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有人敲门, 习惯性的‘咚咚咚’只三声, 声响短促且利落。
来人似乎不习惯说话,此时也不需要说话, 便很容易根据他这个习惯知道谁在门外。
昏暗的室内, 依稀能看清屋内的装饰。斜靠在床前的梁柒睁开眼, 于浅眠之中初醒, 眼底带着些许微红:“进来吧!”
来人不是一直伺候着她的风花雪月其中的任何一个,相反是个男人, 正是太皇太后钦命护卫她安全的钟牧。
他走进来, 看见她只是侧坐在床头,看着床榻上睡得正香的人,并没有回头。因在室内, 她不曾穿着外衣,只着一件水色中衣,于是不由自主将眸光落到地板上:“小姐, 我们是否要启程?”
这是在外面, 他也跟着其他人,只叫她小姐。
梁柒转过头,看着窗台处——窗子有些旧,窗棱擦拭得并不干净, 总觉得窗纸的颜色暗沉,有些不干净的东西黏在上面。她看不见外面的天色,可大概也知道现在极早,只怕天色还未亮透, 她开口,顾忌着床上还有人,声线微微压低:“月拢她们人呢?”
“因为时间紧急,她们正在外面收拾东西。”他仍旧低着头,不去看她。
昨夜乘着关城门的最后一点时间,她们赶着马车出了城,直到午夜时分才在城外的这家客栈歇下脚。月拢她们帮着收拾东西,很晚才睡,现在这么早又起来准备离开,恐怕睡得还不到一个时辰。
然而,此时并不是他们能停下来享受的时刻。现在之所以会在这个简陋到破旧的小客栈停歇,不过是因为远行需要的物品,需要重新打包。
她叹口气:“既然准备好了,那便就走吧!”
她起身走到屋子的另一边穿上外衣,洗脸漱口。
钟牧转脸,背对着她,只等她穿好衣服,这才走到床榻前,伸手,打算抱起床上的人。
“我来吧,”梁柒却快步走过来,声音很轻:“十一才睡着没一会儿,要是吵醒了,恐怕就没那么好睡了。”
她一面压低了声音,一面将十一昨夜脱在一边的衣服收拾好,放在一个小包裹里。因他还没被吵醒,又只穿着棉布单衣,于是取了一方锦被,将十一往中间一包,抱在怀里刚好。十一前一段时间被下毒,后来又独身一人留在宫里,原本有些肉肉的小身子,忽然变得有些瘦弱,现在即使包着一层被子,抱起来也不是太吃力。
外面天色果然还黑着,入眼处,稍远一点的景致落在眼里,都带着一层暗色的朦胧。夏日的清晨,空气里还带着湿漉漉的雾气。客栈的后门口,停着两辆马车,装饰朴素丝毫不张扬,甚至从外表看上去还有几分简陋。除去钟牧之外,站在马车四周的,还有十来个劲装的青年男子,一个个目光灼灼,行事作风十分利落。
等到梁柒抱了十一走到马车边上,车帘立刻从里面掀开,雪音探出身子来,帮着她将十一抱上马车安置好。
她掀开帘子,还没爬上马车,就听得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声音似乎就在不远处,而且以一种极快的速度向这边靠近过来。
这样早的时候,居然还有人赶路?
心下有了疑惑,梁柒心下警觉,并不急着离开,只给雪音一个眼色,让她放下车帘,在车里照看着十一。
钟牧本来牵着马站在稍远的地方,这个时候将右手放在腰间刀把上,整个人却是背对着马车,面对马蹄声响起的方向。他身后站着数个劲装打扮的青年男子,此时也同他一般,面带警惕,双手微按在腰间,不留痕迹的将马车护在圈内。
马蹄声渐渐近了,慢慢能看见来人——稀薄的雾气里,只见白色骏马之上,坐着的男子长身玉立,青色长袍似是被雾气氤氲,带出微微的湿润。长发束在头顶,可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戴着束发的簪子,这样简单到有些失礼的装扮,很少在这个素来优雅冷静的男子身上看到——只这一点,足以看出他行程的匆忙来。
温润如玉的面容因为赶路的缘故,脸颊上有红晕生出。他穿过雾气而来,面容姣好却掩盖不了神情焦急。直至他跑到了近前,看到站在马车前的人,脸上焦急的神色这才淡去——然而,却依旧没有露出笑意,他一向是温和的性子,待人接物都是极其有礼的,可此时此刻,他却冷着脸,英俊的面容看不清神色。
钟牧压在刀上的手没有收回,可口气却难免是诧异的:“杜大人……”
杜若没有回应他,这个时候,他眼底唯一看见的人,只有站在马车前抬眸看着自己的人。胸口处因为快速赶路,跳动得比往常要快一些,他看着她那样冷静的一张脸,胸腔处有一种情绪莫名滋生:“你就这样离开?”
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愤怒过,她居然就这样离开,不曾给自己留下只言片语,居然就这样离开!他不知道,那样他所不熟悉的愤怒之中,还有他更为陌生的苦涩——对这份感情无法把握甚至感觉得不到回应的苦涩。
他以为……他以为,有些事情他们彼此早已在心底认可。
梁柒也看着他,他坐在高高的马上,她必须将脖子向上抬一点点,才能望进他的眼底去。他与她,已有大半月没有见面,现在乍然相见,觉得他似乎比以前要瘦上一些。
她决定带着十一离京,看似是十分仓促的计划,却是她深思熟虑的结果。她在做了决定之后,便尽最大的努力,将这个计划进行到她所能做到的最完美。
为了保证安全,她此事只和皇祖母皇兄说了,贺远洲那里因为有她要的资料,这才没有连他一起隐瞒。皇祖母听闻她要回临阳一趟,心下一惊,认为这件事情太过仓促,可她也知道,她心里担忧的是什么,最后只能长叹口气,嘱咐她路上多加小心。
和皇祖母禀告之后,她直接就去了皇帝那里,说了自己的打算。皇帝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深深的看她一眼,嘱咐她早去早回。
再后来她出宫时,钟牧就站在宫门口等她。
——
——
“如果我不是得到了消息,你是否真的打算不告诉我?”他面沉如水,口气甚至称得上有些严厉。
出乎他意料的是,她居然敢点头:“是,本来就不是什么紧要的事情,做什么和无关的人说?”
握住缰绳的手指猝然收紧,指关节瞬间发白,然而他面上却忽然微笑,本来就十分俊美的一张脸,此时愈发风光秀丽:“是啊,确实是无关紧要的事情,无关紧要的人……”他略顿了一顿,一抬脚,从马上跳下,姿势优美:“那杜某倒是有一事想要询问,不知能否赐教?”
她也笑,面上戴着的面具完美精致,世上再无一张有如此功力:“杜大人请问,只是小柒要赶路,不一定能为杜大人解惑。”
这时他慢慢往她这边靠近,钟牧没有阻拦,直至站在她的跟前,他眼底有情意缱绻,无法掩饰也不想掩饰:“杜某有爱慕一人,她不辨杜某心中所思,执意躲避,不知小柒姑娘有何良方,能让杜某与爱慕之人互明心意?”
那样执着的一句问话,将他漂亮的眸子彻底点燃,绽放出炫目的光辉。
他靠得这样近,身上清香带着微苦的香气在鼻息间萦绕,淡淡的雾气一点点消散,却将他身后所有的风景都模糊成往昔。他与她,仿若还是在毕月乌初见,她是迷路误入这奇怪当铺的顾客;而他还是那个初见便让人惊艳的店主,别说有一丝一毫商人的铜臭,似乎连人世间的烟火味都不曾沾染,浸润的只有空山新雨的清新。
“杜大人,小柒才疏学浅,本没有资格置喙你与那位姑娘的感情。不过相识一场,小柒自觉颇为投缘,倒是有句话可以奉送。”她看着他的眼,声线却是十分平静:“杜大人爱慕的女子,若是贤良淑德,终有一日,自然能与你终成眷属。可她若只是你心内遐想出来的,那不过水中之月,镜中之花,终成一场空罢了。”
她的音色本就比其他女子要沙哑些,此时听起来,更觉哑得厉害。
“小柒姑娘认为,此情此事,只是杜某一厢情愿?”
他的眼神太过灼热,她终于忍不住微微别开目光——但仅仅是微微,她很快转回目光来,眼底的坚持甚至更甚方才:“杜大人如此聪慧,这样的事情,自然心中早有定论。情爱一事,讲究你情我愿,方能鹣鲽情深,难道不是么?”
“你情我愿……”他重复着她吐出的这四个字,眼底的光亮一点一点的熄灭,直至寂然无声。
“杜大人,小柒还要赶时间,如此,便先行告退了。”
她转身,打算上车,手臂却忽然被人攥住,力气极大,几乎是动弹不得。
梁柒转过身,目光平静的直视着他,眼底无喜无悲:“杜大人还有事?”
她的目光实在太过纯粹,他丝毫看不出那双眼里有任何的情感宣泄。比常人略微浅些的眸色,此时却是极暗的色泽,所有的情感此时在里面都是隐然无声。他终于,松开手,似乎是费了很大的气力,这才开口:“微臣杜若,祝公主此行一番风顺。”
声音很轻,似乎是怕藏在暗处的人听见,因此很快就被薄雾吸走,再也寻不见踪迹。
梁柒上了马车,坐定,伸出手来,朝着窗外摆摆手:“启程吧!”
钟牧一挥手,所有人都取消了警备的状态,利落的跨上马,将两辆马车圈成一个最为安全的防备状态,向雾气最薄弱的东方进发。
在他们身后,杜若也跨上了马,一甩鞭子,马儿拔动四蹄,飞快的向来的方向奔跑着。
从始至终,坐在马上的那个人,都没有再回头。
——
阳光升起的时候,她们已经离那间客栈走了好几里的路。
一行人找了个临水的视野开阔之地,下马休息。
十一已经醒来,起来穿好衣服,下马车洗脸漱口去了。他身子虽然还有些虚弱,可乍一看见这从未见过的景象,漂亮的小脸上写满了惊奇。微微有些苍白的面色,此时带着些兴奋的红晕,看起来总算没有之前那么灰暗了。
雪音下车去照看他,后面马车上的月拢花亭两个,则从车上搬下来煮水的器具,准备早饭。
钟牧一挥手,一行人则马车围在中间,留下两个人四处巡逻,其他人则抓紧时间休息片刻。
绿绿的草地,清澈的湖水,连空中飞舞的蝴蝶也带着自由的气息。十一听雪音说阿姐昨夜没有休息好,乖巧的没有去打扰,而是迈着小短腿,在草地上跑来跑去,时不时朝着雪音露出一个无牙的笑容来——他已经满了七岁,下颌的牙齿已经掉了两个,一笑起来就露出两个黑乎乎的门洞。他素来有些爱俏,掉了牙之后不怎么爱张嘴笑了,此时却忘怀许多,笑得十分开心。
花亭月拢几个看她高兴,这几日焦虑难受的心情,也跟着好转许多。
马车外风光正好,马车内,梁柒没有下去,她侧耳听着外面十一的笑声,想着十一露着门牙的样子,嘴唇也跟着一点点的勾起。可等到笑容绽放到最美好的弧度时,心内的悲怆席卷而来,将她心底最沉重的悲哀勾起。
那个笑容再也无法持续,她闭上眼,可眼泪却止不住,从眼眶里大颗大颗的滑落。心里越来越难受,也越来越绝望,就像母亲死去时那样。她再也忍不住,想要放声大哭——然而,她却不能。
当初母亲去世,那个时候她看着像是失去魂魄一样的父亲,还有尚在襁褓中嗷嗷哭泣的十一,她唯一能做的,只是收住自己的眼泪。
可现在,她不想再掩藏自己的悲哀,可她也没有放声痛哭的资格——眼泪实在忍不住,掉得越来越快,心内越来越悲哀,差些要哭出声来,她用双手捂住嘴——她是聿和公主梁柒,她还有十一需要照顾,他们现在就在外面,现实不允许他放声痛哭。
那样深沉的绝望,让她整个人忍不住紧紧的蜷缩在一起,呜呜的低声抽泣,就像是小兽的哀鸣。
她与杜若,也许曾经情投意合,也许心意相许,然而,时至今日,只剩下她决绝的冷漠。
***
月拢煮开了梅汁,还在小锅上,给梁柒和十一煮了养身的药粥。
她下了马车,径直坐在一边的青石上,接过药粥慢慢的吹凉:“十一,过来将粥喝了。”
十一‘哦’了一声,小跑过来,依偎在自家阿姐身边,自己乖乖端了碗,一点一点的拿着小勺子往嘴里送。吃了两口,看着阿姐还看着自己,吞下口中的食物之后再开口询问:“阿姐,我们要回爹爹身边去?”
“是十一回去,阿姐送你回去之后,就要回来。”她浅浅的笑着,看他不自觉嘟起小嘴,伸手捏捏他的鼻子:“我们不是早就说好的么?”
提起以前拉过勾勾的约定,十一果然乖巧了下来,撅着小嘴:“哦,知道了,十一会乖乖的,帮阿姐照顾爹爹的……不过阿姐,十一也想留在阿姐身边照顾阿姐啊!”
她伸手,帮他将碗里剩下的一点点舀了喂给他:“阿姐也想和十一在一起,不过最近爹爹想你得厉害,写信来瘦了好多,你就不觉得心疼?再说了,阿姐在这边也不会久留的,等这边事情解决了,我就回临阳,陪你和爹爹一起。”
他果然乖巧的应答,不再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的纠结,喝完了粥,乖乖到一边,让月拢给他擦净脸,顺带给把脉看看赶路是否会对他的身体有影响。
十一一跑开,梁柒脸上带着的笑意便一点点的淡了下去,直至恢复平静无波的情绪。她端起自己的那碗粥,也不需要勺子,一口一口的泯进嘴里。粥还有些滚烫,咽进喉咙的时候,是一道灼热的热流。
月拢蹲在她身边,眼底写满了担忧:“小姐,你还好吧?”
她看她的眼睛直直落在自己的眼底,微微敛目:“没事,不用担心。”怎么可能毫无察觉,那样一场情感的宣泄,微肿的眼眶以及淡淡的血丝,也许会被其他人误认为是昨夜劳顿,可是,到底瞒不过身边的侍女。
“小姐,婢子们和少爷一起回去了,以后,你就要一个人留在这边……”她垂目,掩饰住发红的眼眶:“汴津是非之地,小姐千万要珍重。”
“我知晓,一定会多加注意的。”
“婢子只是有些不明白,多年前小姐带着十一少爷从临阳到了汴津城,为何现在又要回去?”
“你不明白的,”她无奈苦笑,母亲新丧,父亲根本无暇去顾及十一,她万般无奈,最好的法子便是带着十一来到汴津城投靠。现在,十一的身份已有不少人知悉,为了保证十一不受任何伤害,她别无他法,现在只能送他回去:“只是,十一还小,临阳那边他初时不习惯,到时难免要苦恼。你们几个的话,他向来也听些,你们须得将他照看好了。”
“小姐放心,无论如何,婢子定然全心照顾十一少爷。”
这时,远处的钟牧站起身子,快步走过来:“天色已不早了,我们是否开始赶路?”
她起身,雪音她们在一边开始收拾东西。
她最后回头看一眼远处汴津城的方向:“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晚了,顶锅盖遁走……
遁走之前叹息,为毛没人评论啊为毛没人啊~~莫不是,米有人看我的文了么?= = #
非伪更,而是有了个大bug——雪音受拔舌之刑,已然不能说话了~然后,我忘记了,嗷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