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下见男的车正在草原上狂奔,那车上的人却是杜军军。
他冲出门,就跳上这辆车,用刀鞘打车,打得很用力。就好像已将这辆车当做松下见男一样。
他需要发泄,否则他只怕就要疯狂。
车也似疯狂,由长街狂奔入草原,由黄昏狂奔入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
星群犹未升起,他宁愿天上永远都没有星,没有月,他宁愿黑暗。
一阵阵风刮在脸上,一粒粒砂子打在脸上,他没有闪避,反而迎了上去。
连那样的羞侮都能忍受,世上还有什么是他不能忍受的?
他咬着牙,牙龈已出血。
血是苦的,又苦又咸。
忽然间,黑暗中有一粒孤星升起。
不是星,是三菱重工旗杆上的大灯,却比星还亮。
星有沉落的时候,这盏灯呢?
他用力抓住方向盘,用力以刀鞘打车,他需要发泄,速度也是种发泄。
但是车已翻倒,轰隆一声,四轮朝天。
他的人也已从车上窜出,重重的摔在地上。
地上没有草,只有砂。
砂石摩擦着他的脸,他的脸已出血。
他的心也已出血。
忍耐!忍耐!无数次的忍耐,忍耐,忍耐到几时为止?
有谁能知道这种忍耐之中带有多少痛苦?多少辛酸?
他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带着血的泪,带着泪的血。
×××
星已升起,繁星。
星光下忽然有匹马踩着砂粒奔来,马上人的眸子宛如星光般明亮灿烂,弯铃清悦如音乐──宫本慧子。
她脸上带着甜蜜的微笑,眸子里充满了幸福的憧憬,她比以前无论什么时候看来都美。
这并不是因为星光明媚,也不是因为夜色凄迷,而是因为她心里的爱情。
爱情本就能令最平凡的女人变得妩媚,最丑陋的女人变得美丽。
“他一定在等我,看到我又忽然来了,他一定比什么都高兴。”
她本不该出来的。
可是爱情却使得她有了勇气,不顾一切的勇气。
她希望能看到他,只要能看到他,别的事她全不放在心上。
风是冷的,冷得像刀。
但在她感觉中,连这冷风都是温柔的,但就在这时,她已听到风中传来的哭泣声音。
是谁在如此黑暗寒冷的荒漠上偷偷哭泣?
她本已走过去,又转回来,爱情不但使得她的人更美,也使得她的心更美。
她忽然变得很仁慈、很温柔,很容易同情别人,了解别人。
她找到了那辆已翻倒的车,然后就看见了杜军军。
杜军军蜷曲在地上,不停的颤抖。
他似乎完全没有听见她的马蹄声,也没有看见她跳下马走过来。
他正在忍受着世上最痛苦的煎熬,最可怕的折磨。
他的脸在星光下苍白如纸,苍白的脸上正流着带血的泪,带泪的血。
宫本慧子已看清了他,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失声道:“是你?”
她还记得这奇特的少年,也没有忘记这少年脸上被他抽出来的鞭痕。
杜军军也看到了她,目光迷惘而散乱,就像是一匹将疯狂的野马。
他挣扎着,想站起来,但四肢却仿佛被一双看不见的巨手拧绞着,刚站起,又倒下。
宫本慧子皱起眉,道:“你病了?”
杜军军咬着牙,嘴角已流出了白沫,正像匹死马嘴角流出的白沫。
他的确病了。
这种丑恶而可怕的病,已折磨了他十几年,每当他被*得太紧,觉得再也无法忍耐时,这种病就会突然发作。
他从不愿被人看到他这种病发作的时候,他宁可死,宁可入地狱,也不愿被人看到。
但现在他却偏偏被人看到了。
他紧咬着牙,用刀鞘抽打着自己。
他恨自己。
一个最倔强、最骄傲的人,老天为什么偏偏要叫他染上这种可怕的病痛?
这是多么残忍的煎熬折磨?
宫本慧子也看出这种病,叹了口气,柔声道:“你何必打自己?这种病又死不了人的,而且还很快就会......”
杜军军突然用尽全身力气,拔出了他的刀,大吼道:“你滚,快滚,否则我就杀了你!”
他第一次拔出刀。好亮的刀!
刀光映着他的脸,带着血泪的脸。
苍白的刀光,使他的脸看来既疯狂、又狞恶。
宫本慧子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两步,目中也已露出了惊惧之色。
她想走,但这少年四肢突又一阵痉挛,又倒了下去。倒在地上挣扎着,像是一匹落在陷阱里的野马,孤独、绝望、无助。
刀还在他手里,出了鞘的刀。
他突然反手一刀,刺在他自己的腿上,刺得好深。
鲜血沿着刀锋涌出。他身子的抽动和痉挛却渐渐平息。
但是他还在不停的颤抖,抖得整个人都缩成了一团。抖得就像是个受了惊骇的孩子。
宫本慧子目中的恐惧已变为同情和怜悯。
如此黑暗,如此寒冷,一个孤独的孩子......她忍不住轻轻叹息了一声,走了过去,轻抚着他的头发,柔声道:“这又不是你的错,你何必这样子折磨自己?”
她的声音温柔像慈母。
这孤独无助的少年,已激发了她与生俱来的母性。
杜军军的泪已流下。
无论他多么坚强,多么骄傲,在这种时候也被深深打动。
他流着泪,突然嘶声大叫,道:“我错了,我根本就不该生下来,根本就不该活在这世上的。”呼声中充满了绝望的悲哀。
宫本慧子心中又是一阵刺痛──同情和怜悯有时也像是一根针,同样会刺痛人的心。
她忍不住抱起了他,将他抱在怀里,柔声道:“你用不着难过,你很快就会好的......”
她没有说完这句话,因为她的眼泪也已流了下来。
风在呼啸,草也在呼啸。
一望无际的大草原,看来就像是浪涛汹涌的海洋,你只要稍微不小心,立刻就会被它吞没。
但人类情感的澎湃冲击,岂非远比海浪还要可怕,还要险恶。
杜军军的颤抖已停止,喘息却更急更重。
宫本慧子可以感觉到他呼吸的热气,已透过了她的衣服。
她的胸膛似已渐渐发热。
一种毫无目的、全无保留的同情和怜悯,本已使她忘了自己抱着的是个男人。
那本来是人类最崇高伟大的情*,足以令人忘记一切。
但现在,她心里忽然有了种奇异的感觉,这种感觉来得竟是如此强烈。
她几乎立刻推开他,却又不忍。
杜军军忽然道:“你是谁?”
宫本慧子道:“我姓宫本......”
她声音停顿,因为她已感觉到这少年的呼吸似也突然停顿。
她想不出这是为了什么。没有人能想到仇恨的力量是多么强烈,有时远比爱情更强烈。
因为爱是柔和的、温暖的,就像是春日的风,春风中的流水。
仇恨却尖锐得像是一把刀,一下子就可以刺入你的心脏。
杜军军没有再问,突然用力抱住她,一把撕开了她的衣裳。
这变化来得太快,太可怕。
宫本慧子已完全被震惊,竟忘了闪避,也忘了抵抗。
杜军军冰冷的手已滑入她温暖的胸膛,用力抓住了她的......这种奇异的感觉也像是一把刀。
宫本慧子的心已被这一刀刺破,惊慌、恐惧、羞辱、愤怒,一下子全都涌出。
她的人跃起,用力猛掴杜军军的脸。
杜军军也没有闪避抵抗,但一双手还是紧紧地抓住她。
她疼得眼泪又已流出,握紧双拳,痛击他的鼻梁。
他一只手放开,一只手捉住她的拳。
她的胸立刻裸露在寒风中,硬而坚挺。
他眼睛已有了红丝,再扑上去。
她弯起膝盖,用力去撞。
也不知为了什么,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也没有呼喊,呼喊在这种时候也没有用。
两个人就像是野兽般在地上翻滚、挣扎、撕咬。
她身上裸露的地方更多。
他已接近疯狂,她也愤怒得如同疯狂,但却已渐渐无力抵抗。
忽然间,她放声嘶喊:“放开我,放开我......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
她知道这时绝不可能有人来救她,也知道他绝不会放过她。
她这是向上天哀呼。
杜军军喘息着,道:“这本就是你自己要的,我知道你要。”
宫本慧子已几乎放弃挣扎,听了这句话,突然用尽全身力气,一口咬在他肩上。
他疼得全身都收缩,但还是紧紧压着她,仿佛想将她的生命和欲望一起压出来。
她的嘴却已离开他的肩,嘴里咬着他的血,他的肉......她突然呕吐。
呕吐使她无力抵抗,只有高呼。
“求求你,求求你,你不能这样做。”
他已几乎占有她,含糊低语:“为什么不能?谁说不能?”
突听一人道:“我说的,你不能!”
×××
声音很冷静,冷静得可怕。
愤怒到了极点,有时反而会变得冷静──刀岂非也是冷静。
这声音听在杜军军耳里,的确也像是一把刀。
他的人立刻滚出。
然后他就看见了南宫洪!
×××
南宫洪站在黑暗里,站在星光下,就像是石像,冰冷的石像。
宫本慧子也看见了他,立刻挣扎着,扑过来,扑在他怀里。紧紧抱住了他,失声痛哭,哭得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南宫洪也没有说话。在这种时候,安慰和劝解都是多余的。
他只是除下了自己的长衫,无言地披在她身上。
这时杜军军已握住了他的刀,翻身掠起,瞪着南宫洪,眼睛里也不知是愤怒,还是羞惭。
南宫洪根本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杜军军咬着牙,一字字道:“我要杀了你!”
南宫洪还是不理他。
杜军军突然挥刀扑了过来。
他一条腿虽然已残废,腿上虽然还在流着血,但此刻身形一展动,却还轻捷如飞鸟,剽悍如虎豹。
没有人能想像一个残废的行动能如此轻捷剽悍。
没有人能形容这一刀的速度和威力,刀光已闪电般向南宫洪劈下。
南宫洪没有动。
刀光还未劈下,突然停顿。
杜军军瞪着他,握刀的手渐渐发抖,突然转过身,弯下腰,猛烈的呕吐。
南宫洪还是没有看他,但目中却已露出了同情怜悯之色。
他了解这少年,没有人比他了解得更深更多,因为他已也经历过同样的煎熬和痛苦。
宫本慧子还在哭。
他轻拍着她的肩,柔声道:“你先回去。”
宫本慧子道:“你......你不送我?”
南宫洪道:“我不能送你。”
宫本慧子道:“为什么?”
南宫洪道:“我还要留在这里。”
宫本慧子用力咬着嘴唇,道:“那么我也......”
南宫洪道:“你一定要回去,好好的睡一觉,忘记今天的事,到了明天......”
宫本慧子仰面看着他,目中充满期望渴求之色,道:“明天你来看我?”
南宫洪眼睛里表情却很奇特,过了很久,才缓缓地道:“我当然会去看你。”
宫本慧子用力握着他的手,眼泪又慢慢地流下,黯然道:“你就算不去,我也不怪你。”
她突然转身,掩着脸狂奔而去。
她的哭声眨眼间就被狂风淹没。
×××
马蹄声也已远去,天地间又归于寂静,大地却像是一面煎锅,锅下仍有看不见也听不见的火焰在燃烧着,熬煎着它的子民。
杜军军呕吐得整个人都已弯曲。
南宫洪静静地看着他,等他吐完了,忽然冷冷道:“你现在还可以杀我。”
杜军军弯着腰,冲出几步,抄起了他的刀鞘,直往前冲。
他一口气冲出很远的一段路,才停下来,仰面望天,满脸血泪交流。
他整个人都似已将虚脱。
南宫洪却也跟了过来,正在他身后,静静地看着他,冷冷道:“你为什么不动手?”
杜军军握刀的手又开始颤抖,突然转身,瞪着他,嘶声道:“你一定要*我?”
南宫洪道:“没有人*你,是你自己在*自己,而且*得太紧。”他的话就像是条鞭子,重重的抽在杜军军的身上。
南宫洪慢慢地接着道:“我知道你需要发泄,现在你想必已舒服得多了。”
杜军军握紧双手,道:“你还知道什么?”
南宫洪笑了笑道:“我也知道你绝不会杀我,也不想杀我。”
杜军军道:“我不想?”
南宫洪道:“也许你唯一真正想伤害的人,就是你自己,因为你......”
杜军军目露痛苦之色,突然大喝道:“住口!”
南宫洪叹了口气,还是接着说了下去,道:“你虽然自觉做错了事,但这些事其实并不是你的错。”
杜军军道:“是谁的错?”
南宫洪凝注着他,道:“你应该知道我是谁......你当然知道。”
杜军军瞳孔在收缩,突又大声道:“你究竟是谁?”
南宫洪又笑了笑,淡淡道:“我就是我,姓南宫,叫南宫洪。”
杜军军厉声道:“你真的姓南宫?”
南宫洪道:“你真的姓杜?”
两个人互相凝视着,像是都想看到对方心里去,挖出对方心里的秘密。
只不过南宫洪永远是松弛的,冷静的,杜军军总是紧张得像是一张绷紧了的弓。
然后他们突然同时听到一种很奇怪的声音,仿佛是马蹄踏在烂泥上发出的声音,又像是屠夫在斩肉。
这声音本来很轻,可是夜太静,他们两人的耳朵又太灵。而且风也正是从那里吹过来的。
南宫洪忽然道:“我到这里来,本来不是为了来找你的。”
杜军军道:“你找谁?”
南宫洪道:“杀死飞天蜘蛛的人。”
杜军军道:“你知道是谁?”
南宫洪道:“我没有把握,现在我就要去找出来。”
他翻身掠出几丈,又停了停,像是在等杜军军。
杜军军迟疑着,终于也追了去。
南宫洪笑了笑道:“我知道你会来的。”
杜军军道:“为什么?”
南宫洪道:“因为这里发生的每件事,也许都跟你有关系。”
杜军军的人绷紧,道:“你知道我是谁?”
南宫洪微笑道:“你就是你,你姓杜,叫杜军军。”
×××
狂风扑面,异声已停止。
杜军军紧闭着嘴,不再说话,始终和南宫洪保持着同样的速度。
他的轻功身法很奇特、很轻巧,而且居然还十分优美。
在他施展轻功的时候,绝没有人能看出他是个负了伤的残废者。
南宫洪一直在注意着他,忽然叹了口气,道:“你好像是从一出娘胎就练武功的。”
杜军军板着脸,冷冷道:“你呢?”
南宫洪笑了,道:“我不同。”
杜军军道:“有什么不同?”
南宫洪道:“我是个天才。”
杜军军冷笑,道:“天才都死得快。”
南宫洪淡道:“能快点死,有时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杜军军目中露出痛苦之色。
“我不能死,绝不能死......”他心里一直在不停的呐喊。
然后就听到南宫洪突然发出一声轻呼。
×××
狂风中忽然又充满了血腥气,惨淡的星光照着一堆死尸。
人的生命在这大草原中,竟似已变得牛马一样,全无价值。
尸首旁挖了个大坑,挖得并不深,旁边还有七八柄铲子。
显然是他们杀了人后,正想将尸体掩埋,却已发现有人来了,所以匆匆而退。
杀人的是谁?
谁也不知道。
被杀的是郝明珠,和他手下的九个少年剑客。郝明珠的剑已出鞘,但这九个人却剑都没有拔出,就已遭毒手。
南宫洪叹了口气,喃喃道:“好快的出手,好毒辣的出手!”
若非杀人的专家,又怎么有如此快而毒辣的出手。
杜军军握紧双手,仿佛又开始激动,他好像很怕看见死人和血腥。南宫洪却不在乎。
他忽然从身上拿出一块碎布,碎布上还连着个钮扣。这块碎布正和郝明珠身上的衣服同样质料,钮扣的形式也完全一样。
南宫洪长长叹了口气,道:“果然是他。”
杜军军皱了皱眉,显然不懂。
南宫洪道:“这块碎布,是我从飞天蜘蛛手里拿出来的,他至死还紧紧握着这块布。”
杜军军道:“为什么?”
南宫洪道:“因为郝明珠就是杀他的凶手!他要将这秘密告诉别人知道。”
杜军军道:“告诉你?要你为他复仇?”
南宫洪道:“他不是想告诉我。”
杜军军道:“他想告诉谁?”
南宫洪叹了口气,道:“我也希望我能够知道。”
杜军军道:“郝明珠为什么要杀他?”
南宫洪摇摇头。
杜军军道:“他怎会在那棺材里?”
南宫洪又摇摇头,杜军军道:“又是谁杀了郝明珠?”
南宫洪沉吟着,道:“我只知道杀死郝明珠的人,是为了灭口。”
杜军军道:“灭口?”
南宫洪道:“因为这人不愿彼别人发现飞天蜘蛛是死在郝明珠手里,更不愿别人找郝明珠。”
杜军军道:“为什么?”
南宫洪道:“因为他生怕别人查出他和郝明珠之间的关系。”
杜军军道:“你猜不出他是谁?”
南宫洪忽然不说话了,似已陷入深思中。过了很久,他缓缓道:“你知不知道今天下午,云在天去找过你?”
杜军军道:“不知道。”
南宫洪道:“他说他去找你,但他看到你时,却连一句话都没有说。”
杜军军道:“因为他找的根本不是我!”
南宫洪点点头,道:“不错,他找的当然不是你,但他找的是谁呢?──东条黯然?小翠?他若是找这两人,为什么要说谎?”
×××
风更大了。
黄沙漫天,野草悲泣。
苍穹就像一块镶满了钻石的墨玉,辉煌而美丽,但大地却是阴冥而悲怆的。
风中偶而传来一两声马嘶,却衬得这原野更寂寞辽阔。
杜军军慢慢地在前面走,南宫洪慢慢地在后面跟着。
他本来当然可以赶到前面去,可是他没有。
他们两个人之间,仿佛总是保持着一段奇异的距离,却又仿佛有种奇异的联系。
远处已现出点点灯光。
杜军军忽然缓缓道:“总有一天,不是你杀了我,就是我杀了你!”
南宫洪道:“总有一天?”
杜军军还是没有回头,一字字道:“这一天也许很快就会来了。”
南宫洪道:“也许这一天永远都不会来。”
杜军军冷笑道:“为什么?”
南宫洪长长叹息了一声,目光凝视着远方的黑暗,缓缓道:“因为我们说不定全都死在别人手里了!”
宫本慧子伏在枕上,眼泪已沾湿了枕头。
直到现在,她情绪还是不能恢复平静,爱和恨就像是两只强而有力的手,已快将她的心撕裂。
南宫洪、杜军军。
这是两个多么奇怪的人。
草原本来是寂寞而平静的,自从这两个人来了之后,所有的事都立刻发生了极可怕的变化。
谁也不知道这种变化还要发展到多么可怕的地步。
这两个人究竟是谁?
他们为什么要来?
想到那天晚上,在黄沙上,在星空下,她蜷伏在南宫洪怀里。
南宫洪的手是那么温柔甜蜜,她已准备献出一切。
但是他没有接受。
她说她要回去的时候,只希望被他留下来,甚至用暴力留下她,她都不在乎。
但是他却就这样让她走了。
他看来是那么狡黠,那么可恶,但他却让她走了。
另一天晚上,在同样的星空下,在同样的黄沙上,她却遇见了完全不同的人。
她从没有想到杜军军会做出那种事。
他看来本是个沉默而孤独的孩子,但忽然间,他竟变成了野兽。
是什么原因使他改变的?
只要一想起这件事,宫本慧子的心就立刻开始刺痛。
她从未见过两个如此不同的人,但奇怪的是,这两个人竟忽然变得同样令她难以忘怀。
她知道她这一生,已必定将为这两个人改变了。
她眼泪又流了下来......
×××
房顶上传来一阵阵沉重的脚步声,她知道这是她父亲的脚步声。
宫本藏木就住在他女儿楼上。
本来每天晚上,他都要下来看看他的女儿,可是这两天晚上,他却似已忘了。
这两天他也没有睡,这种沉重的脚步,总要继续到天亮时才停止。
宫本慧子也隐隐看出了她父亲心里的烦恼和恐惧,这是她以前从未见过的。
她自己心里也同样有很多烦恼恐惧。
她很想去安慰她的父亲,也很想让他来安慰她。
但宫本慧子是严父,虽然爱他的女儿,但父女两人间,总像是有段很大的距离。
三姨呢?
这两天为什么也没有去陪他?
宫本慧子悄悄地跳下床,赤着足,披起了衣裳,对着菱花铜镜,弄着头发。
“是去找三姨聊聊呢?还是再到镇上去找他?”
她拿不定主意,只知道绝不能一个人再耽在屋里。
她的心实在太乱。
但就在这时,她忽然听到一阵很急的马蹄声自牧场上直驰而来。
只听这马蹄声,就知道来的必定是匹千中选一的快马,马上骑士也必定是三菱集团的高手。
如此深夜,若不是为了很急的事,绝没有人敢来打扰她父亲的。
她皱了皱眉,就听见了她父亲严厉的声音:“是不是找到了?”
“找到了郝明珠。”这是云在天的声音。
“为什么不带来?”
“他也已遭了毒手,郝师傅在四里外发现了他的尸体,被人乱刀砍死。”
楼上一阵沉默,然后就听到一阵衣袂带风声从窗前掠下。
蹄声又响起,急驰而去。
宫本慧子心里忽然涌出一阵恐惧,郝明珠也死了,她见过这态度傲慢、衣着华丽的年轻人,昨天他还是那么有生气,今夜却已变成尸体。
还有那些马师,在她幼年时,其中有两个教过她骑术。
接下去会轮到什么人呢?南宫洪?云在天?松下见男?还是她父亲?
这地方所有的人,头上似乎都笼罩了一重死亡的阴影。
她觉得自己在发抖,很快地拉开门,赤着足跑出去,走廊上的木板冷得像是冰。
三姨的房间就在走廊尽端左面。
她轻轻敲门,没有回应,再用力敲,还是没有回应。
这么晚了,三姨怎么会不在房里?
她从后面的一扇门绕了出去,庭院寂寂,三姨的窗内灯火已熄。
星光照着苍白的窗纸,她用力一推,窗子开了,她轻轻呼唤:“三姨。”
还是没有回音。
屋里根本没有人,三姨的被窝里,堆着两个大枕头。
×××
风吹过院子。
宫本慧子忽然忍不住机伶伶打了个寒噤。
她忽然发现这地方的人,除了她自己外,每个人好像都有些秘密。
连她父亲都一样。
她从不知道她父亲的过去,也不敢问。
她抬起头,窗户上赫然已多了个巨大的人影,然后就听到松下见男厉声道:“回房去。”
她不敢回头面对他,三菱集团中上上下下的人,无论谁都对松下见男都怀有几分畏惧之心。
她拉紧衣襟,垂着头,匆匆奔了回去,仿佛听到松下见男对着三姨的窗子冷笑。
×××
用力关上门,宫本慧子的心还在跳。
外面又有蹄声响起,急驰而去。
她跳上床,拉起被,蒙住头,身子忽然抖个不停。
因为她知道这地方必将又有悲惨的事发生,她实在不愿再看,不愿再听。
“......我根本就不该生下来,根本就不该活在这世上的。”
想起杜军军说的话,她自己又不禁泪流满面。
她忍不住问自己:“我为什么要生下来?为什么要生在这里?......”
杜军军的枕头也是湿的,可是他已睡着。
他醒的时候没有哭,他发誓,从今以后,绝不再流泪。
但他的泪却在他睡梦中流了下来。
因为他的良知只有睡梦中才能战胜仇恨,告诉他今天做了件多么可耻的事。
报复,本来是人类所有行为中最古老的一种,几乎已和生育同样古老。
这种行为虽然不值得赞同,但却是庄严的。
今天他亵渎了这种庄严。
他流泪的时候,正在梦中,一个极可怕的噩梦,他梦见他的父母流着血,在冰雪中挣扎,向他呼喊,要他复仇。
然后他忽然感觉到一只冰冷的手伸入他被窝里,轻抚着他*的背脊。
他想跳起来,但这只手却温柔地按住了他,一个温柔的声音在他耳畔低语:“你在流汗。”
他整个人忽然松弛崩溃──她毕竟来了。
×××
黑暗。
窗户已关起,窗帘已拉上,屋子里黑暗如坟墓。
为什么她每次都是在黑暗中悄悄出现,然后又在黑暗中慢慢消失?
他翻过身,想坐起。
她却又按住他!
“你要什么?”
“点灯。”
“不许点灯。”
“为什么?我不能看见你?”
“不能。”她俯下身,压在他的胸膛上,带着轻轻地笑:“但我却可以向你保证,我绝不是个很难看的女人,你难道感觉不出?”
“我为什么不能看看你?”
“因为你若知道我是谁,在别的地方看到我时,神情就难免会改变的,我们绝不能让任何人看出我跟你之间的关系。”
“可是......”
“可是以后我总会让你看到的,这件事过了之后,你随便要看我多久都没关系。”
他没有再说,他的手已在忙着找她的衣钮。
她却又抓住他的手。
“不许乱动。”
“为什么?”
“我还要赶着回去。”
她叹了口气:“我刚说过,我绝不能让别人知道我们的关系。”
他在冷笑。
她知道男人在这种时候被拒绝,总是难免会十分愤怒的。
“我在这里忍耐七八年,忍受着痛苦,你永远想不到的痛苦,我为的是什么?”她声音渐渐严厉,“我为的就是等你来,等你来复仇!我们这一生,本就是为这件事而活着,我没有忘记,你也绝不能忘记。”
杜军军的身子忽然冰凉僵硬,冷汗已湿透被褥。
他本不是来享乐的。
她将她自己奉献给他,为的也只不过是复仇!
“你总应该知道宫本藏木是个多么可怕的人,再加上他那些帮手。”她又叹息了一声,“我们这一击若不能得手,以后恐怕就永远没有机会了。”
“松下见男、花满天、云在天,这三个加起来也不可怕。”
“你说的是谁?”
“一些不敢露面的人,到现在为止,我没有查出他们是谁。”
“也许根本没有别人。”
“你父亲和你二叔,是何等的英雄,就凭松下见男和宫本藏木两个人,怎么敢妄动他们?何况,他们的夫人也是女中豪杰......”
说到这时,她自己的声音也已哽咽,杜军军更已无法成声。
过了很久,她才接着说了下去:“自从你父亲他们惨死之后,江湖中本就有很多人在怀疑,有谁能将这两对盖世无双的英雄夫妇置之于死地?”
“当然没有人会想到宫本藏木这个人面兽心的畜生!”她的声音中充满了愤怒和仇恨。
“但除了宫本藏木外,一定还有别的人,我到这里来,主要就是为了探听这件事,只可惜我从未见过他和江湖中的高手有任何往来,他自己当然更守口如瓶,从来就没有说起过这件事。”
“你查了七八年,都没查出来,现在我们难道就能查出来?”
“现在我们至少已有了机会。”
“什么机会?”
“现在还有别的人在*他,他被*得无路可走时,自然就会将那些人牵出来。”
“是哪些人在*他?”
她没有回答,却反问道:“昨天晚上,那十三个人是不是你杀的?”
“不是。”
“那些马呢?”
“也不是。”
“既然不是你,是谁?”
“我本就在奇怪。”
“你想不出?”
杜军军沉吟着:“南宫洪?”
“这人的确很神秘,到这里来也一定有目的,但那些人却绝不是他杀的。”
“哦?”
“我知道他昨天晚上跟谁在一起。”
幸好屋里很暗,没有人能看见杜军军的表情──他脸上的表情实在很奇怪。
就在这时,突听屋顶上“格”的一响。
她脸色变了,沉声道:“你留在屋里,千万不要出去。”
这十一个字说完,她已推开窗子,穿窗而出。
杜军军只看到一条纤长的人影一闪,转瞬间就没了踪影。
这里已有四个人醉倒,四个人都是三菱集团里资格很老的技师。
他们本来也常常醉,但今天晚上却醉得特别快,特别厉害。
眼见着十三个活生生的伙伴会突然惨死,眼见着一件件可怕的祸事接连发生,他们怎能不醉呢?
第四个倒下的时候,南宫洪正提着衣襟,从后面一扇门里走进来。
他早已在这里,刚才去方便了一次,酒喝得多,方便的次数也一定多的,只不过他这次方便的时候好像太长了些。
他刚进门,就看到东条黯然在以眼角向他示意,他走过去。
东条黯然在微笑中仿佛带着些神秘,微笑着道:“有人要我转交样东西给你。”
南宫洪眨眨眼,道:“小翠?”
东条黯然也眨了眨眼道:“你是不是一向都这么聪明?”
南宫洪微笑道:“只可惜在我喜欢的女人面前,我就会变成呆子。”
他接过东条黯然给他的一张叠成如意结的纸。
淡蓝色的纸笺上,只写着一行字:“你有没有将珠花送给别人?”
×××
南宫洪轻轻抚着襟上的珠花,似已有些痴了。
东条黯然看着他,忽然轻轻叹息了一声,道:“我若年轻二十岁,一定会跟你打架的。”
南宫洪又笑了,道:“无论你年纪多大,都绝不是那种肯为女人打架的男人。”
东条黯然叹道:“你看错了我。”
南宫洪道:“哦?”
东条黯然道:“你知不知道我这两条腿是怎么样断的?”
南宫洪:“为了女人?”
东条黯然苦笑道:“等我知道那女人只不过是条母狗时,已经迟了。”
他忽又展颜道:“但她却绝不是那种女人,她比我们看见的所有女人都干净得多,她虽然在我这里,却从来没有出卖过自己。”
南宫洪又眨眨眼,道:“她卖的是什么?”
东条黯然微笑道:“她卖的是男人那种越买不到、越想买的毛病。”
×××
推开第二扇门,是条走道,很宽的走道,旁边还摆着排桌椅。
走到尽头,又是一扇门,敲不开这扇门,就得在走道里等。
南宫洪在敲门。
过了很久,门里才有应声:“谁在敲门?”
南宫洪道:“客人。”
“今天小姐不见客人。”
南宫洪道:“会一脚踢破门的客人呢?见不见?”
门里发出银铃般的笑声:“一定是南宫公子。”
一个大眼睛的小姑娘,娇笑着开了门,道:“果然是南宫公子。”
南宫洪笑道:“你们这里会踢破门的客人只有我一个么?”
小姑娘眼珠子滴溜一转,抿着嘴笑道:“还有一个。”
南宫洪道:“谁?”
小姑娘道:“来替我们推磨的驴子。”
×××
小院子里疏落落的种着几十竿翠竹,衬着角落里的天竺葵,和一丛淡淡的小黄花,显得清雅而有远韵。
竹帘已卷起,一个淡扫蛾眉、不施脂粉的丽人,正手托着香腮,坐在窗口,痴痴的看着他。
她长得也许并不算太美,但却有双会说话的眼睛,灵巧的嘴。
她虽然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但却自然地有种醉人的风姿和气质,和你们见到的大多数女人都不同。
一个这样的女人,无论对任何男人来说都已足够。
为了要博取这样一个女人的青睐,大多数男人到了这里,都会勉强做出君子正人的模样,一个又有钱,又有教养的君子。
但南宫洪推开门,就走了进去,往她的床上一躺,连靴子都没有脱,露出了靴底上的两个大洞。
小翠春柳般的眉尖轻轻皱了皱,道:“你能不能买双新靴子?”
南宫洪道:“不能。”
小翠道:“不能?”
南宫洪道:“因为这双靴子能保护我。”
小翠道:“保护你?”
南宫洪跷起脚,指着靴底的洞,道:“你看见这两个洞没有?它会咬人的,谁若对我不客气,它就会咬他一口。”
小翠笑了,站起来走过去,笑道:“我倒要看它敢不敢咬我。”
南宫洪一把拉住了她,道:“它不敢咬你,我敢。”
小翠“嘤咛”一声,已倒在他怀里。
×××
门没有关,就算关,也关不住屋里的春色。
小姑娘红着脸,远远地躲起来了,心里却真想过来偷偷地看两眼。
檐下的黄莺儿也被惊醒了,“吱吱喳喳”的叫个不停。
小翠浓,春也浓。
黑暗中的屋上,伏着条人影,淡淡的星光照着她纤长苗条的身子。她脸上蒙着块纱巾。
她是追一个人追到这里来的。她看见那人的身形在这边屋上一闪。
等她追过来时,人却已不见了。
她知道这下面是什么地方,可是她不能下去──这地方不欢迎女人。
“他是谁?为什么要在屋上偷听我们说话?他究竟听到了什么?”若有人看见她的脸,一定可看出她脸上的惊怕与恐惧。
她的秘密绝对不能让人知道,绝不能。
她迟疑着,终于咬了咬牙,跃了下去。
她决心冒一次险。
这一生中,她看见过很多男人很多种奇怪的表情,可是只有天晓得,当男人们看到一个女人走进妓院时,脸上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
每个人的眼睛都瞪大了,就像是忽然看到一头绵羊走进了狼窝。
对狼说来,这不仅是挑战,简直已是种侮辱。
天晓得这见鬼的女人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可是这女人可真他妈的漂亮。
有个喝得半醉的屠夫眼睛瞪得最大。
他是从外地到这里来买羊的,他不认得这女人,不知道这女人是谁。
反正在这里的女人,就算不是婊子,也差不多了。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想走过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