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人烟罕至的地方。
她抬眼四处看了看, 看见了这一块仿佛被人烟遗忘的所在。
从高处跌下来, 薛拥蓝一直牢牢将她拥在怀里,两人扑通一声跌进这山坳下暗河里的时候, 他就垫在她的身下。
她依旧是旱鸭子一只, 因此落进水里时, 下意识的紧紧环住了他的脖子。幸而这水里并不湍急, 掉下来时薛拥蓝又住树藤缓冲了压力,因此两个人并没有受到什么伤害。
薛拥蓝就这样抱着她, 游到岸边。两人浑身都湿透了, 这样初春的天气里,实在不是一件舒服的事情。
“你有没有事?”得到否定的回答后,他松了口气。她的脚上有伤, 他干脆将她背在背上,两人的身体紧紧的贴在一起,汲取彼此的温暖:“我们先找地方烘干衣衫, 再考虑出去的事情。”
“……好。”
这里的地方并不大, 他背着她到一棵大树下的石头上坐下,自己则在周围不远处捡了干柴和干枯的松针。
他从腰间的荷包里掏出一只火折子,吹了两下,还能着, 点燃松针,再将干柴烧着:“幸好带了火折子。”
他点火的时候,眼神一直落在她身上,半是缠绵半是欣喜, 却一点都不离她左右。他在她身前蹲下,用手握住她的双手,他掌心的温度意外的凉,他却不放手:“我的手再冷,也要握住你的。”
梁柒没有说话,只对着他轻轻一笑。
他握着她的手在火上烘热,然后伸手,落在她脸上——被水浸泡过的面具,已经在边缘处浮起,他伸手一点点,轻轻的掀开。随着他的动作,□□渐渐剥离她的面庞,露出那张熟悉的,娇美的面容。
七年之后的梁柒和七年之前,好像没有什么变化,只是脸色苍白些消瘦些——就好像,这七年的时光,从未在她脸上留下任何痕迹。
“真好,你终究还是回来了。”他望着她,不问她这七年为何没有消息传出,不问她为何让他们伤心绝望,只是看着她,牢牢的看着她。
她的手很冷,可他脸颊上的温度也不高,手掌落在上面,隔着一点水光,肌肤相贴,彼此的冰凉也能生出一点温热:“……我一直和想你,不是不回来……而是没有办法回来……”
火堆渐渐烧得旺了,火苗蹿得很高,晕黄而温暖的光芒落在身上,镀出一层薄薄的金光。
薛拥蓝看着梁柒:“我知道,我的阿柒怎么可能舍得丢下我们?”他起身,找了干树枝架在石头上:“你先将衣服烤干,我们慢些再说话也无妨。”
他的白羽织锦斗篷在掉下来时,他顺手扯下将她裹住,结果从树枝之间落下来时,挂在了树上。此时找下来,虽有些刮破了,但胜在是干的。
“你将衣衫脱下来,先用这个裹一裹。”他重新在她身前蹲下,将她将沾在面上的黑发顺到耳后,然后帮她将外衣脱下,架在火堆边树枝搭起的架子上。他一件一件帮她脱下,然后放好,手指微冷,但灵活而镇定,再也不是离别前夜晚间解开她衣衫时的微微慌乱。
等解到小衣的时候,梁柒到底有些不好意思:“这件我自己拿着烘干便是了,你的衣服也湿掉了,脱下来晾一晾烘干,以免感了风寒。”
“好。”他点点头。
梁柒解了小衣,露出里面嫩色的抹胸还有女子白嫩的肌肤,她难免还有些尴尬,可薛拥蓝眼神澄澈,即便是举着斗篷帮她穿上,也没有任何异样的神色。
她微微松了口气,将身上的斗篷裹了裹,往火堆处靠近了些烘烤起手上的小衣来。
她本以为尴尬时刻已经过去了,可——“你……你怎么?”
她看着薛拥蓝将外衣脱下来驾好,里面的内袍中衣也脱了干净,可等他脱下单衣,露出白皙的上本身,她忽然有些脸红——虽然,虽然不是以第一次见了,可从没有哪一次,是在大白天看到的呀,还看得这样清楚。
“我不脱下来,怎么烘干?”薛拥蓝似笑非笑的看她一眼,眼神中的笑意简直暖得能将她包裹起来:“没事,看久了便习惯了——再说,你日后看见的次数只怕更多呢!”
两人一面烘衣物,一面絮絮的说着话。
“……那天,我听见你的声音,便放下心来,心里也是欢喜得很——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可临死前还是见了你一面,所以当那火墙烧起来时,我心底居然没有害怕……你可能不知道,当时我旁边就有口井,火墙倒下来时我跌了进去,里面水很深,井口有烧着的木板落进来……就在我以为我会被淹死的时候,水开始往下减少6”
“有人救了你?”
梁柒点点头:“当初,我在郴州时便做了两手准备,其中之一便是沐老头——你知道他的名字,自然知道他的一门绝技,就是挖地道!那时我的打算是,当时他的地道已经挖到了郴州城里我住着的地方外面,后来火灾突然,他只能临时改道通向水井——这也是五娘带我走去那里的原因。也因为有之前服用假死药的缘故,我在水里没有立刻被淹死,等到他在旁边打通了将我救出……”
“沐老头是我们的大恩人,这个恩情,我定然会记得的。”薛拥蓝少有的正经道。
看着他将她所有的事情,都当做自己的事情,她不自觉心头微暖:“好,我们一起还他恩情——你这样冷不冷,到我这里来。”
他坐在风口的位置,为她和火堆挡了风,可光着上半身,总是会冷的。
薛拥蓝也不推辞扭捏,点点头:“好。”他起身将自己架起的衣物往原来坐的地方移了移,挡了风,然后果真挨着她坐下。还好,没有要挤到她斗篷里去,好像只是这样贴着她坐好已是心满意足。
“……被救起来后,沐老头原本是打算带我去他的故乡的,只是我身子当时受了损害,经不起周折,后来辗转到祁阳,便与明月——就是我以前的婢女明澜在一处了。那日大火,之后又在水里泡了许久,离开时又奔波了几日,我身子亏损得厉害。前些年时好时坏,有几次差些就死了,我当时就在想,何必让你们白白再伤心一回——”说到这里的时候,她感觉到他的身体微微发僵,她嘴角的笑意勾了勾,空出一只手去与他十指交叉:“近两年才算安稳下来,我想着自己一时半会不会死了,于是便来找你们……”
话说到这里,忽然发现方才一直满眼笑意看着自己的男人,面色微微发沉。
她知晓他是为了什么,低垂了眼眸浅浅一笑:“你也别气,我要是半死不活的在你们跟前出现,难过的那个,绝对不只是你们。到底,是有个念想在,不是么?”
她以前甚少向别人解释的,如今不知是死过一回的,还是因为面对的那个人是他,她也会这样清眸软语的向他说清楚。
他面色的最后一丝不豫终于消失——说到底,他根本就舍不得对她生怨,这些年的等待与思念,已将他的风流表象打磨了干净——至少,在她跟前,他再也不能做回那个满不在乎的祸害了。
“我知道,幸好,我还是等到你了。”
他一面说着,一面探过头去,轻轻将唇印在她的唇畔上。和记忆中一般的轻软甘甜,他却再不敢深吻,只是像是对待最易碎的珍宝,态度诚挚却动作轻缓。
她的面颊微微有些发红,发现他再没有过多的动作,这才咬着唇继续道:“……十一的事情,你是不是也要给我一个交代?”
有些玩笑的口气,可提到十一的时候,语气中的哽咽却是难免的。
毕竟,她一直相依为命的小十一,分别时他还是个能窝在她怀中撒娇的肉鼓鼓稚儿,如今再见,他已长成了风度翩翩俊秀清美的少年郎。同时传入耳中的,自然还有琅琊王小阎王的名号,还有众口铄金的恶行恶事。
“你教到那样大的孩子,你还能不知道?”他伸手环过她的肩,隔着白羽斗篷摩挲着她的肩膀,好似丝毫不在意白羽绒下细滑的肌肤。另一只手,加了些干柴进去,将火堆扒得愈发旺了:“我虽回来的少,可他的信却是按时寄给我的,他的打算我不是没有想过劝阻,可那个小小的孩子站在我跟前,和我说只是想逼得阿姐回来时,我却是什么都说不出口——是我不好,没有照顾好十一。”
他知道,因为梁栎的缘故抛弃了自己声名的梁柒,比所有人都能体会到这样的痛苦。作为一个阿姐,她更不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幼弟遭受同样的苦难。
可是,他明明知道,可是在与想要梁柒回来的渴望中,他选择了默认。
“恩,晓得做错的话,日后让十一看怎么罚你。”她斜他一眼,却险些将手中的衣服落进了火里。
他一把帮她捞起,幸好,并没有烘坏了:“差不多干了,你先穿上这件,其他的我帮你一起烤。”他略顿了顿,又用很认真的口气答道:“好,我什么都听你的。”
正是因为彼此亲密,她说什么,他就是什么;正是因为彼此相爱,她也才能在他面前,什么都似是斤斤计较。
梁柒微微背过身,将里衣穿上,重新将斗篷披上。转过身时,他正在替她烘裙子,看他还光着上半身,抿唇轻笑:“把你的上衣给我,我来帮你。”
他也不推辞,听话的将单衣从树枝上抽下来递过去。
两个人絮絮的说着些事情,或是琐碎的小事,亦或是军国大事,无论大小,两人都是彼此头靠着头,轻声细语,气氛一时十分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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烘干衣服后,她的肚子很会找时机,发出极小的一声抗议。
薛拥蓝凑过脸:“果然还是饿着你了,不过你一个人在这里,我不好走远了。”他的脸上居然有些羞愧的意思,他四下一张望,眼神落在他们掉进去的湖里:“我给你烤鱼吧,我手艺好得很,你却一直没有机会尝一尝。”
于是,她便看着他,将原先放在怀里的短刀抽出来削了木棍,制成鱼叉;卷了裤腿下水,全神贯注的盯住水面。
他的头发有些散乱,原先披着的斗篷还在她身上,此时身上穿着的是那件颜色粉嫩的春衫,即使被水打湿过,穿在身上再不复先前的华丽精美,却依旧好看得让人舍不得移不开目光。衣袍的没有掖好,有一角浮在水面上,就像是桃花瓣飘在水面上。
目光如炬,出手快如闪电,再拿起来的时候,木棍的那头插着一条尚在弹跳的大鱼。
他得意的向她飞了个媚眼过来,并不温暖的阳光下,衬着碧绿的湖水,薛拥蓝的笑容是满足而幸福的。
他一连插了两条,架在火上,又在附近的树上找了几个春天结的野果子,虽然青涩了,却也能吃。
两个人吃饱喝足,衣服也烘干穿好,便想着要从这里出去。
梁柒脚上还伤着,先前烘衣服时他便帮她看过了,扭伤,目前没有跌倒药,只能小心避免再伤。
他不能把她一个人丢在这里,也不愿意与她分别半刻,干脆背着她,两个人四处寻路出去。
可直至天黑,也没有头绪,这个地方好像没有任何出路,除非是上面有人相救——当然,若是只有薛拥蓝一个人,他也能有法子出去,可,不是还是多了一个她么?
“没事,”他安慰她:“十一不是回去搬救兵去了么?他们过来之后看不到我们,定然会到处找我们的。”
她想了想,有些无奈:“你还要瞒着我吗?”她眼里的笑意不知是何意味,怎么可能就这么巧,她们离京这日,正好能碰上薛拥蓝归来?薛拥蓝送她们离开,先前并没有的地方,又忽然多出了一队山贼?况且这些山贼看上去并不是普通人,与薛拥蓝手下之人对峙的时候,好像并没有任何人丢了性命——这些东西原先并不在意,可仔细一想,却是疑点不少。
只是,只怕安排的人也没有想到,蒙面人里,会混杂了一个郦连春。
“你都知道了?”
“恩,你和十一,其实也没有想过瞒我,不是吗?”她还伏在他背上,慢悠悠的往她们原先待的地方走去,她的胸口贴着他的脊背,彼此体温叠加温暖彼此。她伸出双手环住他的脖子,面颊也贴过来:“十一很聪明呢,我这个做阿姐的都没有瞒过他去。”
语气里,居然还带着些得意的意味。
“我别的不担心,就怕十一以为,我是故意把你带走了,就会晚些时候才来找我们。”
小十一有一个毛病到现在都不曾改变过,他还像幼时那样爱看些戏文,前些日子汴津城里流传的那部戏文,才子便是带着小姐私奔,红娘故意瞒着老爷夫人,将寻人的家仆带往别处,尽职尽责的为小姐才子创造机会。
梁柒哪里不明白?只怕小十一回到上面一看,见着了郦连春的尸体,只怕真的会等到明日才能发现,他们是出了事情,而不是故意躲起来柔情蜜意去了。
火堆上的会扒开,加了干柴上去,重新燃起。
一张斗篷裹住两人,却是正好。
薛拥蓝低低的笑着,温热的呼吸尽数落在她的耳畔:“……那日,救你的人除去沐老头,还有旁人吧?”
“恩,罗一鸣罗大哥……其实他你也是认识的,他原名罗青海,你还记得他的名字吗?”
薛拥蓝怔了一怔:“是他?”
当初爹爹身边有一个机关布置甚为厉害的副将,名字便是罗青海,只是后来长河之战后,罗青海见薛破风身故,又突然觉得自己手上布置的机关害死许多人,某一日便不辞而别的。只是没想到,他居然隐姓埋名留在汴津,更救了梁柒一命。
“罗大哥虽自认离开这个杀戮场没有做错,却觉得自己是不辞而别,是个逃兵……”所以,在沐老头面摊前,沐老头知晓薛拥蓝要来故意支开了罗一鸣:“有因便有果,瞧,这便是如此。”
“阿柒,到今日我才觉得,他的做法,是对的。”否则,哪里能来得及将她救下?
她笑了笑,伸手环住他的脖子,用面颊在他的脸上蹭了蹭:“……罗大哥的妻子,便是郦连春的妹妹,夜光台的郦锦春。当初,是我害的她们一个沦落风尘,一个流落天涯……所以郦姐姐让罗大哥来救我的时候,我就一直在想,我是不是也应该像她一样?”
罗一鸣虽是莽夫,可他的一片真心,将这个在沦落风尘丢失了尊严的管家小姐,拯救了出来,洗尽铅华,愿意携手与他归于山野。
而她,却也因为有他,即使是七年前的那场大火,也没有让她被仇恨浇灭了内心。
“没有,你一直都做得很好,阿柒,再没有一个女子,能像你这般。”他双手扶着她的面颊,在她的额头印下虔诚的一吻。
作者有话要说:中午还有一更,记得查看~
偶尔留个言什么的,是不会长肉肉的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