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人掠出三丈,足尖点地,一鹤冲天,身子孤烟般冲天拔起。
荒野寂寂,夜色中迷漫着黄沙,哪里看得见半条人影。
只剩下歌声的余韵,仿佛还缥缈在夜风里。
风在呼啸。
白衣人沉声喝道:“朋友既然有意寻衅,何不现身一见?”
声音虽低沉,但中气充足,一个字一个字都被传送到远方。
这两句话说完,白衣人又已掠出十余丈,已掠入道旁将枯未枯的荒草中。
风卷着荒草,如浪涛汹涌起伏。
看不见人,也听不见回应。
白衣人冷笑道:“好,只要你已到了这里,看你能躲到几时。”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身子倒窜,又七八个起落,已回到停车处。
南宫洪还是懒洋洋地斜倚在车厢里,手敲着车窗,曼声低诵。
“……一入三菱集团,刀断刃,人断肠,休想回故乡……”
他半眯着眼睛,面带着微笑,仿佛对这句歌曲很欣赏。
白衣人拉开车门,跨进车厢勉强笑道:“这也不知是哪个疯子在胡喊乱唱,阁下千万莫要听他的。”
南宫洪淡淡一笑,道:“无论他唱的是真是假,都和我没有半点关系,我听不听都无妨。”
白衣人道:“哦?”
南宫洪拍了拍身子,笑道:“你看,我既没有带刀,肠子只怕也早已被酒泡烂了;何况我流浪天涯,四海为家,根本就没有故乡,你们老板若真的要将我留在三菱集团,我正是求之不得。”
白衣人大笑,道:“阁下果然是心胸开朗,非常人能及。”
南宫洪眨眨眼,微笑道:“‘烟中飞鹤’云在天的轻功三绝技,岂非也同样无人能及。”
白衣人耸然动容,但瞬即又仰面而笑,道:“云某远避江湖十余年,想不到阁下竟一眼认了出来,当真是好眼力!”
南宫洪悠然说道:“我的眼力虽不好,但‘推窗望月飞云式’、‘一鹤冲天观云式’、‘八步赶蝉追云式’,这种武林罕见的轻功绝技,倒还是认得出来的。”
云在天勉强笑道:“惭愧得很。”
南宫洪道:“这种功夫若还觉得惭愧,在下就真该跳车自尽了。”
云在天目光闪动,道:“阁下年纪轻轻,可是非但见识超人,而且江湖中各门各派的武功,阁下似乎都能如数家珍,在下却直到现在,还看不出阁下的一点来历,岂非惭愧得很?”
南宫洪笑道:“我本就是个四海为家的浪子,阁下若能看出我的来历,那才是怪事。”
云在天沉吟着,还想再问,突听车门外“笃、笃、笃”响了三声,竟像是有人在敲门。
云在天动容道:“谁?”
没有人回应,但车门外却又“笃、笃、笃”响了三声。
云在天皱了皱眉,突然一伸手,打开了车门。
车门摇荡,道路飞一般向后倒退,外面就算是个纸人也挂不住,哪里有活人。
但却只有活人才会敲门。
云在天沉着脸,冷冷道:“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只有最愚蠢的人,才会做这种事。”
他自己想将车门拉起,突然间,一只手从车顶上伸了下来。
一只又黄又瘦的手,手里还拿着个破碗。
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在车顶上道:“有没有酒,快给我添上一碗,我已经快渴死了。”
云在天看着这只手,居然又笑了,道:“幸好车上还带着有酒,何先生何不请下来?”
两只又脏又黑的泥脚,穿着双破破烂烂的草鞋,有只草鞋连底都不见了一半,正随着车马的颤动,在摇来摇去。
南宫洪倒真有点担心,生怕这人会从车顶上跌下来。
谁知人影一闪,这人忽然间已到了车厢里,端端正正地坐在南宫洪对面,一双眼睛半醉半醒,直勾勾地看着南宫洪。
南宫洪当然也在看着他。
他身上穿着件秀才的青衿,非但洗得很干净,而且连一个补丁都没有。
先看到他的手,再看到他的脚,谁也想不到他身上穿的是这么样一件衣服。南宫洪看着他,只觉得这人实在有趣得很。
这位何先生忽然瞪起了眼,道:“你盯着我看什么?以为我这件衣服是偷来的?”
南宫洪笑道:“若真是偷来的,千万告诉我地方,让我也好去偷一件。”
何先生瞪着眼道:“你已有多久没换过衣服了?”
南宫洪道:“不太久,还不到三个月。”
何先生皱起了眉,道:“难怪这里就像是鲍鱼之肆,臭不可闻也。”
南宫洪眨眨眼,道:“你几天换一次衣服?”
何先生道:“几天换一次衣服?那还得了,我每天至少换两次。”
南宫洪道:“洗澡呢?”
何先生正色道:“洗澡最伤元气,那是万万洗不得的。”
南宫洪笑了笑,道:“你是新瓶装着旧酒,我是旧瓶装着新酒,你我本就有异曲同工之妙,又何必相煎太急。”
何先生看着他,眼珠子滴溜溜在转,突然跳起来,大声道:“妙极妙极,这比喻实在妙极,你一定是个才子,了不起的才子——来,快拿些酒来,我遇见才子若不喝两杯,准得大病一场。”
云在天微笑道:“两位也许还不认得,这位就是武当的名宿,也正是江湖中最饱学的名士,何乐山,何先生。”
南宫洪道:“在下南宫洪。”
何乐山道:“我也不管你是南宫洪南宫黑,只要你是个才子,我就要跟你喝三杯。”
南宫洪笑道:“莫说三杯,三百杯也行。”
何乐山拊掌道:“不错,会须一饮三百杯,莫使金樽空对月,来,酒来。”
云在天已在车座下的暗屉中,取出了个酒坛子,笑道:“老板还在相候,何先生千万不要在车上就喝醉了。”
何乐山瞪眼道:“管他是老板、新板,我敬的不是老板,是才子——来,先干一杯。”
三碗酒下肚,突听“当”的一声,破碗已溜到车厢的角落里。
再看何乐山,伏在车座上,竟已醉了。
南宫洪忍不住笑道:“此公醉得倒真快。”
云在天笑道:“你知不知道此公还有个名字,叫三无先生?”
南宫洪道:“三无先生?”
云在天道:“好色而无胆,好酒而无量,好赌而无胜,此所谓三无,所以他就自称三无先生。”
南宫洪笑道:“是真名士自风流,无又何妨?”
云在天微笑道:“想不到阁下竟是此公的知音。”
南宫洪推开车窗,长长吸了口气,忽又问道:“我们要什么时候才能到得了三菱集团?”
云在天道:“早已到了。”
南宫洪怔了怔,道:“现在难道已过去了?”
云在天道:“也还没有过去,这里也是三菱的地界。”
南宫洪道:“三菱重工在我国究竟有多大?”
云在天笑了笑,道:“虽不太大,但自东至西,就算用快车急驰,自清晨出发,也要到黄昏才走得完全程。”
南宫洪叹了口气,道:“如此说来,你们老板难道是要请我们去吃早点的?”
云在天笑道:“老板的迎宾处就在前面不远。”
这时晚风中已隐隐有刹车之声,自四面八方传了过来。
探首窗外,已可看得见前面一片灯火。
三菱的迎宾处,显然就在灯火辉煌处。
车在一道木栅前停下。
用整条杉木围成的栅栏,高达三丈。里面一片屋宇,也看不出有多少间。
一道拱门矗立在夜色中,门内的刁斗旗杆看来更高不可攀。
但杆上的旗帜已降下。
两排白衣壮汉两手垂立在拱门外,四个人抢先过来拉开了车门。
南宫洪下了车,长长呼吸,纵目四顾,只觉得苍穹宽广,大地辽阔,绝不是跋涉城市中的人所能想像。
云在天也跟着走过来,微笑道:“阁下觉得此间如何?”
南宫洪叹道:“我只觉得,男儿得意当如此,你老板能有今日,也算不负此生了。”
云在天也唏嘘叹道:“他的确是个非常人,但能有今日,也不容易。”
南宫洪点了点头,道:“何先生呢?”
云在天笑道:“已玉山颓倒,不复能行了。”
南宫洪目光闪动,忽又笑道:“幸好车上来的客人,还不止我们两个。”
云在天道:“哦?”
南宫洪忽然走过去,拍了拍正在车前低着头擦汗的司机,微笑道:“阁下辛苦了!”
司机怔了怔,赔笑道:“这本是小人分内应当做的事。”
南宫洪道:“其实你本该舒舒服服地坐在车厢里的,又何苦如此?”
司机怔了半晌,突然摘下头上的斗笠,仰面大笑,道:“好,果然是好眼力,佩服佩服。”
南宫洪道:“阁下能在半途停车的那一瞬间,自车底钻出,点住那真司机的穴道,抛入路旁荒草中,再换过他的衣服,身手之快,做事之周到,当真不愧‘细若游丝,快如闪电’这八个字。”
这司机又怔了怔,道:“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南宫洪笑道:“江湖中除了飞天蜘蛛外,谁能有这样的身手?”
飞天蜘蛛大笑,随手甩脱了身上的白衣,露出了一身黑色劲装,走过去向云在天长长一揖,道:“在下一时游戏,云场主千万恕罪。”
云在天微笑道:“阁下能来,已是赏光,请。”
这时已有人扶着何乐山下了车。
云在天含笑揖客,当先带路,穿过一片很广大的院子。
前面两扇白木板的大门,本来是关着的,突然“呀”的一声开了。
灯光从屋里照出来,一个人当门而立。
门本来已经很高大,但这人站在门口,却几乎将整个门都挡住。
南宫洪本不算矮,但也得抬起头,才能看到这人的面目。
这人满脸虬髯,一身白衣,腰里系着一尺宽的牛皮带,皮带上斜插着把银鞘乌柄奇形弯刀,手里还端着杯酒。
酒杯在他手里,看来并不太大,但别的人用两只手也未必能捧得住。
云在天抢先走过去,赔笑道:“老板呢?”
虬髯巨汉道:“在等着,客人们全来了么?”
无论谁第一次听他开口说话,都难免要被吓一跳,他第一个字说出来时,就宛如半天中打下的旱雷,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
云在天道:“客人已来了三位。”
虬髯巨汉浓眉挑起,厉声道:“还有三个呢?”
云在天道:“只怕也快来了。”
虬髯巨汉点点头,道:“我叫松下见男,我是个粗人,三位请进。”
他说话也像是“断”的,上一句和下一句,往往全无关系,根本连不到一起。
门后面是个极大的白木屏风,几乎有两丈多高,上面既没有图画,也没有字,但却洗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南宫洪他们刚刚走进门,突听一阵刹车声急响,九辆宝马自夜色中急驰而来。
到了栅栏外,车上人一偏腿,人已下了车,车也停下,非但人车的动作,全部整齐划一,连装束打扮,也完全一模一样。
九个人都是束金冠,紫罗衫,腰悬着长剑,剑鞘上的宝石闪闪生光;只不过其中一个人腰上还束着紫金带,剑穗上悬着龙眼般大的一粒夜明珠。
九个人都是很英俊的少年,这人更是长身玉立,神采飞扬,在另外八个人的蜂拥中,昂然直入,微笑着道:“在下来迟一步,抱歉,抱歉。”
他嘴里虽然说抱歉,但满面傲气,无论谁都可以看得出他连半点抱歉的意思都没有。
九个人穿过院子,昂然来到那白木大门口。
松下见男突然大声道:“谁是郝明珠?”
那紫袍金带的贵公子,双眼微微上翻,冷冷道:“就是我。”
松下见男厉声道:“老板请的只是你一个人,叫你的跟班退下去。”
郝明珠脸色变了变,道:“他们不能进去?”
松下见男道:“不能!”
跟在郝明珠左右的一个紫衫少年,手握剑柄,似要拔剑。
突见银光一闪,他的剑还未拔出,已被松下见男的弯刀连鞘削断,断成两截。
松下见男的刀又入鞘,说道:“谁敢在三菱拔剑,这柄剑就是他的榜样。”
郝明珠脸上阵青阵白,突然反手一掌掴在身旁那少年脸上,怒道:“谁叫你拔剑,还不给我快滚到外面去。”
这紫衫少年气都不敢吭,垂着头退下。
南宫洪觉得很好笑。
他认得这少年正是昨天晚上,*他喝酒的那个人。
这少年好像随时随地都想拔剑,只可惜他的剑总是还未拔出来,就已被人折断。
转过屏风,就是一间大厅。
无论谁第一眼看到这大厅,都难免要吃一惊。
大厅虽然只不过有十来丈宽,简直长得令人无法想像。
一个人若要从门口走到另一端去,说不定要走上一两千步。
大厅左边的墙上,画着的是万马奔腾,有的引颈长嘶,有的飞鬃扬蹄,每匹马的神态都不同,每匹马都画得栩栩如生,神俊无比。
另一边粉墙上,只写着四个比人还高的大字,墨渍淋漓,龙飞凤舞。
“三菱重工”。
大厅中央,只摆着张白木长桌,长得简直像街道一样,可以容人在桌上驰马。
桌子两旁,至少有三百张白木椅。
你若未到过三菱总部,你永远无法想像世上会有这么长的桌子,这么大的厅堂!
厅堂里既没有精致的摆设,也没有华丽的装饰,但却显得说不出的庄严、肃穆、高贵、博大。
无论谁走到这里,心情都会不由自主地觉得严肃沉重起来。
长桌的尽头处,一张宽大的交椅上,坐着一个白衣人。
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谁也看不太清楚,只看见他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
就算屋子里没有别人的时候,他坐得还是规规矩矩,椅子后虽然有靠背,他腰干还是挺得笔直笔直。
他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坐在那里,距离每个人都那么遥远。
距离红尘中的万事万物,都那么遥远。
南宫洪虽然看不见他的面貌神情,却已看出他的孤独和寂寞。
他仿佛已将自己完全隔绝红尘外,没有欢乐,没有享受,没有朋友。
难道这就是英雄必须付出的代价?
现在他似在沉思,却也不知是在回忆昔日的艰辛百战,还是在感慨人生的寂寞愁苦。
这么多人走了进来,他竟似完全没有听见,也没有看见。
这就是三菱集团中国部的主人!
现在他虽已百战成功,却无法战胜内心的冲突和矛盾。
所以他纵然已拥有一切,却还是得不到安宁和平静!
云在天大步走了过去,脚步虽大,却走得很轻,轻轻地走到他身旁,弯下腰,轻轻地说了两句话。
他这才好像突然自梦中惊醒,立刻长身而起,抱拳道:“各位请,请坐。”
郝明珠手抚剑柄,当先走了过去。
松下见男却又一横身,挡住了他的去路。
郝明珠脸色微变,沉声说道:“阁下又有何见教?”
松下见男什么话都不说,只是虎视眈眈,盯着他腰间悬的剑。
郝明珠变色道:“你莫非要我解下这柄剑?”
松下见男冷然慢慢地点了点头,一字字道:“没有人能带剑入三菱总部!”
郝明珠脸上阵青阵白,汗珠已开始一粒粒从他苍白挺直的鼻梁上冒出来,握着剑的手,青筋已一根根暴起。
松下见男还是冷冷地站在那里,冷冷地看着他,就像是一座山。
郝明珠的手却已开始颤抖,似乎也已忍不住要拔剑。
就在这时,忽然有只干燥稳定的手伸过来,轻轻按住了他的手。
郝明珠霍然转身,就看到了南宫洪那仿佛永远带着微笑的脸。
南宫洪微笑着,悠然道:“阁下难道一定要在手里握着剑的时候,才有胆量入三菱总部?”
“当”的一响,剑已在桌上。
一盏天灯,慢慢地升起,升起在十丈高的旗杆上。
雪白的灯笼上,四个鲜红的大字:“三菱重工”。
紫衫少年们斜倚着栅栏,昂起头,看着这盏灯笼升起。
有的人已忍不住冷笑:“三菱重工,哼,好大的气派!”
只听一人淡淡道:“这不是气派,只不过是种讯号而已。”
旗杆下本来没有人的,这人也不知在什么时候,忽然已站在旗杆下,一身白衣如雪。
他说话的声音很慢,态度安详而沉稳。
他身上并没有佩剑。
但他却是江湖中最负盛名的几位剑客之一,“一剑飞花”花满天。
紫衫少年倒显然并不知道他是谁,又有人问道:“讯号,什么讯号?”
花满天缓缓道:“这盏灯只不过要告诉过路的江湖豪杰,三菱重工内,此刻正有要事相商,除了三菱主人宫本藏木请的客人之外,别的人无论有什么事,最好都等到明天再来。”
忽然又有人冷笑:“若有人一定要在今天晚上来呢?”
花满天静静地看着他,突然一伸手,拔出了他腰间悬的剑。
他们的距离本来很远,但花满天一伸手,就已拔出了他的剑,随手一抖,一柄百炼精钢的长剑忽然间就已断成了七八截。
这少年眼睛发直,再也说不出话来。
花满天将剩下的一小截剑,又轻轻插回他剑鞘里,淡淡道:“外面风沙很大,那边偏厅中备有酒菜,各位何不过去小饮两杯?”
他不等别人说话,已慢慢地转身走了回去。
紫衫少年们面面相觑,每个人的手都紧紧握着剑柄,却已没有一个人还敢拔出来。
就在这时,他们忽然又听到身后有人缓缓说道:“剑不是做装饰用的,不懂得用剑的人,还是不要佩剑的好。”
这是句很尖刻的话,但他却说得很诚恳。
因为他并不是想找麻烦,只不过是在向这些少年良言相劝而已。
紫衫少年们的脸色全变了,转过身,已看到他从黑暗中慢慢地走过来。
他走得很慢,左脚先迈出一步后,右脚也跟着慢慢地从地上拖过去。
大家忽然一起转过头去看那第一个断剑的少年,也不知是谁问道:“你昨天晚上遇见的,就是这个跛子?”
这少年脸色铁青,咬着牙,瞪着杜军军,忽然道:“你这把刀是不是装饰品?”
杜军军道:“不是。”
少年冷笑道:“如此说来,你懂得用刀?”
杜军军垂下眼,看着自己握刀的手。
少年道:“你若懂得用刀,为什么不使出来给我们看看?”
杜军军道:“刀也不是看的。”
少年道:“不是看的,难道是杀人的?就凭你难道能杀人?”
他突然大笑,接着道:“你若真有胆子就把我杀了,就算你真有本事。”
紫衫少年一起大笑,又有人笑道:“你若没这个胆子,也休想从大门里走进,就请你从这栏杆下面爬进去。”
他们手挽着手,竟真的将大门挡住。
杜军军还是垂着头,看着自己握刀的手,过了很久,竟真的弯下腰,慢慢地钻入了大门旁的栏杆。
紫衫少年们放声狂笑,似已将刚才断剑之耻,忘得干干净净。
他们的笑声,杜军军好像根本没有听见。
他脸上还是全无表情,慢慢地钻过栅栏,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步往前走。
他身上的衣服不知何时又已湿透。
紫衫少年的笑声突然一起停顿——也不知是谁,首先看到了地上的脚印,然后就没有人还能笑得出。
因为大家都已发现,他每走一步,地上就留下一个很深的脚印。
就像是刀刻出来一般的脚印。
他显然已用尽了全身每一分力气,才能克制住自己心中的激动和愤怒。
他本不是个能忍受侮辱的人,但为了某种原因,却不得不忍受。
他为的是什么?
花满天远远地站在屋檐下,脸上的表情很奇特,仿佛有些惊奇,又仿佛有些恐惧。
一个人若看到有只饿狼走入了自己的家,脸上就正是这种表情。
他现在看着的,是杜军军!
剑在桌上。
每个人都已坐了下来,坐在长桌的尽端,三菱主人宫本藏木的两旁。
宫本藏木还是端端正正,笔直笔直地坐着,一双手平摆在桌上。
其实这双手已不能算是一双手,他左手已只剩下一根拇指。
其余的手指已连一点痕迹都不存在——那一刀几乎连他的掌心都一起断去。
但他还是将这双手摆在桌上,并没有藏起来。
因为这并不是羞耻,而是光荣。
这正是他身经百战的光荣痕迹!
他脸上每一条皱纹,也仿佛都在刻划着他这一生所经历的危险和艰苦,仿佛正在告诉别人,无论什么事都休想将他击倒!
甚至连令他弯腰都休想!
但他的一双眸子,却是平和的,并没有带着*人的锋芒。
是不是因为那一长串艰苦的岁月,已将他的锋芒消磨?
还是因为他早已学会,在人面前将锋芒藏起?
现在,他正凝视着南宫洪。
他目光在每个人面前都停留了很久,最后才凝视着南宫洪的。
他用眼睛的时候,远比用舌头的时候多。
因为他也懂得,多看可以使人增加智慧,多说却只能使人增加灾祸。
南宫洪微笑着。
宫本藏木忽然也笑了笑,道:“阁下身上从来不带刀剑?”
南宫洪道:“因为我不需要。”
宫本藏木慢慢地点了点头,道:“不错,真正的勇气,并不是从刀剑上得来的!”
郝明珠突然冷笑,道:“一个人若不带刀剑,也并不能证明他就有勇气!”
宫本藏木又笑了笑,淡淡道:“勇气这种东西很奇怪,你非但看不到,感觉不到,也根本没有法子证明的,所以……”
他目光凝注着南宫洪,慢慢接道:“一个真正有勇气的人,有时在别人眼中看来,反而像是个懦夫。”
南宫洪拊掌道:“有道理……我就认得这么样的一个人。”
宫本藏木立刻追问道:“这人是谁?”
南宫洪没有回答,只是微笑着,看着刚从屏风后走出来的一个人。
他笑得很神秘,很奇特。
宫本藏木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就也立刻看到了杜军军。
杜军军的脸色在灯光下看来更苍白,苍白得几乎已接近透明。
但他的眸子却是漆黑的,就像是这无边无际的夜色一样,也不知隐藏着多少危险,多少秘密。
刀鞘也却雪白的,没有雕纹,没有装饰。
他紧紧地握着这柄刀,慢慢地转过屏风,鼻尖上的汗珠还没有干透,就看到了大山般阻拦在他面前的松下见男。
松下见男正虎视眈眈,盯着他手里的刀。
杜军军也在看着自己手里的刀,除了这柄刀外,他仿佛从未向任何人、任何东西多看一眼。
松下见男沉声道:“没有人能带剑入万马堂,也没有人能带刀!”
杜军军沉默着,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从没有人?”
松下见男道:“没有。”
杜军军慢慢地点了点头,目光已从他自己手里的刀,移向松下见男腰带上斜插着的那柄弯刀,淡淡道:“你呢?你不是人?”
松下见男脸色变了。
郝明珠忽然大笑,仰面笑道:“好,问得好!”
松下见男手握着金杯,杯中酒渐渐溢出,流在他黝黑坚硬如钢的手掌上。金杯已被他铁掌捏扁。
突然间,金杯飞起,银光一闪。
扭曲变形的金杯,“叮、叮、叮”,落在脚下,酒杯被这一刀削成三截。弯刀仍如烂银般闪着光。
郝明珠大笑似也被这一刀砍断。偌大的厅堂中,死寂无声。
松下见男铁掌轻抚着刀锋,虎视眈眈,盯着杜军军,一字字道:“你若有这样的刀,也可带进来。”
杜军军道:“我没有。”
松下见男冷笑道:“你这柄是什么刀?”
杜军军道:“不知道——我只知道,这柄刀不是用来砍酒杯的。”
他要抬起头,才能看见松下见男那粗糙坚毅,如岩石雕成的脸。
现在他已抬起头,看了一眼,只看了一眼,就转过身,目光中充满了轻蔑与不屑,左脚先迈出一步,右脚跟着慢慢地拖过去。
松下见男突然大喝:“你要走?”
杜军军头也不回,淡淡道,“我也不是来看人砍酒杯的。”
松下见男厉声道:“你既然来了,就得留下你的刀;要走,也得留下刀来才能走!”
杜军军停下脚步,还未干透的衣衫下,突然有一条条肌肉凸起。
过了很久,他才慢慢地问道:“这话是谁说的?”
松下见男道:“我这柄刀!”
杜军军道:“我这柄刀说的却不一样。”
松下见男衣衫的肌肉也已绷紧,厉声道:“它说的是什么?”
杜军军一字字道:“有刀就有人,有人就有刀。”
松下见男道:“我若一定要留下你的刀又如何?”
杜军军道:“刀在这里,人也在这里!”
松下见男喝道:“好,很好!”
喝声中,刀光又已如银虹般飞出,急削杜军军握刀的手。
杜军军的人未转身,刀未出鞘,手也没有动。
眼见这一刀已将削断他的手腕,突听一人大喝:“住手!”
刀光立刻硬生生顿住,刀锋距离杜军军的手腕已不及五寸。他的手仍然稳如磐石,纹风不动。
松下见男盯着他的这双手,额上一粒粒汗珠沁出,如黄豆般滚落。
他的刀挥出时,世上只有一个人能叫他住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