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大雨滂沱的秋夜。
更深,露重。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雨滴从屋檐的瓦当上飞泻,溅起一地碎花儿,仿佛是一重厚密的珠帘,将弃命山庄的听雨楼,与整座山庄隔绝开来。
步莲华跪在地上,面前是一方小小的炉,温吞的小火儿,煲着一盅汤药。
她半倚着,慢慢摇着一柄小扇儿,边注意着火候,边揣摩着段媚
娘为何将她叫来。
“哎呀,你怎么做这个,我来便好。地上凉,快起来……”
一掀帘,段媚
娘迈步进来,却是看见这一幕,顿时大惊失色。
将步莲华扶起来,她叹了一声,向内室一扭头,眼圈微红。
“去看看他吧,不爱见人,早上二少爷三少爷都过来了,却被打发了。”
段媚
娘一张动人的脸,浮上忧思,攥紧了步莲华的手。
她愕然,不曾想郁骥竟到了如此地步。
夹着雨丝的夜风吹过,一阵压抑的低咳闷声响起。
“你病了?”
卧房中央,透明的纱帘轻摆,里面的人呼吸微弱,犹如那纱帘的淡淡起伏。
郁骥侧躺在云衾锦榻中,发簪早已除去,一头乌发随意散在身后,清秀绝伦的脸上透着惨淡的白色。
半阖着眼皮,他听到步莲华的声音,未动,半晌,才淡淡道:“回来了?”
她不知此刻自己是该上前,还是保持原地不动。
红烛高烧,燃得正旺,空气的倦意,叫人昏昏。
“伤得不轻吧……”
苍白的脸上乍现红晕,郁骥捂着嘴忽然剧烈地咳了起来。
她再顾不得礼数,闪身上前,托起他的背,同时,手毫不犹豫地搭上他的左手腕。
脉象沉细,如水,一股寒意不停地在郁骥体内乱窜。
若不是他自己用真气震住,想必那寒气定会顺着任脉、胆经、脾经三条经脉四处游走,终将占据全身各大
穴
道。
“你到底怎么了?这脉象……这脉象分明是中毒……”
步莲华惊骇,郁骥不是身体不好,而分明就是中了毒!
这世间,究竟还有谁能给郁骥下毒?
且不说他多年来从未涉足江湖,但说他高深莫测的武功,莫说下毒,便是近身的人,恐怕也找不出几个来。
“住口!”
榻上的郁骥止住了咳,语调不高却自有一番威严肃穆。
“什么都没有,你看错了!”
步莲华被截断了话,连抓着他手腕的手,都忘了撤回来,脸色白了又白。
见她似被惊到,榻上的人缓缓舒出一口气,轻声道:“不碍事。你不信?”
叫她如何相信,她虽不懂医术,可那脉象无法唬人。
郁骥却好似陷入了沉思,只是侧着脸,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眼神随之迷离,他似是沉入遥远的回忆之中。
静默片刻后,他忽而抬手,朝着步莲华的脸抚去。
步莲华一惊,下意识地侧过脸去,生生躲开了他的掌。
她在刚刚闪开的一瞬间,便有些后悔,他的触摸,为什么自己要躲开?
那皎皎月光,终于要照到自己身上的刹那,她竟承受不住一般,躲开了?
“咳咳……”
郁骥颇不自然地扭过头去,适时地将手重新捂住自己的口,闷闷地咳了几声。
步莲华忽然惊醒,猛地抓
住他的手,急急道:“准我下山!我去找神医玉随心!”
玉随心,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神医,却行迹难寻,众人皆知道他是个慈眉善目的老者,闲云野鹤一般,常年采药,难寻踪迹。
却不料,郁骥的脸色,瞬间便变了!
他猛地回手,死死地攥
住步莲华的手腕,力气之大,几欲捏碎她的骨头!
“你再说一遍,去找谁?!”
郁骥眯细了眼睛,脸上划过一丝阴狠,睚眦怒视着面前的女子。
她慌了,不知哪一句话惹怒了他,那声音如擂鼓,惊得她胸口尚且怦怦起伏,气息不定。
“玉……”
她刚瑟缩出一个字,便被他咬牙切齿地截断道:“除非我死!”
说罢,郁骥飞快起身,只着单衣的他,起得急,连身上的薄毯都被甩落在地。
“都说教会徒弟饿死师傅,步莲华,我们比试一下吧。”
他敛去了怒意,平静地站起身。
窗外的雨,丝毫不见小,明明是大雨,那雨落的声音,听上去却淅淅沥沥的。
她素知他的脾性,一向是说一不二,只是担忧地看着他,又向窗外看看,终是不能忤逆,转身去取郁骥的佩剑。
郁骥的剑,名唤“火精”,以名山神铁打造,剑光如霓虹,削金如泥。
步莲华神色恭敬,双手捧剑,递与郁骥。
“你的剑呢?”
郁骥接过,右手轻轻推开了剑鞘,只露出三寸剑身,只见明晃晃的剑光霎时撕裂了夜的宁静。
步莲华垂下头,立在一边,“我的剑,在房中,我这就去取。”
步莲华十五岁生日那年,郁骥松了她一柄上古宝剑,名唤含影,暗指要她多多内敛,游走江湖,切不可锋芒毕露。
郁骥却彷佛有些不耐,挥手道:“算了,你用我的剑!”
说罢,一甩手,将手中的火精剑,抛给步莲华。
“百丈外,先回听雨楼者胜出。”
郁骥说罢,再不看她,比了个叫她先走的姿势。
步莲华咬牙,反手握住剑柄,绞着细眉,身轻如燕地从小窗中飞射而出。
大雨倾盆,将她娇小的身体完全包裹住,苍茫的黑夜顿时吞噬掉她的身影,带起的一阵疾风,夹杂着雨丝,打在郁骥的身上。
他见她已飞出好远,才半弯下腰,将一直含在口中的一口血慢慢吐出。
慢慢擦拭干净嘴角的血渍,郁骥足尖一点,同样闪身飞出。
暗夜里,冰凉的雨打在郁骥身上,他暗暗运气,那细密的雨丝便仿佛浇注在无形的屏障之上,反弹出去。
他的衣衫,在凄风冷雨中,掀起一道飞扬的弧度。
百丈外一棵参天巨树上,步莲华已经踏在一根成
人粗细的树枝上,手里握着郁骥的火精剑。
她的轻功还不错,由于先行一步,故而早到,须臾间,郁骥也已闪身而至。
电光石火间,步莲华动手了!
她不能不尽全力,因为郁骥最恨,下不去手的人。
郁骥赤手空拳,只用一只手,已经与她拆了数十招。
风吹起他的发,妖冶,如鬼魅。
剑气逼人,他暴喝一声,以手背为刀刃,夺下了她手中的剑。
剑身在雨中闪烁着清冷的光,映着她的脸色。
“现在,是不是放心了?”
郁骥手持火精,冷冷地开口。“我死不了,你再提那个人,我便捏断你的脖子!”
火精,同体如水晶般剔透,剑身绯红,在蒙昧的雨丝夜色中,流转着清冷孤傲的幽光。
这绯红,衬得郁骥此刻鬼魅般苍白的脸色,也有了三分血色。
步莲华一手握着剑鞘,另一只手已经空空如也——剑,已经被郁骥夺去。
她是输了。
然而输赢并不能影响她的心情。
“郁骥,我们回去罢。”
她与他面对面,站在那棵老树上,雨丝渐渐打湿
了二人的衣衫。
她第一次喊出了他的名字。
是的,是的,那才是郁骥的脾气。
那样骄傲,那样冷淡,宁愿是死,也不可以被人看轻一丝一毫,他从不求助于人。
可他为什么要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呢?步莲华美丽的眼睛里,有一种迷茫和痛苦纠结。
郁骥依旧保持着一开始的姿势,一张脸透着大病之人才会呈现的青白色,咬牙怒道:“你先回去!”
她讪讪,不知如何是好,这一场比试,本就来得蹊跷。
现在想来,倒仿佛是郁骥,为了打消她心中的疑虑和担忧,而故意提议的。
一向在郁骥面前乖巧柔弱的少女,咬紧了下唇,眼中似有光芒隐动。
“我们回去吧……”
雨幕中,一道如血的火光从眼前炸起,带动着逼人的剑风向她袭来!
恍惚之间,她竟然忘记了躲开。
其实,就算她想躲,她又如何避得开郁骥的剑?
快!疾!猛烈!
剑尖之上,似乎涌动着一簇火球儿,在她未看清之前,已经抵上她的左肩。
顺着那细长的剑身往上看去,郁骥脸色依旧苍白,神色安然,若非嘴角上一丝触目蜿蜒的血迹,那安详寂静之态,叫她以为,他是在教她剑招。
“走,还是不走?”
他的剑逼在她的肩角,因为动怒,而满脸煞气。
在他的周围,似乎形成了一个圆罩,雨丝落下,便纷纷弹开,偶尔有躲闪不及的雨滴,一沾到他的衣角,便顿时凝结成为透明的冰粒儿!
联想起他的脉象,步莲华终于反应过来,他这是寒毒。
郁骥执剑的手,在隐隐颤抖,那彻骨的寒,从尾椎处一寸寸升上来,沿着骨缝儿,一点点吞噬着他。
“走!”
他大喝一声,目眦欲裂,那破空的声音震得满树的残叶簌簌落下。
头顶上,赫然是一轮满月!
今天,是十五……
郁骥的胸腔里,沸腾起一种渴望,一种对于温热的血的渴望。
发寒的身体仿佛死去一样无法动弹,然而神智却比平日更加敏捷,他盯着面前宛若一朵蓓
蕾的少女,他能看见她脸上的细小茸毛,像是颗鲜嫩的蜜
桃。
手一抖,那锋利无比的剑尖,挑破她肩头单薄的衣衫。
新鲜的血的味道,在雨的催化下,迅速地蔓延开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