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剧烈的抖动,她又从云端里掉了下来,很吵,有丹姐的哭泣声,有医生在骂护士的叫嚣声,还有过道两旁男男女女看热闹的嘈杂声。她还是感觉在飞,但这一次肯定不是天堂,难道是入了地狱?
不知什么时候醒来的,不清楚这其间都发生了些什么,只感到下体有如被刀切过般的疼痛和一片冰凉,原来自己已经躺在了手术台上。突然想起刚才飞一般的感觉,恍然醒悟,她应该是被一群医生护士用担架车推进来的。刚才的吵闹声犹然在耳,嗡嗡地在耳边回响。几个戴着口罩的医生和护士围着她,她看不清他们的长相,只听到他们自顾自地说一些她听不懂的术语,虽然身体很虚弱,但终于可以睁开眼了。感觉到右手有凉凉的液体渗入她的体内,懒得去管他们又在她身上搞什么花样,意识已渐渐清醒,她知道,自己活过来了,并且身体里的包袱也没有了。
又过了一会儿,一个穿白大褂的女人走到她面前,手里还抱着一个死婴,“姑娘,你要不要看看,是个男孩。”
梅影努力地想要撑起身子来瞧瞧那孩子,可是她太虚弱了,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具干尸,身体里不再有鲜活的血液,她的血在这一个夜里流干了。只能躺在手术台上斜着身子凝望,孩子已经成形,连头发都有了,绒绒的,软软地,有去触摸他的冲动,脸上皱巴巴的满是褶子,可忽然间又觉得他好丑,看着看着,心里有一股温软的涌动,她在心底骂自己,居然亲手杀了自己的孩子!再过几个月,他就可以出生了,而她,是多么地残忍!竟然毁掉了一个本该鲜活的生命!身体又开始颤抖,双眼里满是悔恨的泪水,不忍再看了,越看越毛骨悚然,越看越觉得这个孩子将是她一生中最大的恶梦!她是刽子手!她没有资格再做母亲!
“姑娘,你看是自己去埋掉还是我们帮你埋?医院后面有一块空地,你可以埋在那里,如果我们替你埋,你要付八块钱。”那白大褂又在问她。
钱钱钱,又是钱,这世上没有一样离得了钱,都死过一次的人了,可一醒来又要面对人家跟她谈钱,让她的心片刻也无法安宁。假如金钱也能死去,那人类是不是就会少了很多烦恼呢?
“你们替我埋了吧,我不想再看了,抱走吧,谢谢了!”她的孩子。。。她只花了八块钱就把孩子安葬了。没有墓碑,没有鲜花,甚至连香烛纸钱都没有,有的只是他们曾经连在一起的脐带,还有她的万念俱灰多过于哀伤的眼泪。她转过头来,她努力去抹掉关于这孩子所有的记忆,在又一阵彻骨的疼痛中,她喃喃呓语,“我这一生,都不会再生孩子了!”因为失血过多,她再一次晕了过去。
这一天真的好漫长,再一次醒来,她很庆幸自己还活着,不知道是不是大难过后都有大福,不愿去想今后会怎样,毕竟,明天于她而言太遥远了,何况,她已经没有资格再去畅想明天。
一种酸楚的完全不属于身体的伤痛撕裂着她的全身,这十八年来,她活得太轻率了,连爱是什么都不清楚就失去了贞洁。是好奇心作祟吗?是想探寻男欢女爱的原始真相,还是仅仅为了观赏一个男人的**?她不清楚,她已经完全丧失了一个正常人的辨别能力。失去贞洁的痛楚还没消散,她又怀孕了,那一滩殷红的处子之血跟今夜的血有什么区别,都流干了,都泛着一股子腥味儿。太匆匆!她以百米冲刺的速度飞越一个又一个的角色,可站稳之后才发现,这一路上连个坚实的脚印都没有,更没有怡人的景致,伴随她一路行来的只是一些零星的沙粒和轻浅的尘埃,一阵风过,便无影无踪。
不知道被推回病房是几点了,楼道里异常安静,一如停尸房般死寂。丹姐一直在等她,拉着她的手为她的重生潸然泪下。她们都不言语,丹姐知道她太疲惫了。下午就预料到的一场雨还在下着,伴着雷鸣和闪电,残破的窗棂在风雨中咔咔作响,褪了色的窗帘被灌进来的风鼓动得上下翻飞,间或有一两道闪电舞着长舌在窗玻璃上泛着凄历的蓝光。春天的雨不仅仅只会若有若无曼妙地飘飞,也会如今夜,倾盆而下,狂怒的往大地奔涌而来。
“丹姐,今天几号了?”,她悠悠的问了一声。
“这个时辰应该是二十号了,怎么了,影子?不会是今天还要写日记吧?”
丹姐知道她有写日记的习惯,还非常关心有没有写过她。
“哦,不是的,我只是想记住今天这个日子,我痛恨这一天!无比的痛恨!!”说完最后一个恨字,她紧紧地咬着嘴唇,面目有些怪异而狰狞地望着天花板。
这一天,是她人生的罹难日,也是她人生的新起点。
这一天——公元一九**年四月二十号。梅影将这个日子镌刻在最深的心底,她将永志不忘,除非她死去!
“丹姐,我们出院吧,这个地方我不想再待下去,我也不想花那些无谓的钱,回到宿舍我一样可以休息。”
“影子,你疯了吗?女人做这种手术起码要养一个月,就算要回去休养,你好歹也把这几天住够啊。我已经请好了假来陪你,我跟班主任说家里有急事需要回去,这几天就好好躺着将养,三天之后咱们再走,好不好?”
梅影知道,这笔手术费于她们而言是一笔庞大的开销,刚才又输血又输液的一定又让丹姐花了不少,她肯定为了她向别人借了钱。该死的大出血,该死的没有责任心的护士,没有医德的医生。
不再说话,她使劲地挪动着依然疼痛的身子,想腾出一块地来让丹姐也好好睡一觉,刚才护士打过招呼不许睡那张空床,说是一早就要安排病人住进来。当她拍着床要丹姐上来睡觉时,丹姐却笑眯眯告诉她,“你傻啊,不是早上才来吗,今晚睡了又怎地,反正又没人来查夜,天一亮起来就是。”
话音刚落,丹姐就一头倒下睡了,没多会儿打起呼噜来,都累了,身累,心更累。
雨声渐渐不再那么狂猛,梅影拉熄了床边吊着的灯绳,如这暗夜般,也沉沉地睡去。
“护士,请问就是这张床吗?”一个男人的声音,标准的北京口音,她在学校里听多了南腔北调,还是很钟情于京腔的,她们班上有一个北京男孩子说话就这样,她有时也会凑到那男孩子跟前听他侃大山,很多时候她不在意人家都说了些什么,只一味地以桌为琴,拿笔作弦,用指尖拨弄着那一阵阵悠扬悦耳的声浪。她喜欢北方男人干脆而浑厚的嗓音,很爷们儿!很对她味口!
念高中时,在一次骑车回家的路上,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迷人的嗓音,而后四处去打听那一个声源的来历,结果人家是邻校的一个男生,在后来的日子里她就每天在路口等待那个声音,可是还没等她表白就被拒绝了,还义正辞严地斥责了她。那一次,梅影觉得太丢脸了,当着那么多同学的面,她糗大了,她太失败了。喜欢一个声音也有错,太荒谬了。
很显然,刚刚听到的那个声音更有魅力。他的嗓音,就像一个巨大的磁场在向四周吸附着,声浪里散发着成熟男人的味道,不像她们学校里那些自以为阅人无数的小屁孩。梅影以为在做梦,可窗外的白光刺醒了她。
迷糊着睁开眼看了看,一个男人正背对着她在对面的床上铺着不属于医院的花床单,一个大肚子女人侧着身子往门外看着什么,这莫非就是昨夜里护士说的新病友吗?
那男人总算铺好了床转过身来,见梅影已经睁开了眼,好像有些抱歉惊扰了她。“你好!是不是打扰你休息了?”
又是这迷人的声音,这一次沾惹着些许的温润,没敢细看他的模样,努力地压制着这声音带给她的一丝异样的蠢动,虽然她对于男人声音的迷恋有些不正常,但平生还是第一次有如此强烈的感觉。人真是很复杂的物种,一个声音就能令人着迷,的确有些不可思议。
“没事没事,你慢慢忙,我本来也该起来吃早饭了。”
正说话间,丹姐端着饭盒进来了。“影子,快起来趁热喝了,在医院的小食堂炖了只鸡,先把这些喝了,不够我再去盛。”丹姐小心翼翼地把汤给她端到了床前。
梅影觉得像感谢这种话对她和丹姐都是毫无意义的,她们就像亲姐妹,彼此照顾,彼此怜惜。她坐起身来,眼角的余光正碰上对面那男人,还是没敢转过头去细看他,只隐隐听得他自言自语,“影子。。。”,可能他觉得这名字还蛮有意思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