，口中的‘英雄侠客’正在外面，朝着梁柒月拢吐吐舌头，果然不再说话了。

　　“抱歉，我好像让他知道太多不好的东西了。”梁柒忍不住扶着额头叹息一声，尔后忽然反应过来：“不对，我素日给你讲的故事，好像没有这一类的吧？”

　　她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还有之前‘书生小姐私定终身，岳父嫌贫爱富棒打鸳鸯’以及‘拦路贼大战英雄豪杰’之类的戏码。

　　十一转溜着黑漆漆的眼珠子，只甜甜的朝她笑着，也不说话。

　　站在她们身后的月拢却一拍额头，好似想起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一般：“哎呀，我忘记给小姐少爷熬药粥了，这就去厨房看看啊……”

　　“……”她就说十一小小年纪，哪里知道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了！

　　作者有话要说：十一都出来卖萌了，乃们看文的妹子还要继续潜水下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