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秦小姐诚挚邀请,杜某岂有不至之理?”杜若公子似乎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成为了众人的焦点,微微对着秦雅岚道明了谢意之后,便将目光转向了梁柒:“想必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聿和公主吧?果然是与众不同的……草民杜若,见过公主。”
不知为何,在看见这个杜若公子出现在秦雅岚的诗会上的时候,梁柒的脸色更是冰冷的一片,连她身边的花亭月拢都注意到了她的不对劲。花亭偷偷的扯扯她的袖子都没有听见她的回答,有些焦急的与月拢对视一眼,然后很明智的端起‘恶奴’的嚣张嘴脸,当做面前一大帮的人根本是不存在的。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梁柒才冷冷的应了一声:“无需多礼。”
那个站在杜若公子身边凭着声音和打扮夺去所有人注意力,后来又因为杜若公子的存在完全被忽视的人,忽然将一张粗犷的大脸皱成了一团,眉峰高高的耸起:“这么多人都聚在我的案几前做什么?散开散开,真是无端端让我的墨香被你们这些人的铜臭味给污染了!”
“这首诗是你写的?”讶然出声的人是梁丝素,她在话出口之后才反应过来声音太大,音调太粗,完全不符合她一贯的文弱路线,于是十分的悔恨。
幸而其他人都沉浸在那人的话里,并没有注意到许多。
那人仍旧是那副有些凶狠的脸,拿过别再腰间的葫芦喝了一大口酒,然后打了一个长长的嗝:“是……是我写的又怎么样?老子是涠洲王矩……嗝……有什么问题么?”
他的话音一落,立刻引起了纷纷飞议论。
秦雅岚不知是不相信,还是没有挺清楚,居然对着杜若公子十分好奇的再度问上一遍:“你的……这位朋友是涠洲王矩?那个号称塞外诗狂的王矩?”
这样一提她倒是想起了,皇帝初登基的那年科举,除了薛横云这样一位文坛英杰之外,还有一朵文坛奇葩。梁柒在自家皇兄的嘴里听到过他的名字,那个曾经在三天考试的考场上先睡个两天两夜再答题,偏偏答案让人拍案叫绝的王矩,负责监考的苏清源还专门找出这篇文章送到了皇帝的跟前。可惜的是当时他的文章虽好,却针对当时的时局,暗讽皇太后夺权霸政。皇兄正是依仗皇太后的时候,自己的羽翼还未长成,如何能明着为他喝彩?因此与自己的师傅太子太傅苏清源一商量,将这篇文斥出选取范围之内,名落孙山,连去殿试的机会都没有。
只是,原来那个让皇兄念念不忘一直到现在的那一个王矩,就是眼前这个人么?
回答的人却是王矩,他就着葫芦再喝进一大口酒,脸上的表情被满脸的胡须盖住不甚清晰,然而口气却是十分的不好:“怎么?老子长得不像王矩?”
“不,当然不是这个意思,王公子多虑了。”秦雅岚显得格外的温婉,微微一笑的模样像极了那沐风而动的白莲,纤纤细指点点写着诗的纸张:“我们是佩服王公子的高才,特地过来瞻仰一番罢了!”
她本是好意,一番话是给足了他面子。
谁知那王矩却是半点也不领情,白她一眼直言不讳道:“虚伪!”说罢也不顾有这么多人在现场,斜睨着她道:“你根本就不知道老子坐在哪里,说什么特地过来?”
他这句话一说,现场的气氛便顿时僵硬起来,就像是莫名陷入了一个无法挽回的僵局里。来参加诗会的才子多是与秦雅岚相交甚深的,还有些人例如董翰之流更是对她倾慕不已,如今听到心上人被王矩这样奚落,一个个气得满面通红,恨不得上前来教训他一顿,只是想着现在身在诗会之上,又怕有辱斯文,只好强自忍耐。
那秦雅岚何时受过这样的气?一张俏脸早已气得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可是她一向自恃身份,不屑于当场发作,只好将一口银牙咬碎,仍旧是带着笑:“王公子果然是独具风骨,小女实在是佩服,可叹小女身为女儿家,不能陪公子同饮三杯,真是可惜了。”
她这句话一出,倒是让梁柒对她愈加刮目相看了,区区一个女儿就有这样的忍性和气度,秦家确实当得起四大家族的荣誉。然而,也更要令她防范了,毕竟,身为帝皇家儿女,能对谁人真正的放心呢?
那王矩听着这话十分的高兴,对秦雅岚果然是换了脸色,要不是碍于她是女儿身,怕是真的要上前拍着她的肩大赞一声了:“若兄一直夸赞秦小姐是巾帼英雄,今日一见,的确不让须眉。”
秦雅岚几句话便缓解了现场的气氛,更让狂傲的王矩对她刮目相看。一时间宾客尽欢,气氛融洽。
然而梁柒却知道,这样宾主皆欢的喜庆台面之下,总有许多的暗流涌动。就像是暂时平静的大海,那样的寂静只是为了片刻后更加汹涌的波涛,一旦涌起,不撕裂些什么,便不罢休。她早就说过,她梁柒不是个好人,现在她心情不好,其他人如何能坦然承受这一室春光?
绣着蝴蝶式样的袖子,似乎是带着滔天的浪,拂过一边的雕花矮几。那矮几上原本立在那里完全是装饰作用的汝窑美人觚,便这样遭了秧,笔直的落到了地上,砸了个粉碎。梁柒收回手,漫不经心的拭着袖子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一张粉雕玉琢的面容却面无表情,可是细心的花亭却发现,自家小姐的眼睛,似乎是落在了某一点上。
一声脆响惊得一室皆慌,也将方才温和的气氛碎得全无,更是变得更加紧张起来。几乎所有人都对着梁柒怒目而视,然而却有一个个敢怒不敢言……不,或者说还有一个是敢言的,那长着张‘凶神恶煞’脸的王矩似乎这才发现眼前还站着位公主,斜着眼睛打量着他,这样的姿势十足的无礼。然而他的口气更加无礼,似乎带着些明显的厌恶与不屑:“哟,这位是谁啊?砸了主人家的东西,走的时候可别忘了赔偿啊!”
梁柒看着地上那一堆花红柳绿的碎片,笑容却忽然愈发的和煦起来:“赔便赔了,只要秦小姐愿意要就是了。”说罢将眼一斜,绚烂如春光的眼神便落到了秦雅岚的身上:“秦小姐,本宫一时手滑,回头再赔你十来个更好的,好不好?”
秦雅岚从那个叫杜若的人一出现,便小鸟依人般的立在她的身边,所有人都发现,这个时候她的脸上似乎都绽放出一股华光来,面容愈发显得面若桃花。她听到梁柒这样的话语,笑意温软:“公主太客气了,既然只是手滑,又何须赔偿?”
得到了意料中的回答,梁柒却没有意料中笑容满面,而是收起了脸上的笑。此时盛装出席的她,配上这样肃穆的表情,于那十分美丽之中,更带着三分英气,三分威仪,同时又雍容华贵,自有一副端严之致,令人肃然起敬,不敢逼视。
众人皆想,这个脾性阴晴不定的聿和公主怕是真恼了,定然会对王矩做出些什么,果然……
“一直听闻涠洲王矩乃当世大才,向来有塞外诗狂的称号,今日一见,方知是……见面不如闻名啊!”
面容端庄肃静,话语却是这样直接的挑衅。
王矩的才气光凭着方才的那首诗,就已经让那些人赞叹不已了,如今这聿和公主明显就是挑刺,诬赖他没有文采。一个个都是些文人,也都有些文人的酸腐之气,同时也自诩有着文人的骨气,听到这样的话,便都为王矩抱起不平来。
“公主说话太过偏激了,鄙人不能苟同……”
“……王公子的大作有目共睹,他的才气哪里是随意就能抹去的?”
“智者见智……”
……那些人的确是担忧着梁柒的身份,于是一个个自以为十分聪明的躲在人群里,只是开口说话梁柒找不出他来,也就不会有任何的危险。相比较之下,反而是被涉及的正主王矩,倒没有任何的声响。
最后开口的那个,仍旧是之前在梁柒那里碰了个硬钉子的董翰:“我等素闻聿和公主文采斐然,叨请公主赋诗自然是不敢的,可是想来公主手边的人定然也是比别人家的强些,应景随口吟首诗也比我等的好上许多吧?”
他这次倒是存了个心眼,知道梁柒自己是惹不得的,可是她身边的小丫头总是可以说的吧?只要她身边的婢女丢了脸,她自己脸上肯定也不会好过。加上一席话说得是格外有礼,又是当着这许多人说的,那聿和公主再是凶恶,自己的面子总是要护着的吧?
“我文采斐然?要听身边丫头作诗?”可惜他完全料错了梁柒的为人,她既然敢让自己的名声在整个大岐境内臭不可闻,人人怒骂,哪里还怕丢了这样一份面子?她自己会不会作诗,花亭月拢又有几分能力她岂能不知?若是风轻雪音来了还好些,可是花亭月拢却向来是连书都看不下去的人,要她们作诗还不如要她们做菜!这个董翰算是真正触了她的底线,她刚想直接来一句不会,在找个由头好好训他一顿,谁知……
那个月拢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在先前那样剑拔弩张的气氛里,居然看着栏杆外的白雪红梅看傻了眼。适值有片片白雪从外面被风吹进来,落在她栗色的狐皮短袄上,知道自己的主人吃不了亏,她干脆自顾自的玩了起来,小声的数着那些雪花来:“一片、两片、三、四……”
她声音本来不大,可是所有人在那个刹那忽然像是约好般齐齐住了口,那样简单几个字便落到了众人的耳中。
梁柒在心中暗骂一声,脸上却是没有任何的表示,只是忽然拉拉她的衣袖,制止她开口,扬声道:“一片两片三四片……接着来啊!”
月拢这才后知后觉发现所有人都在看着自己,一惊之下却想不通自己刚才做了些什么,听到梁柒的吩咐顿时有些转不过弯来。
“傻丫头,他们既然叫你作诗,接着刚才想的就是了,这些人不必放在眼里!”梁柒伸手将月拢的手握在袖间,眼神温和的看着她,无声无息的鼓励着她。
长久培养起来的默契,月拢脸上表情不变,张口吟诵:“五片、六片、七八片……九片、十片、十一片……”她刚才心里想着的是数雪花,既然小姐让她继续心中所想,那也就是数雪花了。小姐刚才那一句表面是因为她声音太小替她再说一遍,事实上却是一种暗示,因此她剩下的便是按照这那个字数那个格式数出来。直至被握住的手掌有指甲轻掐,她立马住口。
一片两片三四片,五片六片七八片……这不是数数么?
那些人听到月拢张口吟出这样的诗句来,一个个都偷偷的笑了起来。那几个文人脸上的表情都是十分不屑的,似乎是因为这样粗鄙的句子都好意思读出来;几个佳人也凑在一起用袖子遮着偷偷的笑了起来,没想到这样貌美如花的一个小姑娘,无才到了这样的地步;董翰一张脸通红,这次却是因为憋笑憋的;秦雅岚倒仍旧是一脸浅笑,只是偶尔用牙齿咬紧唇畔,足以看出她的真实心境亦是嗤笑。
只有杜若公子和王矩,反而是众人之中保持平常心的两个,王矩叼着酒葫芦喝得十分的认真,仿佛没有听见她可笑的词句;而杜若公子却一脸温雅如玉,静静的注视着他,隐约还带着些期待。
终于,掌心那轻柔却坚定的滑动停止,月拢的手被梁柒松开,她手指微动,接住一朵晶莹的白雪,摊在众人的眼前,巧笑嫣然:“飞入白梅都不见。”
在她的掌心,那朵莹白,芳华尽显,映着她细致圆润的白皙手掌;而在她的身后,一树雪白,耀人眼目,衬着她巧笑嫣然的如花容颜。
一片两片三四片
五片六片七八片
九片十片十一片
飞入梅花都不见
一时间,满室皆静,再无半分响动。
原来还在窃窃私语嗤笑的众人,像是被人忽然掐住了脖子,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好一个飞入梅花都不见!”王矩大声赞叹,咧开嘴大笑起来,茂密丛生的黑须之间,露出一嘴雪白的牙齿:“通篇词句,不闻一字是雪,却又字字句句都是雪,尤以末句最佳!”
月拢不为方才的嗤笑而紧张,也不为此刻的夸赞而喜笑颜开,仍旧是方才的颜色,不卑不亢的回道:“谬赞,不过是公主些的枝叶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