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为云勉强一笑,道:一个人的名字也许会起错,但外号却是绝不会起错的,有的人明明其笨如牛,也可以起个名字叫聪明,但一人的外号若是疯子,他就一定是个疯子。
贺文海本来不想说话的,却忍不住道:但一个人若是太聪明了,知道的事太多,也许慢慢地就变成个疯子了。
马为云道:哦?
贺文海苦笑道:因为到了那种时候,他就会觉得做了疯子就会变得快乐些,所以有些人最大的痛苦就是他明明想做疯子,却做不到。
马为云又笑了,道:幸好我一向不是个聪明人,也永远不会有这种烦恼。
他当然不会有这种烦恼,他根本不会有任何一种烦恼。
因为他已将各种烦恼全都给别人了。
贺文海沉默了很久,低着头,慢慢地喝了杯酒。
马为云只是静静地瞧着,等着。
因为他知道贺文海酒喝得很慢的时候,心里一定有句很重要的话要说。
又过了很久,贺文海才抬起头,道:大哥--马为云道:嗯。
贺文海果然道:我心里一直有句话要说,却不知该不该说出来。
马为云道:你说。
贺文海道:无论如何,我们已是多年的朋友。
马为云道:不是朋友,是兄弟。
贺文海道:我是个怎么样的人,大哥你也该早已明白。
马为云道:是--虽然只说了一个字,却说得很慢很慢,而且目中还似乎带着些惭愧。
他毕竟也是个人。
无论什么样的人,多少总有些人性。
贺文海道:那么,大哥你无论要我去做什么,都该当面对我说明才是,只要我能做到的,我一定会去想法子做到。
马为云慢慢地举起酒杯,仿佛要用酒杯挡住自己的脸。
贺文海为他做的,实在已太多了。
过了很久很久,马为云长长叹了口气,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时间有时会改变许多事。
贺文海目中的痛苦之色更重,黯然道:我也知道大哥你对我有些误会--马为云道:误会?
贺文海道:是误会,完全是误会,但有些事,大哥你本不该误会我的。
马为云目中突也露出了一丝痛苦之色,沉默了很久,才一字字道:但也有件事我绝没有误会。
贺文海道:哪件事?
这句话问出来,他已后悔了。
他本就该知道的,可怕的是,马文铃这十来岁的孩子,居然也像是猜出了他父亲要说的是什么了,弯着腰,悄悄的退了出去。
马为云沉默了很久,笑道:我知道你这些年来一直都很痛苦。
贺文海勉强道:大多数人都有痛苦。
马为云道:但你的痛苦比别人都深得多,也重得多。
贺文海道:哦?
马为云道:因为你将你最心爱的人,让给了别人做妻子。
杯中的酒泼出,因为贺文海的手开始在发抖。
马为云道:但你的痛苦还不够深,因为一个人若是肯牺牲自己成全别人,他就会觉得自己很伟大,这种感觉就会将他的痛苦减轻。
这话不但很尖锐,而且也不能说没道理。
只不过这种道理并不是绝对的。
马为云的手也在抖,道:真正的痛苦是什么,也许你还不知道。
贺文海道:也许--马为云道:当一个男人知道自己的妻子原来是别人让给他的,而且他的妻子一直还是在爱着那个人,这才是最大的痛苦!
这的确是最大的痛苦。
不但是痛苦,而且还是种羞辱。
这种话本是男人死也不肯说出来的,因为这种事对他自己的伤害实在太大、太重!
没有人能忍心对自己如此羞辱,如此伤害。
但马为云现在却将这种事说了出来,在贺文海面前说了出来。
贺文海的心在往下沉。
他从马为云的这句话中,发现两件事:第一:马为云的确也很痛苦,而且痛苦也很深,所以他才会变,变得这么厉害,若是换了别的男人,或许也会变成这样子的。
贺文海忽然觉得他也是个很可怜的人。
第二:马为云既已在他面前说出了这种话,只怕就绝不会再放过他!
生死之间,贺文海本看得很淡。
但现在他能死么?
话说得并不多。
但每句话都说得很慢,而且每句话说出来之前,都考虑得很久,停顿得很久。
是阴天,天很低。
所以虽然还没到掌灯的时候,天色已不知不觉很暗了。
马为云的面色却比天色还暗。
他举起酒杯,又放下,举起,再放下--他并不是不能喝酒,而是不愿喝,因为他觉得喝酒会使人变得冲动,最冷酷的人,若是冲动起来,也会变得有些感情了。
又过了很久,马为云终于缓缓道:今天我说的话,本是不该说的。
贺文海淡淡地笑了,道:每个人偶尔都会说出一些他不该说的话,否则他就不是人了。
马为云道:今天我请你来,也不是为了要说这些话。
贺文海道:我知道。
马为云道:你可知道我请你来是为了什么?
贺文海道:我知道。
马为云第一次露出了惊讶之色,动容道:你知道?
贺文海又重复了一句,道:我知道。
他没有等马为云再问,接着道:你也认为神岭庄园中真有宝藏?
马为云这次考虑得更久,才回答了一个字。
是。
贺文海道:你认为我知道宝藏在哪里?
马为云道:你应该知道。
贺文海笑了笑道:我这人一向有个毛病--马为云道:毛病?什么毛病?
贺文海道:我的毛病就是不该知道的事我全知道,该知道的我反而不知道。
马为云的嘴闭上了。
贺文海道:其实你也应该知道,这件事从头到尾就是个骗局--马为云突然打断了他的话,道:我相信你,因为我知道你绝不会说谎。
他凝注着贺文海,缓缓道:若说这世上还有一个我可以信任的人,那个人就是你,若说这世上我还有一个朋友,那人也是你!我说的任何话也许都是假的,但这句话却绝不是骗你的。
贺文海也在凝注着他,长长叹息着道:我也相信你,因为--他没有说完这句话,又不停地咳嗽起来。
等他咳完了,马为云才替他接了下去,道:你相信我,因为你知道你已没有被我利用的价值,我已不必再骗你,是不是?
贺文海以沉默回答了这句话。
马为云站了起来,慢慢地踱了两个圈子。
屋子里很静,他的脚步声却越来越重,显见他的心也有些不安--也许只不过是故意让贺文海觉得他的心很不安。
然后,他突然停下了脚步,停在贺文海面前,道:你一定认为我会杀你。
贺文海的神情很平静,平静得令人无法想像,淡淡道:无论你怎么样做,我都不怪你。
马为云道:但我绝不会杀你。
贺文海道:我知道。
马为云道:不错,你当然知道,你一向很了解我。
他突又变得有些激动,接着道:因为我纵然杀了你,也挽不回她的心,只有令她更恨我。
贺文海长长叹了口气,道:人生中本有些事是谁也无可奈何的。
无可奈何。
这四字看来虽平淡,其实却是人生中最大的悲哀,最大的痛苦。
遇着了这件事,你根本无法挣扎,无法奋斗,无法反抗,就算你将自己的肉体割裂,将自己的心也割成碎片,还是无可奈何。
就算你宁可化身成灰,永堕鬼狱,还是挽不回你所失去的--也许你根本就永远未曾得到。
马为云的拳紧握,声音也嘶哑,道:我虽不杀你,也不能放你。
贺文海慢慢地点了点头。
因为我还有被你利用的价值。
但这句话他并没有说出来。
无论马为云如何伤害他,出卖他,但直到现在,他还没有说过一句伤害到马为云的话。
马为云的拳头反而握得更紧,因为只有在贺文海面前,他才会觉得自己的渺小,自己的卑贱。
所以贺文海那种伟大的友情非但没有感动他,反而他更愤怒。
他紧握着拳,瞪着贺文海,缓缓道:我要带你去见一个人,这人早就想见你了,你--你或许也很想见他。
屋子很大。
这么大的屋子,只有一个窗户,很小的窗户,离地很高。
窗户是开着的,看不到窗外的景色。
门也很小,肩稍宽的人,就只能侧着身子出入。
门也是开着的。
墙上漆着白色的漆,漆得很厚,仿佛不愿人看出这墙是石壁,是土,还是铜铁所做。
角落里有两张床。
木床。
床上的被褥很干净,却很简朴。
除此之外,屋里就只有一张很大的桌子。
桌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帐册、卷宗。
一个人正站在桌子前翻阅着,不时用朱笔在卷宗上勾画、批发,嘴里偶尔会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
他是站着的!
因为屋里没有椅子,连一张椅子都没有。
他认为一个人只要坐下来,就会令自己的精神松弛,一个人的精神若松弛,就容易造成错误。
一点微小的错误,就可能令数件事失败--这正如堤防上只要有一个很小的裂口,就可能崩溃。
他的精神永不松弛。
他永无错误。
他从未失败。
还有个人站在他身后。
这人的身子站得更直、更挺,就像是枪杆。
他就这样站着,也不知站了多久,连一根手指都没有动过。
也不知从哪里飞来一个蚊子,在他眼前飞来飞去,打着转。
他眼睛连眨都未眨。
蚊子停在他鼻尖上,开始吸血。
他还是不动。
他整个人似已完全麻木,既不知痛痒,也不知哀乐。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活着的。(未完待续)