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玉笙烟要走,她不知怎么,忽然忍住全身的痛意,抓
住她的手腕。
扬起脸,步莲华鼓足勇气,吐出一句话,“我叫步莲华……”
她的眼神忽然变得柔和,像个寻常母亲那样,抚了抚她额前的湿湿的发。
“真是好名字呢,你看上去,比芙儿还要小呢……”
步莲华咬住唇,不知为什么辩白道:“我其实……只是……”
她却忽地想起,自己的年龄是个秘密,服下毒药“挽风华”,就是永远保持着十三、四岁的模样,于是噤声。
玉笙烟不愧是神医的爱
女,医术同样高超,之前为她把脉,已经看出她服过奇特的药物,为的是抑制发育,一直保持着娇小如少女的样子。
浸泡着无数药材的巨大橡木桶里,热水滚烫,药香四溢。
身上忽然多了一个窟窿,距离心脏要害有那么近,步莲华怀疑,被热水这么一泡,她都要变成一团烂肉。
那个叫朱儿的小丫鬟见她迟疑,转身去架好了屏风,将换洗衣服揉成一团塞给她,撅着嘴巴道:“我家夫人要你死,你早就没命了,爱信不信!”
说完,愤愤一跺脚,走了。
看着那朱儿的背影,步莲华哑然失笑,只得踩着桶边的踏脚,慢慢将自己沉入水中。
一度冷到僵硬的身体,一进入热水中,先是下意识地紧缩,然后便是通体舒畅,浑身放松起来。
可怕的剑伤创口,被那药水一泡,居然立即收缩,以一种令人瞠目的速度愈合起来,最后,那创面只剩下一道肉粉色的疤痕来。
白
皙的肌肤渗起细小的小疙瘩,她撩起热水,浇在脸上。
为什么,自己和玉笙烟的见面,会是这样。
眼眶突然热热的,被那热气一熏,终于一滴热泪混入水中,却带不起一丝涟漪。
死,果然比生还难。
*****
少女穿的并不算厚重,甚至有些单薄——织锦的淡蓝色棉袍笼罩住整个身子,探出一双纤纤素手。
她站在屋檐下,尖尖的冰凌就高悬在头顶。
接住一朵雪花,多瓣的雪花儿躺在手心,晶莹剔透。
她呵了一口气,便看见那雪花悄悄化成了冰水,融在她本就寒冷的手心儿。
“原来这么轻易就流逝了呵……”
她喃喃自语,扬起手,那水珠儿便毫不留恋地滴下,落在脚边,看得她有些微怔。
她此刻这样冰冷的身子,竟也能融化掉雪呢,真是惊奇。
四下看看,两个侍女皆有些贪恋屋里的火盆,对她这凭空冒出的“主子”不甚上心,懒懒地伏在桌边打瞌睡。
蓦地起了兴致,她轻手轻脚,撩起有些碍事的长裙下摆,跨出门槛,走到院落中央。
张开双臂,她扬起脸,温温热热的液体从眼中滑落。
沐浴在飞扬的漫天雪花中,一片片纯白色的花瓣旋转又落下,沾满她的鬓发和衣襟。
一圈圈旋转,她是自由行走的花儿。
大地是雪花儿的宿命,那谁是她的宿命?
这一刻,她是自由畅快的,什么杀手,什么宋家,她统统忘记。
雪衣乌发,她翩翩似仙。
看得男人心惊,因为眼前的步莲华,几乎要和那飞扬的雪片,一起飞走。
他有这样的错觉——在看见她淡蓝色裙裾随之飞扬的那一瞬间。
匆匆结束了楚国都城一行,回到家中的宋规致,听到玉笙烟的话,险些打翻了手中的茶杯,连衣服都没换,便赶往别院。
看到的正是这样一幕。
“步姑娘!快进屋去,会受寒的!”
他一个闪身,到她身旁,顾不得礼数,有些失控地抓
住她高高举起的手儿。
正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少女,完全没有意识到有人近身,猛地被他擒住手,慌得猛然睁开眼。
满眼惊惧地对上眼前的中年男人,她顿了顿,这才有些不确定道:“宋大侠?”
低咳一声掩饰,宋规致轻放下她的手腕,“步姑娘,听说你找我?”
她愣住,那片自由无拘的天地乍然失色。
原来,还是要言不由衷地生活呢。
点点头,她搓搓有些发红的手指,“嗯,我在上山的途中,遇到了一伙黑衣人……”
宋规致抬手截断她的话,解开自己身上的黑色皮衾,披在她身上,这才沉声道:“进去再说,下次不可以穿得这么单薄就出来了,仔细着凉!”
她下意识地抚上还带着他的体温的衣裳,点点头,随他进屋。
听到声响的小丫头,看清进来的是庄主,慌得差点打翻手边的茶具,赶紧出去沏茶。
宋规致一向对下人温和相待,只是这次有些皱了眉目,却也没有多说苛责的话。
“上次在王府见了一次,可是第二天,就听小王爷说,步姑娘不见了?”
握着茶杯,宋规致率先开口,打破宁静。
似乎早就预料到他会这么问,步莲华深吸了一口气,眼睛低垂,暗暗数着杯面浮着的几根茶叶梗儿。
叶片渐渐舒展,茶水呈现翠绿色。
“是,当夜我便离开了王府。”
她倒是答得坦然。
“哦?”
茶杯刚凑到唇边,见她这样说,宋规致反而不急着品茶,慢慢将杯子置到桌上。
“宋某自以为步姑娘是小王爷的宠姬,宋家虽嫁女,但小王爷的私事,我们是不管的。”
那言下之意,倒是颇有些予以成全的味道。只是……
“宋大侠客气了,如今我是不愿意待在芈闲鹤边的,走与不走,都只是一时权衡之计。”
她还不知道,玉笙烟是否将她的身份告知宋规致,故而只能似是而非,模棱两可。
宋规致与玉笙烟虽为夫妻二十载,但毕竟中间横亘着一个叫郁骥的男人,她不信,玉笙烟在这件事上,会对宋规致全无隐瞒。
这是她唯一的胜算可能。
果然。
宋规致听罢,皱紧了眉,重新去端起茶杯,吹开浮沫儿,啜了一口。
“你说的黑衣人,可有些特征?”
见他换了话题,步莲华也重新回忆起当日来。
只是她不断回忆,也看不出来,那些人来自哪儿,是什么功夫套路。
“你是说,你看不出他们是哪门哪派?”
步莲华点头,咬着唇在脑海中回放对手的每一招每一式。
“快的时候很快,像是一股风;慢的时候又极慢,你明明能看清他手上的每一个动作,可是,躲闪不及的感觉……每个人都是用黑色的面具罩住脸孔,只露出一双眼睛……”
“快……慢……”
宋规致跟着重复她的话,似乎也陷入了一团谜中。
脑中灵光一现,一个黑衣人被她一掌击中后,手腕处的衣料被她顺势扯下,竟露出个奇特的标识。
“你可看清了?是个火红的火焰图案?!”
步莲华歪过头,慢慢闭上眼,浮想着,然后,她惊讶地睁开眼,忍不住脱口道:“是!是个火焰形状!”
闻言,宋规致竟是身子一震,眼中散发着危险的光芒!
难道是?!
“步姑娘,你真的看清了?”
看着宋规致忽然凝重起来的脸色,步莲华再次确认,点点头。
“看清了,我确定。”
他吐出一口长长的气,有些疲惫地靠在椅背上。
半晌,他才端起那已经有些凉了的茶杯,慢慢陷入回忆。
“应该有二十多年了,当年我还尚未成亲。那时,我宋家在江湖上已经有了一席之地,何况我的亲叔叔又是宁国镇国大将军,官居一品,家父又是嫉恶如仇之人,武林几大门派有心铲除西域妖人,故而我同家父一道前往西域之巅……”
西域?
听见这个平素不曾被人提起而神秘的地名,步莲华不由得坐直了身子。
“当年,有一名武林正派弟子潜入西域,成为魔教中人,身居高位,他策划了一场刺杀,并且成功杀死了野心勃勃的西域教主,中原人士方得以一举歼灭了这个众人眼中的邪恶力量。”
虽不过是寥寥数语,但显然把当年的血腥杀戮一笔带过。
宋规致抬起眼,眼中似乎仍有对当年惨烈的敬畏。
山谷里有风嘶吼过,黑色的巨大山鹰呼啸,四处横七竖八的尸体……
还有那年轻教主临死之前的森森预言:我总会回来……会回来……
即使是如今已经坐稳江湖第一把交椅,宋规致仍旧不能忘怀,那样杀戮尸横遍野的场景。
与其说是被泰岚大陆的武林势力所铲除,莫不如说是,那教主因自己的贪欲和杀伐而自取灭亡。
“可是,他们为何要来找上我?”
步莲华美丽的睫羽垂下,按捺住心里的焦急。
她还记得,上次在盘龙观,云翳像是入了魔一般。
不知为何,她一听见西域,女人的直觉,就把那个神秘的神教同温文尔雅的小道士云翳联系起来。
宋规致到底是见多识广,阅人无数,略一沉吟,他直奔重点。
“当时只你一人?”
亮晶晶的眼眸,深不可测。
“我……”
步莲华有些嗫嚅,心中左右思量。
没想到,这伙人,居然不是来自楚国都城,她一度以为,那是芈闲鹤发现她不见了之后,派人来追杀。(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