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热。
刚下过雨的天气,本不该这么热的。
汗珠沿着人们僵硬的脖子流下去,流入几乎已湿透的衣服里。
变色的大蜥蜴在砂石间爬行,仿佛也想找个比较阴凉的地方。
刚被雨水打湿的草,已又被晒干了。
连风都是热的。
风从草原上吹过来,吹在人身上,就像是地狱中魔鬼的呼吸。
×××
只有在屋子里还比较阴凉些。
三尺宽的柜室上,堆满了一匹匹鲜艳的绸缎,一套套现成的衣服。
南宫洪坐在旁边一张藤椅里,伸长了两条腿,懒懒的看着丁灵琳选她的衣服。
店里的两个伙计,一个年纪比较大的,垂着手,赔笑在旁边等着。
另一个年轻人,已乘机溜到门口去看热闹了。
他们在这行已干了很久,已懂得女人在选衣服的时候,男人最好不要在旁边参加意见。
丁小仙选了件淡青色的衣服,在身上比了比,又放下,轻轻叹了口气,道:“想不到这地方的存货倒还不少。”
南宫洪道:“别人只有嫌货少的,你难道还嫌货多了不成?”
丁小仙点点头,道:“货越多,我越拿不定主意,若是只有几件,说不定我已全买了下来。”
南宫洪也叹了口气,道:“这倒是实话。”
年长的伙计赔笑道:“只因为三菱集团的姑奶奶和小姐们常来光顾,所以小店才不能不多备些货,实在抱歉得很。”
丁小仙忍不住笑了,道:“你用不着为这点抱歉的,这不是你的错。”
年长的伙计道:“但主顾永远是对的,姑娘若嫌小店的货多了,就是小店的错。”
丁小仙笑道:“你倒真会做生意,看来我想不买也不行了。”
站在门口的年轻伙计,忽然长长叹息了一声,喃喃道:“想不到,真想不到……”
丁小仙皱眉道:“你想不到我会买?”
年轻的伙计怔了怔,转过身赔笑道:“小的怎么敢有这意思!”
丁小仙道:“你是什么意思?”
年轻的伙计道:“小的只不过决想不到宫本大小姐真会替人擦背而已。”
丁小仙道:“宫本大小姐?”
伙计道:“就是三菱集团老板的千金。”
丁小仙道:“是不是那个穿红衣服的?”
伙计道:“宫本老板只有这么样一位千金。”
丁小仙道:“她在替谁擦背?”
伙计道:“就是……就是那位在街上洗澡的大爷呐。”
丁小仙眼珠子一转,转过头去看南宫洪。
南宫洪眯着眼,似乎在打磕睡。
丁小仙道:“喂,你听见了没有?”
南宫洪道:“嗯。”
丁小仙道:“你的好朋友在替人擦背,你难道不想出去看看?”
南宫洪道:“嗯。”
丁小仙道:“嗯是什么意思?”
南宫洪打了个呵欠,道:“若是男人在替女人擦背,用不着你说,我早已出去看了,女人替男人擦背是天经地义的事,有什么好看的。”
丁小仙瞪着他,终于又忍不住笑了。
那年轻的伙计忽又叹了口气,道:“小的倒明白宫本姑娘是什么意思。”
丁小仙道:“哦?”
这伙计叹道:“宫本姑娘这样委屈自己,全是为了她爸爸。”
丁小仙道:“哦?”
这伙计道:“因为那跛子是她爸爸的仇家,宫本姑娘生怕她爸爸年纪大了,不是他的对手。”
丁小仙道:“所以她不惜委屈自己,为的就是要王伶俐替她杀了那跛子。”
这伙计点头叹道:“她实在是位孝女。”
丁小仙突然冷笑,道:“也许她只不过是喜欢替男人擦背而已。”
这伙计怔了怔,想说什么,但被那年长的伙计瞪了一眼后,就垂下了头。
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
蹄声很乱,来的人显然不止一个。
丁小仙眼珠流动,道:“你出去看看,是些什么人来了!”
这伙计虽然对她很不服气,还是垂着头走了出去。
“来的是三菱重工的老师傅们。”
“来了多少?”
“好像有四五十位。”
丁小仙沉吟着,用眼角瞟着南宫洪,道:“你看他们是想来帮忙的,还是来看热闹的?”
南宫洪又打了个呵欠,道:“这就得看他们是笨蛋,还是聪明人了。”
丁小仙道:“假如他们是想来帮忙的,就是如假包换的笨蛋?”
南宫洪道:“不折不扣的笨蛋。”
他笑了笑,又道:“这么好看的热闹,也只有笨蛋才会错过的。”
丁小仙也笑了笑,道:“你是不是一心一意等着看究竟是杜军军的刀快,还是王伶俐的剑快?”
南宫洪道:“就算要我等三天,我都会等。”
丁小仙道:“所以你不是笨蛋。”
南宫洪道:“绝不是。”
×××
这时街上已渐渐有各式各样的声音传了进来,有咳嗽声,有低语声,但大多数却还都是充满了惊讶和感慨的叹息声。
看到宫本大小姐在替人擦背,显然有很多人惊讶,有很多人不平。
但却没有一个人敢出来管这闲事的。
这世上的笨蛋毕竟不多。
突然间,所有的声音全都停止,连风都仿佛也已停止。
店里的两个伙计仿佛突然感觉到有种说不出的压力,令人窒息。
丁小仙的眼睛里却突然发出了光,喃喃道:“来了,终于来了……”
没有人动,没有声音。
每个人都已感觉到这种不可抗拒的压力,压得人连气都透不过来。
“来了!终于来了……”
好热的太阳,好热的风!
风从草原上吹过来,这人也是从草原上来的。
路上的泥泞已干透。
他慢慢地走上了这条路,左腿先迈出一步,右腿再慢慢地跟上来。
他走得虽慢,但却没有停。
每个人都在看着他,太阳也正照在他脸上。
他的脸却是苍白的,白得透明,就像是远山上亘古不化的冰雪。
但他的眼睛却似已在燃烧。
他的眼睛在瞪着宫本慧子。
×××
宫本慧子的手已停下,手里的浴巾,还在往下面滴着水。
一滴,两滴......天地间仿佛已只剩下了这几滴水声。
她心里却在滴着血。
一滴,两滴……悲哀、愤怒、羞侮、仇恨。
“你为什么还不走?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
“我不能走,因为我要看着他死,死在我面前!”
她的心里在挣扎、呐喊,可是她的脸上却全没有一丝表情。
她脸上似也结起了冰雪。
杜军军的眼睛已盯在王伶俐脸上。
王伶俐却连看都没有看他,反而向丁老四和胡掌柜招了招手。
他们只好走过去。
王伶俐道:“你们要我杀的就是这个人?”
丁老四迟疑着,看了看胡掌柜,两个人终于同时点了点头。
王伶俐道:“你们真要我杀他?”
丁老四道:“当然。”
王伶俐忽然笑了笑,道:“好,我一定替你们把他杀了。”
他伸出一只手,慢慢地拿起了木架上的剑。
杜军军握刀的手立刻握紧。
王伶俐还是没有看他,却凝注着手里的剑,缓缓道:“我答应过的事,就一定会做到。”
丁老四赔笑道:“当然。”
王伶俐道:“你放心?”
丁老四道:“当然放心。”
王伶俐轻轻叹了口气,道:“你们既然已放心,就可以死了。”
丁老四皱眉道:“你说什么?”
王伶俐道:“我说你们已该可以死了。”
他手里的剑突然挥出,慢慢地挥出,并不快,也并没有刺向任何人。
丁老四看着他手里的剑挥出,一张脸突然抽紧,整个人都突然抽紧。
大家诧异的看着他的脸,谁也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丁老四的人却已倒了下去。
他倒下去的时候,小腹下竟突然有股鲜血箭一般标出去。
大家这才看出,木桶里竟刺出了一柄剑,剑尖还在滴着血。
丁老四正在看着王伶俐右手中的剑时,王伶俐左手的剑已从木桶里刺出,刺进了他的小肚子。
就在这时,胡掌柜也倒了下去,咽喉里也有股鲜血标出来。
王伶俐右手的剑,剑尖也在滴着血。
胡掌柜看到那柄从木桶刺出的剑时,王伶俐右手的剑已突然改变方向,加快,就像是电光一闪,已刺穿了他的咽喉!
×××
没有人动,也没有声音。
每个人连呼吸都似已停顿。
剑尖还在滴着血。
一滴,两滴......王伶俐看到鲜血从他的剑尖滴落,轻轻叹息着,喃喃道:“干我这一行的人,就算洗澡的时候,也会在澡盆留一手的,现在你们总该懂了吧。”
宫本慧子突然嘶声道:“可是我不懂。”
王伶俐道:“你不懂我为什么要杀他们?”
没有人懂。
宫本慧子当然不懂,道:“你要杀的人并不是他们!”
王伶俐忽又笑了笑,转过头,目光终于落到杜军军身上。
“你懂不懂?”
杜军军当然也不懂,没有人懂。
王伶俐道:“其实他们并不是真的要我来杀你的。”
“不是?”
王伶俐道:“他们只不过要在我跟你交手时,从旁边暗算你。”
杜军军还是不太懂。
王伶俐道:“这主意的确很好,因为无论谁跟我交手时,都绝无余力再防备别人的暗算了,尤其是从木桶里发出的暗算。”
杜军军道:“木桶里?”
王伶俐道:“你不懂?”
杜军军还是不懂,没有人懂。
就在这时,突听“砰”的一声大震。
声音竟是从木桶里发出来的,接着,木桶竟已突然被震开。
水花四溅,在太阳下闪起了一片银光。竟突然有条人影从木桶里窜了出来。
这人的身手好快。
但王伶俐的剑更快,剑光一闪,一声惨呼。
太阳下又闪起了一串血珠,一个人倒在地上,赫然竟是金背驼龙...丁当!
×××
没有声音,没有呼吸。
惨呼声已消失在从草原上吹过来的热气里。
也不知过了多久,丁小仙才长长吐出口气,道:“好快的剑!”
南宫洪点点头,他也承认。
无论谁都不能不承认,一柄凡铁打成的剑到了王伶俐的手里,竟似已变得不是剑了。
竟似已变成了一条毒蛇,一道闪电,从地狱中击出的闪电。
丁小仙叹道:“现在连我都有点佩服他了。”
南宫洪道:“哦?”
丁小仙道:“他虽然未必是聪明人,也未必是好人,但他的确会使剑。”
×××
最后一滴血也滴了下去。
王伶俐的眼睛这才从剑尖上抬起,看着杜军军,微笑道:“现在你懂了么?”
杜军军点点头。
现在他当然已懂了,每个人都已懂了。
木桶下面竟有一截是空的,里面竟藏着一个人。
水注入木桶后,就没有人能再看得出桶有多深。
王伶俐当然也没有站直,所以也没有人会想到木桶下还有夹层。
所以金背驼龙若从那里发出暗器来,杜军军的确是做梦也想不到的。
王伶俐说道:“现在你总该明白,我洗澡并不是为了爱干净,而是因为有人付了我五万块钱。”
他笑了笑,又道:“为了五万块钱,也许连南宫洪都愿意洗个澡了。”
南宫洪在微笑。
杜军军的脸却还是冰冷苍白的,在这样的烈日下,他脸上甚至连一滴汗都没有。
王伶俐悠然道:“这主意连我都觉得不错,只可惜他们还是算错了一件事。”
杜军军忍不住问道:“什么事?”
王伶俐道:“他们看错了我。”
杜军军道:“哦?”
王伶俐道:“我杀过人,以后还会杀人,我也喜欢钱,为了五万块钱,我随时随地都愿意洗澡。”
他又笑了笑,淡淡的接着道:“但是我却不喜欢被人利用,更不喜欢被人当做工具。”
杜军军长长吐出口气,目中的冰雪似已渐渐开始溶化。
他忽然觉得湿淋淋的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至少还是个人。
王伶俐道:“我若要杀人,一向都自己动手的。”
杜军军道:“这是个好习惯。”
王伶俐道:“其实我还有很多好习惯。”
杜军军道:“哦?”
王伶俐道:“我还有的好习惯,就是从不会把自己说出的话再吞下去。”
杜军军道:“哦。”
王伶俐道:“现在我已收了别人的钱,也已答应别人要杀你。”
杜军军道:“我听见了。”
王伶俐道:“所以我还是要杀你。”
杜军军道:“但我却不想杀你。”
王伶俐道:“为什么?”
杜军军道:“因为我一向不喜欢杀你这种人。”
王伶俐道:“我是哪种人?”
杜军军:“是种很滑稽的人。”
王伶俐很惊讶,道:“我很滑稽?”
有很多人骂过他很多种难听的话,却从来还没有人说过他滑稽的!
杜军军淡淡道:“我总觉得穿着裤子洗澡的人,比脱了裤子放屁的人还滑稽得多。”
南宫洪忍不住笑了,丁小仙也笑了。
一个大男人身上若只穿着条湿裤子,样子的确滑稽得很。
这种样子至少绝不像杀人的样子。
王伶俐忽然也笑了,微笑着道:“有趣有趣,我实在想不到你这人也会如此有趣的,我一向最喜欢你这种人了。”
他忽又沉下脸,冷冷的说道:“只可惜我还是要杀你!”
杜军军道:“现在就杀?”
王伶俐道:“现在就杀!”
杜军军道:“就穿着这条湿裤子?”
王伶俐道:“就算没有穿裤子,也还是一样要杀你的。”
杜军军道:“很好。”
王伶俐道:“很好?”
杜军军道:“我也觉得这机会错过实在可惜。”
王伶俐道:“什么机会?”
杜军军道:“杀我的机会。”
王伶俐道:“现在我才有杀你的机会?”
杜军军道:“因为你知道我现在绝不会杀你!”
王伶俐动容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杜军军淡淡道:“我只不过告诉你,我说出的话,也从来不会吞回去的。”
王伶俐看着他,脸上带着很奇怪的表情。
杜军军的脸上却全无表情。
王伶俐忽然笑了。
木架上有个皮褡包,被压在衣服下。
他忽然用剑尖挑起,从褡包中取出五捆百元大钞。
王伶俐道:“人虽没有杀,澡却已洗过了,所以这五万块钱我收下了,”
“抱歉得很,每个人都难免偶尔失信一两次的,你们想必也不会怪我。”
没有人怪他,死人当然更不会开口。
王伶俐竟已用剑尖挑着他的褡裢,扬长而去,连看都没有再看杜军军一眼,也没有再看宫本慧子一眼。
大家只有眼睁睁的看着。
可是他走到南宫洪面前时,却又忽然停下了脚步。
南宫洪还是在微笑。
王伶俐上上下下看了他两眼,忽也笑了笑,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将这五万块钱留下来?”
南宫洪微笑道:“不知道。”
王伶俐将五捆百元大钞送过去,道:“这是给你的。”
南宫洪道:“给我?为什么给我?”
王伶俐道:“因为我想求你一件事。”
南宫洪道:“什么事?”
王伶俐道:“求你洗个澡,你若再不洗澡,连我都要被你活活臭死了。”
他不让南宫洪再开口,就已大笑着扬长而去。
南宫洪看着手里的钱,也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
丁小仙却已忍不住笑道:“无论如何,洗个澡就有五万块钱可拿,总是划得来的。”
南宫洪故意板着脸,冷冷道:“你好像很佩服他。”
丁小仙眨了眨眼,道:“可是我最佩服的人并不是他。”
南宫洪道:“你最佩服的是你自己?”
丁小仙道:“不是我,是你。”
南宫洪道:“你也最佩服我?”
丁小仙点点头道:“因为这世上居然有男人肯花五万块钱要你洗澡。”
南宫洪忍不住要笑了,但却没有笑。
因为就在这时,他已听到有个人放声大哭起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