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沙已轻了,日色却更遥远。
万籁无声,只有草原上偶而随风传来一两声马嘶,听来却有几分像是异乡孤鬼的夜啼。
一盏天灯,孤零零的悬挂在天边,也衬得这一片荒原更凄凉萧索。
边城的夜月,异乡的游子,本就是同样寂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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挑着灯在前面带路的,是云在天。
杜军军拖着沉重的脚步,慢慢地跟在最后──有些人好像永远都不愿让别人留在他背后。
南宫洪却故意放慢了脚步,走在他身旁,沉重的脚步走在砂石上,就仿佛是刀锋在刮着骨头一样。
南宫洪忽然笑道:“我实在想不到你居然也留下来了。”
杜军军道:“哦?”
南宫洪道:“宫本藏木今夜请我们来,也许就是为了要看看,有没有人不肯留下来。”
杜军军道:“你又不是宫本藏木。”
南宫洪笑道:“我若是他,也会同样做的,无论谁若想将别人满门斩尽杀绝,只怕都不愿再留在那人家里的。”
他想了想,又补充着道:“纵然肯留下来,也必定会有些和别人不同的举动,甚至说不定还会做出些很特别的事。”
杜军军道:“若是你,你也会做?”
南宫洪笑了笑,忽然转变话题,道:“你知不知道他心里最怀疑的人是谁?”
杜军军道:“是谁?”
南宫洪道:“就是我跟你。”
杜军军突然停下脚步,凝视着南宫洪,一字字道:“究竟是不是你?”
南宫洪也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他,缓缓道:“这句话本是我想问你的,究竟是不是你?”
两人静静地站在夜色中,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忽然同时笑了。
南宫洪笑道:“这好像是我第一次看到你笑。”
杜军军道:“说不定也是最后一次!”
×××
花满天忽然出现在黑暗中,眼睛里发着光,看着他们,微笑道:“两位为什么如此发笑?”
南宫洪道:“为了一样并不好笑的事。”
杜军军道:“一点也不好笑。”
×××
松下见男还在一大口、一大口的喝着酒。
宫本藏木看着他喝,过了很久,才叹息了一声,道:“我知道你是想喝得大醉,但喝醉了并不能解决任何事。”
松下见男突然用力一拍桌子,大声道:“不醉又如何?还不是一样要受别人的鸟气!”
宫本藏木道:“那不是受气,那是忍耐,无论谁有时都必须忍耐些的。”
松下见男的手掌又握紧,杯中酒又慢慢溢出,他盯着又已被他捏扁了的金杯,冷笑道:“忍耐:三十年来我跟你出生入死,身经大小一百七十战,流的血已足够淹得死人,但你却叫我忍耐──却叫我受一个小跛子的鸟气。”
宫本藏木神色还是很平静,叹息着道:“我知道你受的委屈,我也......”
松下见男突然大声打断了他的话,道:“你不必说了,我也明白你的意思,现在你已有了身家,有了儿女,做事已不能像以前那样鲁莽。”
他又一拍桌子,冷笑着道:“我只不过是三菱集团中的一个小伙计,就算为老板受些气,也是天经地义的事。”
宫本藏木凝视着他,目中并没有激恼之色,却带着些伤感。
过了很久,他才缓缓道:“谁是老板?谁是伙计?这天下本是我们并肩打出来的,就算亲生的骨肉也没有我们亲密。这地方所有的一切,你都有一半,你无论要什么,随时都可拿走──就算你要我的女儿,我也可以立刻给你。”
他话声虽平淡,但其中所蕴藏的那种情感,却足以令铁石人流泪,松下见男垂下头,热泪已忍不住要夺眶而出。
幸好这时花满天和云在天已回来了。
在他们面前,宫本藏木的态度更沉静,沉声道:“他们是不是全都留了下来?”云在天道:“是。”
宫本藏木目中的伤感之色也已消失,变得冷静而尖锐,沉吟着道:“洪乐山、郝明珠和那飞贼留下来,我都不意外。”
云在天道:“你认为他们三个人没有嫌疑?”宫本藏木道:“只是嫌疑轻些。”
花满天道:“那倒未必。”
宫本藏木道:“未必?”
花满天道:“郝明珠并不是个简单的人,他那种样子是装出来的,以他的身份,受了那么多鸟气之后,绝不可能还有脸指手划脚、胡说八道。”
宫本藏木点了点头,道:“我也看出他此行必有图谋,但目的却绝不在我们。”
花满天道:“洪乐山呢?这假名士无论走到哪里,都喜欢以前辈自居,为什么要不远千里,辛辛苦苦地赶到这边荒地来?”
宫本藏木道:“也许他是在逃避仇家的追踪。”
花满天冷笑道:“武当派人多势众,一向只有别人躲着他们,他们几时躲过别人?”
宫本藏木忽又叹息了一声,道:“二十三年前,武当山下的那一剑之辱,你至今还未忘却?”
花满天脸色变了变,道:“我忘不了。”
宫本藏木道:“但伤你的武当剑客追云子,岂非已死在你剑下?”
花满天恨恨地道:“只可惜武当门下还没有死尽死绝。”
宫本藏木凝视着他,叹道:“你头脑冷静,目光敏锐,遇事之机变更无人能及,只可惜心胸太窄了些,将来只怕就要吃亏在这一点上。”
花满天垂下头,不说话了,但胸膛起伏,显见得心情还是很不平静。
云在天立刻改变话题,道:“这五人之中,看起来虽然是杜军军的嫌疑最重,但正如南宫洪所说,他若真的是......寻仇来的,又何必带刀来我们集团?”
宫本藏木目中带着深思之色,道:“南宫洪呢?”
云在天沉吟着,道:“此人武功仿佛极高,城府更是深不可测,若真的是他......倒是个很可怕的对手。”
松下见男突又冷笑,道:“你们算来算去,算出来是谁没有?”
云在天道:“没有。”
松下见男道:“既然算不出,为何不将这五人全都做了,岂非落得个干净!”
宫本藏木道:“若是杀错了呢?”
松下见男道:“杀错了,还可以再杀!”
宫本藏木道:“杀到何时为止?”
松下见男握紧双拳,额上青筋一根根暴起。
突听一个孩子的声音在外面呼唤道:“四叔,我睡不着,你来讲故事给我听好不好?”
松下见男叹了口气,就好像忽然变了个人,全身肌肉都已松弛,慢慢地站起来,慢慢地走了出去。
宫本藏木看着他巨大的背影,那眼色也像是在看着他所疼爱的孩子一样。
这时外面传来更鼓,已是二更。
宫本藏木缓缓道:“按理说,他们既然留宿在这里,就不会有什么举动,但我们却还是不可大意的。”
云在天道:“是。”
他接着又道:“我已传话下去,将夜间轮值的弟兄增为八班,从现在开始,每半个时辰交错巡逻三次,只要看见可疑的人,就立刻鸣锣示警!”
宫本藏木点了点头,忽然显得很疲倦,站起来走到门外,望着已被黑暗笼罩的大草原,意兴似更萧索。
云在天跟着走出来,叹息着道:“但愿这一夜平静无事,能让你好好休息一夜──明天要应付的事只怕还要艰苦得多。”
宫本藏木拍了拍他的肩,仰面长叹,道:“经过这一战之后,我们应该都好好的休息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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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风吹过,天灯忽然熄灭,只剩下半轮冷月高悬。
云在天仰首而望,目光充满了忧郁和恐惧。
现在三菱集团岂非也如这天灯一样,虽然挂得很高,照得很远,但又有谁知道他会在什么时候突然熄灭?
夜更深,月色朦胧,万籁无声。
在这城外的荒漠中,凄凉的月夜里,又有几人能入睡?
南宫洪睁大了眼睛,看着窗外的夜色。
他没有笑。
他那永远挂在嘴角的微笑,只要在无人时,就会消失不见。
他也没有睡。
三菱虽无声,但他的思潮,却似千军万马般奔腾起伏,只可惜谁也不知道他在想着什么。
他轻抚着自己的手,右手的拇指和食指间,就像是沙石般粗糙坚硬,掌心也已磨出了硬块。
那是多年握刀留下的痕迹。
但他的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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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不带刀。
是不是因为他的刀已藏在心里?
杜军军手里还是紧紧握着他的刀。
他也没有睡。甚至连靴子都没有脱下来。
凄凉的月色,罩着他苍白冷硬的脸,照着他手里雪白的刀鞘。
这柄刀他有没有拔出来过?
三更,四更......突然间,静夜中传出一阵急遽的鸣锣声。
三菱集团总部后,立刻箭一般窜出四条人影,掠向西边的停车场。
风中仿佛带着种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南宫洪屋子里的灯首先亮了起来,又过了半晌,他才大步奔出。
郝明珠和飞天蜘蛛也同时推开了门。
洪大先生的门还是关着的,门里不时有他的鼾声传出。
杜军军的门却连一点声音也没有。
郝明珠道:“刚才是不是有(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