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的是宫本慧子。
她已忍耐了很久,她已用去了最大的力量去控制她自己。
但她还是忍不住要哭,要放声大哭。
她不但悲伤,而且气愤。
因为她觉得被侮辱与损害了的人总是她,并没有别人。
她开始哭的时候,杜军军正走过来,走过她身旁。
可是他并没有看她,连一眼都没有看,就好像走过金背驼龙的尸身旁一样。
三菱集团的大咖们,全都站在檐下,有的低下了头,有的眼睛望着别的地方。
他们本也是刚烈剽悍的男儿,但现在眼看着他们老板的独生女在他们面前受辱,大家竟也全都装得没有看见。
宫本慧子突然冲过去,指着杜军军,嘶声道:“你们知道他是谁?他就是你们老板的仇人,就是杀死你们那些兄弟的凶手,他存心要毁了三菱集团,你们就这样在旁边看着。”
还是没有人开口,也没有人看她一眼。
大家的眼睛都在看着一个满脸风霜的中年人。
他们叫这人焦老大,因为他正是年纪最长的一个。
他这一生,几乎全都是在三菱集团度过的,他已将这一生中最宝贵的岁月,全都消磨在三菱集团中了。
现在他双腿已弯曲,背也已有些弯了,一双本来很锐利的眼睛,已被劣酒泡得发红。
每当他睡在又冷又硬的木板床上抚摸到自己大腿上的老茧时,他也会想到别处去闯一闯。
可是他已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因为他的根也已生在三菱集团了。
宫本慧子第一次骑上马背,就是被他抱上去的,现在她也在瞪着他,大声道:“焦老大,只有你跟我爹爹最久,你为什么也不开口?”
焦老大目中似也充满悲愤之色,但却在勉强控制着,过了很久,才长长叹息了一声,缓缓道:“我也无话可说。”
宫本慧子道:“为什么?”
焦老大握紧双拳,咬着牙道:“因为我已不是三菱集团的人了。”
宫本慧子耸然道:“谁说的?”
焦老大道:“老板说的。”
宫本慧子怔住。
焦老大道:“他给了我们每个人一匹马,三十万块钱,叫我们走。”
他拳头握得更紧,牙也咬得更紧,嘎声道:“我们为三菱卖了一辈子命,可是老板说要我们走,我们就得走。”
宫本慧子看着他,一步步往后退。
她也已无话可说。
南宫洪一直在很注意地听着,听到这里,忽然失声道:“不好。”
丁小仙道:“什么事不好?”
南宫洪摇了摇头,还没有说话,忽然看见一股浓烟冲天而起。
那里本来正是三菱集团的白绫大旗升起处!
浓烟,烈火。
南宫洪他们赶到那里时,三菱集团总部竟已赫然变成了一片火海。
天干物燥,火势一发,就不可收拾。
何况火上又加了油──草原中独有的,一种最易燃烧的乌油。
同时起火的地方至少有二三十处,一烧起来,就烧成了火海。
马群在烈火中惊嘶,互相践踏,想在这无情烈火中找条生路。
有的侥幸能冲过去,四散飞奔,但大多数却已被困死。
烈火中已发出炙肉的焦臭。
“三菱集团驻中国总部已毁了,彻底毁了。”
“毁了这地方的人,也正是建立这地方的人。”
南宫洪仿佛还可以看见宫本藏木站在烈火中,在向他冷笑着说:“这地方是我的,没有人能够从我手里抢走!”
现在他已实践了他的诺言,现在三菱集团驻中国部已永远属于他。
火势虽猛,但南宫洪的掌心却在淌着冷汗。
谁也不会了解他现在的心情,谁也不知道他在想着什么?
丁小仙忽然叹了口气,道:“既然得不到,不如就索性毁了它,这人的做法也并不是完全错的。”
她苍白的脸,也已被火焰照得发红。忽又失声道:“奇怪,那里怎么还有个孩子?”
×××
烈火将天都烧红了,看来就像是一块透明的琥珀。
血红的太阳,动也不动的嵌在琥珀里。
也不知何时又起了风。
有火的地方,总是有风的。
远处一块还未被燃起的长草,在风中不停起伏,黄沙自远处卷过来,消失在烈火里。
烈火中的健马悲嘶未绝,听在耳里,只令人忍不住要呕吐。
血红的太阳下,起伏的长草间,果然有个孩子痴痴的站在那里。
他看着这连天的烈火,将自己的家烧得干干净净。
他的泪似也被烤干了,似已完全麻木。
“小虎子。”
这孩子正是宫本藏木最小的儿子。
南宫洪忍不住匆忙赶过去,道:“你……你怎么还在这里?”
小虎子并没有抬头看他,只是轻轻地说道:“我在等你。”
南宫洪道:“等我?怎么会在这里等我?”
小虎子道:“我爹爹叫我在这里等你,他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南宫洪忍不住问道:“他的人呢?”
小虎子道:“走了……已经走了……”
这小小的孩子直到这时,脸上才露出一丝悲哀的表情,像是要哭出来。
但他却居然忍住了。
南宫洪忍不住拉起这孩子的手,道:“他什么时候走的?”
小虎子道:“走了已经很久。”
南宫洪道:“他一个人走的?”
小虎子摇摇头。
南宫洪道:“还有谁跟着他走?”
小虎子道:“三姨。”
南宫洪失声道:“沈三娘?”
小虎子点点头,嘴角抽动着,嘎声道:“他带着三姨走,却不肯带我走,他……他……”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这孩子终于已忍不住失声痛哭了起来。
哭声中充满了悲恸、辛酸、愤怒,也充满了一种不可知的恐惧。
他毕竟还是个孩子。
南宫洪看着他,心里也不禁觉得很酸楚,丁小仙已忍不住在悄悄地擦眼泪了。
这孩子突然扑到南宫洪怀里,痛哭着道:“我爹爹要我在这里等你,他说你答应过他,一定会好好照顾我的,还有我姐姐……是不是?是不是?”
南宫洪又怎么能说不是?
丁小仙已将这孩子拉过去,柔声道:“我保证他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否则连我都不答应。”
孩子抬头看了看她,又垂下头,道:“我姐姐呢?你们是不是也会好好照顾她?”
丁小仙没法子回答这句话了,只有苦笑。
南宫洪这才发现宫本慧子竟已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
还有杜军军呢?
×××
太阳已渐渐西沉。
草原上的火势虽然还在继续燃烧着,但总算也已弱了下去。
西风怒嘶,暮霭渐临。
显赫一时的日本三菱集团驻中国总部,现在竟已成了陈迹,火熄时最多也只不过还能剩下几丘荒坟,一片焦土而已。
一手创立这基业的宫本藏木,现在竟已不知何处去。
这一切是谁造成的?
×××
仇恨!
有时甚至连爱的力量都比不上仇恨!
杜军军的心里充满了仇恨。
他也同样恨自己──也许他最恨的就是他自己。
长街上没有人,至少他看不见一个活人。
所有的人都已赶到火场去了。
这场大火不但毁了三菱集团,无疑也必将毁了这小镇,很多人都能看得出,这小镇很快也会像金背驼龙他们的尸身一样僵硬干瘪的。
街上泥土也同样僵硬干瘪。
杜军军一个人走过长街,他左腿先迈出一步,右腿再慢慢地跟上去。
他走得虽慢,却绝不会停。
还没有找到宫本藏木之前,他就要这样一直走下去。
“也许我应该找辆车。”
他正在这么样想的时候,就看见一个人悄悄地从横巷中走出来。
一个纤弱而苗条的女人,手里提着很大的包袱。
小翠。
杜军军心里突然一阵刺痛,因为他本已决心要忘记她了。
自从他知道她在这些年来一直在为东条黯然“工作”时,他已决心忘记她了。
但她却是他这一生中惟一的女人。
小翠仿佛早已在这里等着他,此刻垂着头,慢慢地走过来,轻轻道:“你要走?”
杜军军点点头。
小翠道:“去找宫本藏木?”
杜军军又点点头,他当然非找到宫本藏木不可。
小翠道:“你难道要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杜军军的心又是一阵刺痛。
他本已决心不再看她,但到底还是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这一眼已足够。
血红的太阳,正照在她脸上,她的脸苍白、美丽、而憔悴。
她的眼睛里充满了一种无助的情意,仿佛正在对他说:“你不带我走,我也不敢再求你,可是我还是要你知道,我永远都是你的。”
黑暗中甜蜜的欲望,火一般的拥抱,柔软香甜的嘴唇和胸膛──就在这一刹那间,全部又涌上了杜军军的心头。
他的掌心开始淌出了汗。
太阳还照在他头上,火热的太阳。
小翠的头垂得更低,漆黑浓密的头发,流水般散落下来。
杜军军忍不住慢慢地伸出手,握着了她的头发。
她的头发黑得就像是他的眼睛一样。
太阳已消失,长街上寂无人迹。
只有小楼上亮起了一点灯光,一个人推开了楼上的窗子,凝视着静寂的长街。
他知道黑夜已快来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