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梁栎, 已经不是幼年那个不受宠爱的皇子了。

　　戎国进献降表的事情就像一个契机, 在这之前，梁栎隐忍谋划, 在太皇太后的权利桎梏下求得生存；即使是梁莹玉一点点的剥开太皇太后的权利壁垒, 他能做的, 也不过是在夹缝中获得少许的渔翁之利。

　　戎国进献之后, 梁栎蓦然变成了一把出鞘的剑，不管现在是否光华毕现锋利无比, 至少, 他已经出鞘。

　　在所有人的眼底，这个少年登基的皇帝都不容再忽视，他不再是以前那个傀儡皇帝了。他已经可以作为一国之君接受万民朝贺——姑且不管他身后还站着一个可只手遮天的太皇太后, 姑且不论他身边有多少可用的人才，也姑且不去考虑他未来的道路有多少险阻——至少，他已经作为一国君王, 堂堂正正站在了他们梁家的山河之上。

　　梁柒看着此时正和薛拥蓝侃侃而谈的皇兄梁栎, 忽然生出一种‘吾家有儿初长成’的难言情绪来。眼前风度翩翩神采飞扬的男人，已经不是幼年在树下仰着脸看着自己的瘦弱皇子了，他已成长，无需自己, 也可以撑起大歧的一方天了。

　　不过，那个会为了接住自己而摔得鼻青脸肿的哥哥，还是会一直在的吧？

　　这次薛拥蓝收到了城阳公主的请柬，在不明白梁莹玉到底有何打算的时候, 薛拥蓝已经做好了打算。

　　于是，城阳公主前脚刚走，梁栎便依着从庄韶琉那里送来的书信，后脚便到了这里。

　　对于薛拥蓝这个人，说实话，梁栎觉得很难把握。他还记得最初的时候，和皇妹梁柒说到这个人，两人当时的见解是持观望态度的，毕竟此人幼年是跟着父兄在边疆长大，少年时才回到汴津城。可是这花间薛少于红粉堆厮混的的流言，却是从他十六岁时便传遍整个京城的——说到底，还是有些不相信这个人的。

　　后来，在庄韶琉的游船上，他第一次和他接触，即使有心观察，也被滴水不漏的防备了回去。

　　所以今时今日忽然把酒言欢彼此直言，总有一种相当违和的感觉。

　　这样一想，梁栎从食盒里掏出一瓶酒送到薛拥蓝的跟前：“城阳公主好茶，请你喝的定是极品大红袍！呵呵，我把你们当知己，觉得大醉一场也非不可！”

　　“陛下太客气了，拥蓝恰恰不爱清茶苦涩，正爱酒香浓烈呢！”修长指尖往前，探出瓶口，薛拥蓝凑到唇边：“拥蓝先饮为敬！”

　　他和薛拥蓝相对举起酒瓶，都喝了一口。

　　杜若却是摇摇头：“陛下和拥蓝喝便是了，不必顾忌我。”

　　然而，今日之事，梁柒却自有自己的打算。此时此地，除去皇兄之外，杜若姑且不说，她现在也不知道杜若知道多少事情，也不知道他现在的想法，可是，薛拥蓝和谢君赞两人，自己却是不得不防备的。

　　谢君赞虽说是自己举荐的，可是明白的人都知道，她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别的不说，光是当日他在府里受到过的欺侮，他无论如何都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再者还有这个薛拥蓝，与他相识之初，两人之间就有颇多过节，尤其是他知晓了自己的身份，总觉得有哪里不对经，时时刻刻悬着一把刀在头顶上的样子。

　　再者说了，无论如何，如果皇兄和薛拥蓝需要商议什么事情的话，她留在这里终究是不合适的。

　　想到这里，梁柒抬起脸：“我想去划那只小舟！”

　　突如其来插入的一句话，其实有些无礼的，可是梁栎对她向来宠溺，自然不会放在心上。只是带着些看好戏的眼神，口气戏谑的问道：“小舟啊……唔，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你会划么？”

　　她这才想起来，自己只想着脱身，却是忘记这个了。

　　幸好梁栎从来不爱取笑她，说过也就算了，他抬头看看薛拥蓝，又看看杜若，最后又看看坐在边上的谢君赞，沉吟半晌才道：“蘅芷，只能劳烦你了。”

　　“荣幸之至。”

　　小舟就在亭子边上，梁柒下去的时候，杜若已经站在小舟中等着她。她干脆跳下去，小舟因此剧烈的晃动起来，手肘被人扶着，她这才没有摔到水里去。

　　她有些脸红，貌似，又做丢人的事情了。

　　“呵呵，果然托付给你，再是放心不过呢！”身后的梁栎哈哈笑道，声线少有的爽朗，他从桌上拎起一瓶酒扔过去：“蘅芷，昭华如斯，岂能无酒？”

　　杜若一伸手接个正好，手微抬作揖道：“多谢陛下了。”

　　他就坐在她对面，一手掌着一只桨，姿态优美却充满力度。手臂翻转，舟桨跟着动作，小舟就慢慢的向荷花深处驶去。

　　梁柒抬眼，静静的打量着眼前的男子，面容温润如玉，眉目清隽。今日天上晴光正好，透过稀疏不一的荷枝，疏落琐碎的光芒点点洒在他的身上，如斯美好，让人不忍移开视线。手腕微动间，一抹娇艳的红若隐若现。

　　这，便是喜欢么？

　　小舟慢慢划向远处，渐渐的，那边厢说话的声音一点都听不到了。闯入耳际的，只是微风拂过时荷叶哗啦啦的声响，还有船桨在水中浮动的声音。

　　也不知是划到了哪里，杜若忽然停下手来，抬起头来：“唔，这样的景色，着实让人流连忘返呢！”

　　他仰着脸，下颌弧度完美，连露出的脖颈也是极其优美的。

　　梁柒顺着他的眼光向上看，之间天色是湛蓝湛蓝的，万里无云，阳光清澈柔和。身边的荷花亭亭玉立，荷叶青翠欲滴，阳光照不到的暗处，还有晶莹剔透的露珠于荷叶上簌簌滚动。被小舟撞过来的时候，荷叶被挤得弯下身子，叶面上的水滴支撑不住，便彻底坠入了水中。

　　她难得这样放松，不由得深深吸了口气，学着他的样子望着天：“恩，极美。”

　　两人一时无言，气氛却是极好。

　　“……蘅芷，你应该有话要问吧？”她仰脸看着天，随着风动，荷叶的影子也是晃动着的，

　　然而落回耳底的，却是杜若的一声轻笑——杜若虽说是经常笑的，可是他一般笑起来，都只是微微掀开嘴角，十分优雅识礼的，很少会像现在这样，发出声音来。“你故意和陛下说要来划舟，难道不是找到独处的机会和我说话么？”

　　陛下既然约了薛拥蓝，他们两个肯定是不会走开的，再者只剩下一个谢君赞，却也是不会划的，不然哪里有那个能耐，敢劳动皇帝陛下大驾？——说到这个，他还记得前不久，化名为穆公子的皇帝陛下，于划船一事也只能干瞪眼。这才过了多久，居然就会了！倒不是说会这个有多厉害，只是从这件事上，当朝皇帝的好胜心，可见一斑哪！

　　眼见自己的小心思被揭穿，梁柒却不曾感觉到半点不悦，相反的，却意外的放松下来。杜若知礼温柔，与人相处时恰到好处的疏离，既不会让人觉得腻在一起嫌烦，更不会觉得是受了冷落。“蘅芷，”叫了他的字，梁柒的声音微微一顿：“你猜得对，我是故意和他这样提的。可是，你真的没有事情要问我吗？”

　　就算她从来不提，对于她的身份，他应该还是有疑惑的吧？他和聿合公主也曾面对面的接触过，庄韶琉游船那一次，自己和皇兄举止亲密毫不避讳；上次坠河时，他替自己诊断，可是前后照应自己的那个，却是梁栎；今日，自己又单独和薛拥蓝在一起……这么多事情，他难道就没有要问的吗？

　　她不相信，单凭他的聪明才智，没有察觉出任何的蛛丝马迹来。

　　“恩，抱歉，我如果让你觉得尴尬的话，你千万不要见怪。”杜若叹口气，忽然收回看向天空的目光，定定的看着她：“我想要问你，你，你以前喜欢过陛下么？”

　　“……，哈？”她不禁哑然：“你从哪里看出来的？”

　　这是什么跟什么，喜欢，皇兄？？等等，杜若该不会是误会什么了吧？

　　然而，她这样的反问，却是让杜若公子彻底的误会了——到底是不识情爱的公子哥哪，再是聪明睿智的，可是一旦遇到感情的事情，却是有些难得糊涂的味道：“也许我的猜测很无礼，可是，还是不自觉的会往那方面想。总觉得，你对陛下而言太特别，相处起来又十分亲密……”

　　他似乎有些烦恼，可是梁柒听着却只想笑，生怕他再做出更不好的猜测来，她忍不住开口插话：“如果……我是说如果，我真的和皇帝陛下有什么，你，会怎么做？”

　　呵，虽说她是聿合，可是这样女儿家无聊的猜想，还是忍不住一点点生出来。如果自己是皇帝喜欢的人，眼前的翩翩公子，他会为自己做到哪一步？

　　“九九，你想听实话么？”他叫她的名字，声线缱绻，只觉得最底层有让人沉溺的甜蜜。收到她肯定的眼神，杜若目光坦荡：“我不知道，也许在以前，我会同你说，我不会陷入这样的桃色纠纷里。”他忽然朝着她笑了：“可是时至今日，我无法预料自己会做些什么，就像是现在，明明很在乎你和陛下的关系，可是又止不住心里的窃喜——你现在终究是在我的左右。”

　　这，已经算是他的表白了吧？他这样严谨知礼的人，能当着她的面说出这样的话来，她还有什么必要去做出些无聊的考验呢？

　　心下有止不住的欣喜，像是一锅煮沸的米汤，‘咕噜噜’的散发出沸腾着，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两人有说了会话，杜若抬头看了看天：“时间也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梁柒点点头，心头的欢喜还在萦绕，像每个和心上人独处的少女一样，只是彼此在一起，哪怕只是说说话，也觉得心满意足，一张小脸更是容光焕发的。

　　杜若将船划动：“答应我，手上的红绳结不要取下来。”

　　他没有同她说，这样简单的红绳结，却是他最直接最坦荡的心意。

　　他曾经送给她一盒香蜜，这红线就藏在盒底，她当时一打开看见的时候，想到红绳结代表的意思，只觉得欢喜异常。今日来时，杜若只怕是看到自己腕上戴着的，这才笑出来的吧！那自己呢？在看见他腕上也戴着的时候，难道不是一样觉得甜蜜万分么？

　　他既然开口说了，梁柒从来不是扭捏的性子——羞涩是肯定的，这次却是坦荡而认真的回答：“好，我答应你。”

　　***

　　回去的时候，梁栎和薛拥蓝似乎已经谈完了正事，正每人手执一瓶喝得十分畅快——这两个人，似乎性子意外的合适呢！

　　“啊，蘅芷，你终于是回来了！”梁栎上前，将梁柒从小舟上拉上来，看着自家妹妹少有的好气色，有一刹那的疑惑：“九九，你们遇到什么值得欢喜的事情了？”

　　忽然有一种做坏事被抓包的感觉，不过到底是做惯面上功夫的聿合公主，梁柒面上却没有显露出来，只是笑了笑道：“那边风景实在美得紧，你们不去实在可惜了。”

　　“这倒没有关系，你去看了，也是一样的。”梁栎这样回答着，却看见原本扔给杜若的那瓶酒被他原封不动的拿了回来，放在桌面上，不禁笑了：“怎地没有喝？这酒得来，可是费了一番功夫的。”

　　杜若却是摇摇头：“那边风景如画，酒不醉人，这景却已醉人了。”

　　“被阿若你这么一说，我倒还真有些好奇，到底是看见了怎样的美景，能让你们二人如此心醉？不过我嘛，还是要说句让你不开心的话，”薛拥蓝起身，也不顾忌梁栎这一国之君还在当场，居然就那么手一伸，将身体倚在杜若的身上，对着他的耳际说话：“这看景就和看人一般，只是一时美丽算不得什么，谁知道这衰败时是如何的凄凉哪！”

　　他意有所指，梁栎可能还不知道其中的意味，杜若怎么可能不明白？薛拥蓝这人看着轻佻慵懒，与什么事情都不怎么相干的，可是这认识久了，便就知道此人观察力敏锐得很。他说这话的意思，应该是看出什么来了吧？

　　可是，杜若自认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况且他也自有打算，当下只是略笑了笑：“拥蓝没有见到那美景，不知这其中美妙定然会这样说的。可若是哪一日，拥蓝如我一般见了如此美妙，便知哪怕是沉醉不复醒，亦是甘之如饴。”

　　口气坦荡，他的眼神更是清亮，说出这样一番话的时候，谁也不知道他心下到底有了怎样的美好。

　　薛拥蓝似乎是没有料到，有朝一日，优雅温润的杜若公子，会对着他说出这样的话来，不由得顿时怔了一怔。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暗了下去，再无声息。

　　至于梁柒呢？皇兄的打趣，杜若的回答，薛拥蓝的暗喻，于她而言都不过都是耳旁吹过的风，哪怕心底会害羞会震撼会恼怒，可又如何能表现在脸上呢？

　　杜若现下似乎还不识自己聿合公主的身份，只把自己当做九九，她虽然不知道原因，可是这样欺瞒着，她心下已是不忍，总想着找个机会与他明说了，如今听到他这样对她坦诚了感情，更是觉得自己十分不堪。

　　皇兄那里，虽只是第一步，可他好歹已经迈出去了，布局与争斗会慢慢明朗化。作为与他一直携手的皇妹，哪怕感情再好，她也知道有些事情自己更不好出面了。在没有彻底的打算好之前，她不想有些事情过早的暴光在他眼前。

　　现在还多了一个薛拥蓝，自己是九九时，与他相处，只觉此人脂粉厮混游戏人间之外，还是个不折不扣的祸害，除此之外倒不觉得有什么出众的地方。可是在自己的身份暴露在他眼前之后，有些事情似乎彻底的变质，总觉得他眼底酝酿着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只待时候一到便席卷一切。明明城阳公主主动抛出橄榄枝，可是他却选择目前势力最弱的皇帝，其间各种意味让人难以揣摩。

　　而且，皇兄和他之间，到底定下的是什么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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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实在有太多需要去揣测去计划的事情，这样一想，眉头不由得蹙了起来。往后退一步，准备让他们三个人说去，自己不如找个地方坐下歇息片刻方是正经。

　　谁曾想，身后却似乎撞了个什么东西，转身去看，却是一直沉默不语的谢君赞。

　　这是上次宴会之后，她头一次认真的去看眼前的少年，穿着比以前华贵了许多，愈发衬得那张清秀绝伦的面容让人赏心悦目。然而比起还是秦家小厮时的不卑不亢，似乎完全变了一个人，清冷安静，有一种千年古井的沉寂。

　　哪怕是现在被她差点撞上，也只是迅速的后退几步，可是面上却一点变化也没有。

　　梁柒心里想，这谢君赞并不曾见过九九，与聿合公主相处也就那么两次，应该，认不出自己吧？

　　她开始真的是这样认为的，可是当她不经意将眼神落到清冷少年身上时，正好撞上他的目光——这是怎样的眼神？看似平静无波，却似乎暗含着滔天的恨意，刹那撞上只觉得有冰水从头淋下。

　　呵，还是被认出来了吧？否则会是这样的眼神？

　　可是，他眼神之下隐藏的那一丝怜悯，却又是从何而来？

　　作者有话要说：姑娘们，晚更新了一天，十分抱歉~

　　其实这一章还是有不少浓情蜜意的，可是我还是用了阴谋这样的标题，其中意味，姑娘们可以猜猜看哦~

　　还有，其实我真的很喜欢评论的，诸位路过的妹子留个脚印下来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